德川家康9·關原合戰 正文 第八章 出門誘敵
    慶長五年,世上的傳言漫天飛舞時,德川家康則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討伐上杉。家康的一系列舉動,頗有些蠻橫無理。增田、長束、中村、生駒、堀尾五人聯名進諫,他卻置之不理,連加籐、細川、福島、黑田等派來的使者也被擋了回去。

    加籐等太閣舊將道:「內府無須親自出馬,若是要征討上杉,命令我等前去即可。這定是治部及其同夥故意以景勝為誘餌,把內府釣出去,再趁虛而入,施展陰謀。還請內府三思。」

    可家康空前執著:「多謝諸位忠告。各位的好意我謝了。但此次請諸位一定成全家康。照此下去,朝廷權威會遭嚴重漠視。況且,當年島津和北條拒絕進京,太閣也曾討伐。不能因少君年幼就可動輒藐視,這次我非給他們些顏色瞧瞧,治他們不敬之罪!」

    世人都認為,家康此次如此執著,完全是因為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兼續那封傲慢無禮的回函。家康也時常憤懣不已:「我活了近六十年,還從未看到過如此傲慢無禮的書函!」

    家康把進攻會津的日子定於七月中旬,六月初二便在大阪城內首次召諸將議事。當然,在此期間,他並未忘記派人仔細調查諸大名動靜。哪些是盟友,哪些必須爭取,哪些允許其作壁上觀……因此,六月初二的會議,也是想把大阪諸將都召集到一起,以確認他們的心志。

    列席者除了秀賴的十多名親信,前田、增田、長束、大谷等奉行外,還有淺野幸長、蜂須賀豐雄、黑田長政、堀尾吉晴之子忠氏、池田輝政、細川忠興、有馬則賴、山內一豐、織田有樂、堀直政,另外還有家康諸親信,擠滿了西苑大廳。

    廳內人員混雜,與會者定是各懷心思。但一開始,家康就宣佈道:「關於此次討伐上杉,進攻會津的各路部署都已決定下來,我先宣佈。」他神情嚴肅。這已稱不上是議事了。但滿座立刻安靜下來,天氣十分炎熱,竟無人敢搖扇。

    「白川口由家康與犬子秀忠負責,仙道口南佐竹義宣負責,信夫口由伊達政宗負責,米澤口由最上義光負責,津川口由前田利長與堀秀治……」

    言畢,眾人不禁面面相覷。這也難怪,人人都認為乃三成同盟的佐竹和最上,卻被委以重任。

    各位大名都將被分別派到討伐會津的五個重要據點,可若家康出兵,三成自會與上杉聯手起兵,這種情況不難想像。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家康卻把佐竹義宣和最上義光任為大將,這究竟是何心思?

    家康似對眾人的疑惑毫不理會,逕直說了下去:「此次從大阪出發之日,定於本月中旬。途經江戶,到進攻會津時,應已是七月下旬。故,諸位要早早返回本領,準備出征。」家康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當然,少君近臣必須留在大阪,以保政務通達。另,為了輔佐少君,還要留下兩三名奉行處理公務,諸位認為誰留下為宜?」

    這才像在議事。開戰已成定局,讓誰留下來輔政,就等於把決定此次戰事的鑰匙交給了誰。無論在會津取得多大勝利,留守之人若把這座城拱手送給三成,家康便再也無法返回大阪。這樣一來,勝就是敗。

    眾人的視線刷地投到奉行們身上,幾位奉行額上一時冷汗涔涔。增田、長束、前田、大谷等奉行與三成的關係都較與家康親密,眾人皆知此事實。四位奉行亦頗為緊張。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目前都與三成保持著密切聯繫。而前田玄以及大谷吉繼,雖難以確定其對三成有無異心,但也絕非家康心腹。這幾人當中,無論誰被留下來,都會埋下隱患。眾人都以為,家康口是心非,實際上想留別人。只是他礙於情面不便提出來,希望別人替他說。

    眾人在緊張而沉悶的炎熱中靜默著,這時,家康又開口了:「諸位沒有意見,我就只好點將了。」他若無其事掃視了一圈。

    「兩個人好像不夠,留下三位。」

    增田長盛使勁嚥了一口唾沫,悄悄掃了周圍一眼。只見長束正家全身僵硬,幾乎不敢正視家康。

    「首先請前田法印留下來。你擔任文職更合適。」

    「是。」

    「最好還有熟悉政務之人,增田右衛門、長束大藏,就你們三人。大谷刑部與我一起出征。」

    聽了家康的決定,眾人不禁目瞪口呆。座中開始騷動,家康的每一句話都令他們無比意外。把明顯是三成一夥的三奉行留在大阪,難道家康完全解除了對三成的戒心,還是故意給他們製造機會,引蛇出洞?若說原因是前者,倒非完全沒有依據。無論如何,七將追殺三成時,家康曾救了他一命,把他平安護送回佐和山城。因此,與七將關係親密之人無不懷疑:那時家康與三成是否已有秘密約定?

    或是正好相反,家康故意把三奉行留在大阪,給三成起兵之機?那些內心搖擺不定、企圖見風使舵的諸將,無不充滿疑惑。這說明,家康從一開始就自信滿滿,壓根兒沒把三成放在眼裡。他先是不慌不忙滅掉上杉,然後在江戶稍加整頓,再回師大阪……真如此,豐臣氏恐就成了風前燈、瓦上霜。三成進了大阪城,必會與三奉行一起挾秀賴以令諸侯,宣佈家康為逆賊。而如此一來,家康就可無所顧忌地討伐豐臣秀賴了。天下可真要大亂了……儘管許多人都在這麼想,但無人敢當場提出來。

    「關西諸將隨我與秀忠的主力,奧羽諸將隨米澤的最上義光,至於負責津川口的前田利長和堀秀治處,讓村上義明和溝口秀勝同去。」家康的口吻又從淡然轉為不容置疑,「此次戰事,目的是繼承太閣遺志,統一天下,征伐那些居心叵測之人。這一仗將決定天下大勢。家康已向朝廷詳細匯報過了。照朝廷密令,本月初八將派權大納言勸修寺晴豐卿為欽差蒞臨大阪,犒慰出征將士。我想在迎接完欽差之後與少君告別,然後立即出征。到時,少君會正式下令要前田、增田、長束三位奉行留下來輔政。輔佐少君的重任就交給三位奉行了,想必諸位沒有異議吧。」

    眾人一愣,無人立即回答。

    「既然諸位沒有異議,那就先定下來。至於詳情,家康會再次與各位商議。好,今日就到此……」

    家康話猶未完,座上響起一個聲音,乃是為這次戰事引路的堀監物直政。

    看來直政真把這次會議當成是在議事了,他向前挪了挪,道:「大人,在下有話想說。」

    家康沉下臉,道:「直政,你還有何不放心之處?」

    被家康一激,堀直政越發慷慨激昂起來:「既然決定出兵,戰前議事就絕不允許有絲毫疏漏。」

    「你說說,到底哪裡讓你不放心?」

    「不用說大人也知,奧羽地區地勢險峻。」

    「故才讓你負責引路。」

    「不錯,正因為在下負責引路,才想多說幾句。白川與會津之間有一地被稱為『馬背嶺』,其地勢險要,天下無匹。彼處山路如同馬背般狹隘,只能容一人通過。故,務請大人三思,以避免前鋒出現差池。」堀直政昂首挺胸,滔滔不絕,愚直的性情顯露無遺。

    「住口!」家康大喝一聲,震得屋頂嗡嗡作響,「出差池?究竟是何大事?地勢凶險算什麼,敵人刺我一槍,我還他一槍,戰事勝負取決於兵馬強弱,而不在地勢如何。既然你說凶險,德川家康便親自打前鋒給你看。自任岡崎城主以來,德川家康身經百戰,以少打多或聚眾合戰不說,夜襲、伏擊、偷襲、前鋒、斷後,我哪一樣沒經歷過?從來不曾失手。正因如此,我才掌握了關八州。這足以證明我謀略超群、武藝高強、用兵有術。」

    「是。」遭到家康突如其來的一頓怒喝,直政忙伏在地上。

    「景勝那廝只會龜縮在小小城池,斷不敢前來迎擊我大軍。我軍天下第一,糧秣保障毫無阻礙。本來討伐景勝,只需我一人足矣,但為了彰顯大義,我才派遣大軍前去。你休要耍小聰明,說些無用的話!」

    看到直政規規矩矩伏在地上不敢出聲,家康又滿臉怒氣向其他人道:「你們還有無不放心之處?」

    看到家康如此震怒,眾人自不敢再說什麼。所有事,家康都已一人決定了,他決不允許別人再有異議。

    「看來,諸位都領會了。」片桐且元忙打圓場道,「大內和少君都派人前來慰問,使者說,既然連內府都親征,無論是出征者還是留守者,都當好生效忠朝廷。」

    家康瞥了一眼片桐且元,再次瞪著眼睛,掃了在座之人一圈。

    既然家康已發話,出徵人數等事,各人回去之後再作商議,在場眾人只得一致點頭同意,無一人再輕率開口,以免招致不必要的懷疑。只有一個人果然端坐,臉上裹滿白布,家康無法看出他的喜怒。他便是大谷刑部少輔吉繼。他患了麻風,把臉包了個嚴嚴實實。

    家康拿眼瞥了他一下,起身離席而去。

    從前秀吉召集諸將,會後定會大擺宴席。那些在會議上遭他嚴厲斥責的人,到了酒宴上,他會拍肩帶笑安慰,這是秀吉之習性。但家康卻與秀吉大大不同,他既不會輕易斥責人,也不會在斥責之後再去安慰。

    「真是小器。連杯水酒都不捨得。」儘管秀賴身邊的七人竊竊私語,對於有心人,家康的怒喝已深深印到他們腦海中。

    秀吉臨終前,家康就曾在伏見城怒喝過眾人一次:「你們要想吵架,就只管吵。但所有吵架之人,今晚一個也別想從這座城出去。誰也逃不掉嚴厲的懲處。」那次,家康讓人緊閉城門,一頓怒喝,讓所有在場之人都嚇破了膽。今日這頓怒喝也決不亞於那次。

    景勝自詡身價一百二十萬石,擁有謙信以來天下第一的強兵。連如此兵強馬壯的上杉景勝,家康都不屑地罵其為「景勝那廝」,無怪乎其他武將都被嚇得膽戰心驚。對於眾人的反應,家康似早就預料到了。

    家康起身離席,眾將也隨之起身,各懷心思戰戰兢兢出門而去。可以想見這之後,各個府邸之間,使者們是如何往來穿梭。

    遠州掛川城主山內一豐也持觀望態度。他一到西苑大門,就向其後的大谷吉繼道:「刑部少輔大人,內府決定討伐上杉,其中定有緣由吧?」

    在四奉行當中,唯有病在身的大谷吉繼被命令出征。對於此事,吉繼有何種感想,無疑對一豐有重要意義。

    「內府似有深遠的考慮。」吉繼包在繃帶中的膾微微笑了,道。

    「到底是怎樣的考慮?」

    「或許,內府想殺一儆百。一旦出現叛逆,就迅速出兵剿滅。」

    「可也完全沒必要怒斥監物大人啊。鄙人總覺得此事不同尋常。」

    「還不是因為他發怒了。一旦他發起怒來,就變得可懼……有些人便是這樣,平常很少發火,可一旦動怒,便是雷霆萬鈞。」

    「刑部大人要隨內府出征嗎?」

    「當然。內府不辭辛勞親征會津,連宮內和少君都已遣使慰問,我若不跟去,豈不是也成了叛逆?我看內府的決心是雷打不動了。」

    聽罷,山內一豐鄭重向吉繼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時機似已成熟。家康的一聲怒喝對眾將產生了千鈞壓力。在這種情勢下,還有誰敢說半個不字?大阪、伏見、京城,全都籠罩在濃濃的戰爭陰雲之中。

    八月初二,權大納言勸修寺晴豐卿作為敕使來到大阪,慰問了家康,賜漂白布一百匹。送走敕使之後,家康立即召集人馬,至十五日,一切已準備完畢,隨後他便去謁見秀賴,與之告別。

    「聽說爺爺要到奧州遠征?」

    聽秀賴這麼問,家康道:「不錯。已故太閣的遺志便是實現天下一統,有人膽敢違背太閣遺願,無論他在哪裡,我都絕不饒恕。」

    「奧州很遠。爺爺辛苦了,辛苦了。」

    在片桐且元的暗示下,秀賴的賞賜被堆到了家康面前。禮單上寫得清清楚楚:正宗短刀一柄、茶器若干、黃金兩萬兩,另有大米兩萬石。澱夫人表情僵硬地立於秀賴身邊。當時,大阪城內外盛傳澱夫人與家康私通。說從前家康向澱夫人示好時,澱夫人正懷著大野修理亮的骨肉,只好不動聲色地謝絕。後來澱夫人才又轉向家康,但此時家康已有了年輕的側室阿龜夫人,於是,爭強好勝的澱夫人對家康疏遠起來……

    「淨胡說!怎會有這等事?再散佈些子虛烏有的流言,我絕不輕饒!」片桐且元一聽傳言,大發雷霆。這又成了市井的新談資。

    「爺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此次也定會凱旋而歸,你好生與母親待在家中,安心等待。」家康道。

    秀賴名義上是少君,實際上只是且元和澱夫人訓練出來的一隻鸚鵡。在與秀賴輕鬆餞別之後,家康就從本城退出,回到西苑,把前田玄以、增田長盛、長束正家和佐野綱正都請來,傳達了秀賴之令。家康走後,由三奉行代理政務,佐野綱正則率領一支不屬秀賴手下七將節制的五百人隊伍,負責守衛西苑。

    安排完一切,慶長五年六月十六,家康率領三千士眾從大阪城向伏見出發。隨從都是曾與他同生死共患難的德川精銳,有井伊直政、本多忠勝、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鄰、本多正信、平巖親吉、酒井家次、酒井忠世、大須賀忠政、奧平信昌、本多康重、石川康通、小笠原秀政、高力忠房、營沼政定、內籐信成、松平家乘、松平家清、阿部政次、言山忠成、本多康俊、天野康景等人。此外,家康也令淺野、福島、黑田、蜂須賀、池田、細川等四十五位大名,各自率兵向江戶集中,其人馬合有五萬六干之多。再也沒有比這更大膽的決斷了——把友軍全都集中到一起,浩浩蕩蕩出發,把大阪變成一座空城……

    甚至連石田三成也派隅東權六為使者,向家康道:「在下原本也想與內府同行,無奈正在思過當中,故請允許讓犬子隼人正重家率領人馬,與大谷吉繼同行。」

    家康笑著應了。

    當家康率領大隊人馬抵達伏見城時,負責留守伏見的鳥居彥右衛門早就讓人做好了如小山般的牡丹餅,切成大塊堆在當地,還備好了煎茶,以犒勞三軍。

    見此情景,那些嗜酒如命的人都皺起了眉頭:「彥右衛門,怎生只做了些牡丹餅?」

    鳥居元忠似乎也生起氣來,回道:「我是專為愛吃之人準備的。」說著,便向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人深施一禮,還不忘讓人再包上些帶走。

    「家中還剩下好多,諸位覺得好,只管多帶上些,留著路上吃。諸位吃好,喝好。」鳥居元忠從十三歲起便跟隨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二,比家康還長三歲,但並立一處,看來比家康足足老十多歲。儘管他的跛足近來時常疼痛,可還是拄著枴杖在城內指揮。除了元忠;內籐彌次右衛門家長、松平主殿助家忠、松平五左衛門近正三人也留在了伏見城,負責守備。

    本城由彥右衛門元忠把守,西苑由內籐家長負責,正門由松平家忠與近正守衛,名護屋苑為巖間兵庫,治部少輔府由駒井伊之助負責,松苑則為深尾清十郎和甲賀眾,右衛門的府邸則由下級士兵守護……

    家康麻利地安置完畢,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本城大廳裡只剩下家康和元忠二人。家康心疼地間道:「彥右衛門,你的腳還疼嗎?」

    他們的心貼近了。家康幼時被送到駿府為質時,二人就形影不離,至今五十年過去,二人甚至比兄弟還親。

    「隨著年齡的增長,你也越來越像伊賀爺了。」

    元忠並不回話,卻道:「大人,您終於下了決斷。」半白的睫毛下,他一雙眼睛如針一般直刺家康。良久,他又歎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這次箭若射偏了,半生辛勞就白費了。」

    「你是說我有些勉強,彥右衛門?」

    元忠呵呵笑了:「在下是說,這樣的決斷對於大人來說,實在少見。小牧長久手之戰時,儘管取得大勝,可大人還是避開了同太閣的決戰。可如今,您居然主動發起決定天下大勢的戰事。」

    家康想笑,沒能笑出來。不愧是元忠,一眼看穿了他的苦心。他遂道:「那是因為那時進行決戰,無論勝負,天下都只能陷入混亂。」

    「可這一次也不例外,一旦戰敗,局面將無法收拾。日本國一旦發生內亂,大明國和朝鮮未必會漠然視之……」元忠喃喃自語著,突然挺起上身,「大人!留守此城我一人足矣。您把彌次右衛門和主殿助也帶上吧。」他表情嚴肅,兩眼放光。

    家康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元忠分明在擔心這是二人最後一次見面。儘管心明如鏡,他還是裝糊塗,反問道:「憑你一人之力,怎能守住這座城池?」

    「大人!」

    「怎麼,你有心事?」

    「想必此非您的本意?」

    「不是我的本意,那是什麼?」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語氣過激了,元忠輕笑一聲,「大人一生當中,這是第二次大賭博。第一次是三方原會戰。那時,大人年輕衝動,而這一次則把天下作為賭資……在下不會阻攔大人。」

    「你把這次出征看成是賭博?」

    「上天也在注視著您。大人若不行動,天下又將淪為亂世。」

    「你說得沒錯,彥右衛門。我若坐以待斃,不出半年,天下自會四分五裂。但我卻不把這看作是一次賭博。」

    「大人有勝算?」

    「當然。」

    「既如此,此城我一人足矣。請大人把內籐彌次右衛門和主殿助也帶去。若在這裡,只能和我一起死去。值此非常時日,就這樣死去未免太可惜了。」

    這完全是元忠發自肺腑之言,家康不禁為之震顫:「彥右衛門!你認為在我出發之後,這座城早晚會遭大軍包圍?」

    「大人您不是也早就看透了嗎?您臉上寫得清清楚楚呢。」

    「既然你已看出來了,我也就不再隱瞞了。是啊,此城將最先被包圍。」

    「請您不必說了。彥右衛門死也要讓他們看看三河武士到底是怎樣的男兒!總之,我先去了。我的死必會讓天下一分為二,之後再由大人痛痛快快一統江山。哈哈哈。為了不留下遺憾,您看,我把所有的米都做成了牡丹餅,還為那些食用之人做了法事。」說著,元忠一把抓起一個牡丹餅,當著家康的面大嚼起來。

    家康也笑了。他邊笑邊伸出手,拿起一個牡丹餅,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眼睛模糊了,連手中之餅都看不清了。「彥右衛門,我看你越來越像伊賀爺了。那時候,伊賀爺總是斥責我,總是愛教訓我。家康終於聽到了神佛的聲音,終於變成了你口中所謂能進行大賭博的人。你把彌次右衛門和主殿助都帶去吧,這是我送給你的殉葬之人,你把他們帶到陰間,好給你作個說話的伴兒。」

    「那太浪費了。」元忠繼續堅持道,「只要松平五左衛門近正一人就夠了,我負責本城,五左衛門負責守護外城。而您帶走彌次右衛門和主殿助二人,定會有更大的用處!」說畢,他無限感慨,笑了起來:「大人遠赴會津,若局勢無變動,我和五左衛門二人留守即可。若您東去之後,發生變故,此城池遲早會被敵人包圍,而附近也無救援之人。所以,即使您留下五倍十倍的人馬,結果也無兩樣,反倒釀成無謂的犧牲。」

    「絕非無謂的犧牲!」家康終於流下淚來,「是,附近的確沒有後備隊,也沒有能前來救援的人馬。但若伏見城防守堅固,就足以牽制那些見風使舵之輩。最為重要的是,即使我只留下你一人,把剩餘二人都帶走,他們也絕不會答應。沒有人會去打一場必死的仗。哪怕是為了絕無僅有的生存希望,家康也總是盡力去安排好一切,否則,後人便會罵德川家康不義。此事你莫要再勉強了!」

    元忠背著臉,靜靜聽著家康說話,他不再勉強,痛快地點頭答應,「大人這麼想也不無道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不,在下的理解或許與大人不同。大人要取勝,天下要一統。為了這個目的,大人從一開始就把元忠置於死地,您實在冷酷……倘若讓天下人產生這種誤解,就非元忠初衷了。既然如此,在下便服從大人安排。」

    「彥右衛門,記得幼時,我曾養了一隻百舌鳥,讓它模仿老鷹,竟被你教訓了一頓。」

    「哈哈哈哈。那時元忠的確很生氣。當時還被大人踢下走廊,嚇得不輕。」

    「多虧了你,家康才成了一隻雄鷹。」

    「在下也深有體會。但僅僅做一隻小地方的鷹還不夠,大人,請您定要通過此次戰事,變成天下的雄鷹。」

    「元忠,今晚你我二人一醉方休?」

    「大人能夠賞臉,元忠榮幸之至。」

    當晚,二人一直喝到深夜。他們頻頻舉杯,沉醉在對陳年往事的追憶之中。

    鳥居元忠在嚴肅地審視自己的死。家康也一樣,只是未說出來。他們已超越了生死,賭上了一切。豐臣秀吉故去才半載,天下就陷入混亂。這樣一個天下,究竟能否再次讓它統一起來?難道家康歷盡千辛萬苦,隱忍了五十餘年,也會像松永久秀和明智光秀那樣徒勞一生?

    二人不時攜手相視,或泣或笑。破曉時分,鳥居元忠被家康拉回臥房。

    「此生了無遺憾。」元忠不經意地道,又慌忙遮掩,「在下堅信大人定能夠重振天下。」他感慨萬千,只因領悟到治理天下是何等困難時,他已過了花甲之年。

    「就連太閣那樣的蓋世英雄,都束手無策,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此事您萬萬不能忘記……」元忠絮絮叨叨翻來覆去說著。無論個人器量怎麼超群,人的壽辰終究有限。意識不到這些,一切努力都會在瞬間化為烏有。最近,元忠讓人為他解讀家康命元佶刊行的《貞觀政要》。從前,他愚頑不化的程度絕不亞於本多作左衛門,可現在,他張口就是:「學問才最是重要。」「最終決定大業能否長存的還是德才。太閣是器量有餘而德才不足啊。」「縱然有幾十萬大軍逼過來,元忠從不知害怕為何物,大不了與城池同歸於盡。」這一夜,每一句話都深深烙在了家康腦中。

    次日,家康令人馬在伏見城休養了一日。十八日拂曉時分,家康乘轎出發。元忠、家長、家忠、近正四人並立在大門外恭送,大家都一臉嚴肅,不顯出絲毫感傷和留戀。

    離開伏見,便已進入戰場。接下來必須通過的近江,已接近石田三成的勢力範圍了。

    中午時分,家康抵達大津,受到京極參議高次的盛情款待。高次之妻乃秀賴生母澱夫人的妹妹、秀忠之妻阿江與的姐姐。家康一直把高次看作盟友,但目前卻還不便向他挑明。家康表面上仍將上杉景勝當作敵人,全力以赴征討會津。

    離開大津,當日,家康帶了少許近臣趕赴石部。令人意外的是,素來與三成關係密切的長束正家居然搶先一步趕來,要求拜謁。他定是受三成指使,前來探察家康動靜。

    長束正家六萬石的居城就在近江水口。水口在石部前,距離石部有八十餘里路程,故,正家定是先進入自己居城,再返回石部來迎接家康的。在不明內情之人看來,正家還真是忠誠。

    在家老松川金七陪同下,正家來到家康面前,「在下想於明晨在居城內款待內府,請內府無論如何賞臉。」

    家康忽然憐憫起正家來。眼前這人,在管理錢糧方面確是好手,卻總是小心翼翼,搖擺不定,毫無主見。「我一定會去,至於宴請,莫要太鋪張了。」

    「只是略表心意。」

    「恭敬不如從命。大人究竟拿什麼款待我呢?」話聲未落,家康就為自己的逗笑後悔了。眼前這人,向來只會嘴上功夫,難道他真為自己準備了「一點心意」,家康忽然間產生這樣的念頭,於是不經意問了一句。果不出所料,正家十分狼狽。

    家康心下可憐,於是取出來國光短刀和行平長刀,道:「我記得從這裡到水口一帶,有許多小河,泥鰍該算是這一帶名產吧。」說著,他把短刀賜予了正家,長刀賜予正家之子。

    正家誠惶誠恐退了下去。時值黃昏,正家雖然騎著馬,但回家恐已是夜裡了。

    家康想到此,忽然一驚:為了明晨的宴請,正家特意趕來,可究竟拿什麼來招待他,竟說不出口,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家康向鳥居新太郎招了招手,小聲命令道:「你去打探一下正家究竟帶了多少隨從。」

    鳥居新太郎心領神會,立刻追了出去。當追到驛站外白知川河灘上,新太郎看見正家與七八十名家臣合到一處,立刻回來報告。

    「他讓隨從們在河灘那邊等著他?」

    「是。可他為何要把隨從帶到驛站外面呢?真是個怪人。」

    「正家走了多遠?」

    「八里開外。」

    「還有時間……」

    家康凝神思慮起來,到了戌時,他忽然起身,命令部隊連夜從石部出發。他必是擔心在石部,夜間毫無準備,一旦大軍遭襲,後果將不堪設想。可他究竟根據什麼推斷出將遭襲呢?新太郎百思不得其解。

    「快,月亮將出來。慢一步便要出大事。」家康對新太郎道。新太郎立刻命人去叫轎夫。

    「別人就不能抬轎嗎?」家康心急火燎鑽進轎子。

    既如此緊急,也等不及轎夫們趕來了。隨行的渡邊忠右衛門換上草鞋,綁好綁腿,喊了一聲:「大人,請忍耐些。」便立刻抬起轎子後轅,前邊則是由火槍隊的足輕武士抬。

    隨從的只有二十餘名貼身護衛,稍遲些趕來的女眷及水野正重、酒井重勝、成瀨正一、本多忠勝等便被拋在了後頭。

    「新太郎,你悄悄去告訴大家,說我先行一步,要他們萬萬不要大意。」

    轎子過了砂川橋,家康才終於露出臉,望了望天空,對轎子後邊道:「後面抬轎的是誰?」

    「啟稟大人,在下渡邊忠右衛門。」

    「做得很好。」

    「大人誇獎。」

    「忠右衛門,你可知我為何匆匆離開石部?」

    「大人,您這問題難死小人了。您是不是認為長束正家乃是受治部少輔指使而來,所以……」

    「正家受治部之命前來問候,我就一定要急急離開石部?」

    「是。石田手下有一擅長夜襲的名將島左近勝猛,對此人萬萬不可麻痺大意。而長束正家這次前來,必定是奉了治部少輔的命令,來打探大人是否要夜宿石部。這樣一來,石部就一刻也不能待了。大人您才……」

    「哈哈哈,忠右衛門,你真以為你抬轎子讓我感到很舒坦嗎?」

    「不敢。還請大人繼續忍耐。」

    「無須擔心。即使他們發動偷襲,起碼也得在深夜或黎明時分,而在此之前,我們已過了水口。正家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家康只領這麼幾個人就敢過他城下。你看,月亮出來了,莫要緊張,放鬆些。」

    家康從田川趕到泉中,本多忠勝才率部離開石部,追趕前來。大部隊在黎明時分趕到水口河灘時,家康的轎子已離開水口八里外了。

    「好你個長束正家,你以為我會悄悄過去。先嚇他一嚇,再衝過去。」

    本多忠勝令水野、酒井、成瀨等部點上引信,其他兵士到月光下的河灘上擺開陣勢,高聲吶喊。突如其來的槍炮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

    「好!都給我衝過去!」本多忠勝一馬當先,率部如疾風暴雨般衝過城下。

    一旦打起仗來,就如魚得水般返老還童,這便是本多忠勝。不止本多忠勝,家康也一樣,一旦打起仗來,他頓時變得敏銳而靈活。身經百戰積累起來的經驗,已成為不可思議的習性,潛藏於體內。但他畢竟已是五十九歲高齡了,歲月不饒人,疲勞在所難免。轎子從水口又向東走了十六七里,到達土山時,家康骨節已酸痛不已。從此處到江戶還有八百多里,看來,這次旅途乃是對身體的磨煉。

    秀吉在這個年齡,已征過朝鮮了。而秀吉在為瑣事厭倦時,家康卻才開始為統一而戰。說不定這次比秀吉的遠征花費的時間都多。家康不由得感慨起來,人一生操勞不盡,真是不可思議啊!這樣的重負,一輩子也別想從肩上卸下來……

    土山一帶並無城池,家康命人在一戶叫土山平次郎的人家房前臨時搭了帳。剛用過午飯,一匹馬便疾馳過來,來者正是長束正家。

    在石部,家康就已知他乃三成派出的探子,此次他定是覺得詭計被家康看破,於是坐立不安,想主動前來解釋:「大人沒能到小城一歇,實在遺憾……」正家本該這麼說才是,不料他竟然臉色蒼白道:「太捨不得大人您了,總想來問安,於是前來。」

    家康自責起來,白己若能做堅實的靠山,他們就不會如此迷茫了。正家說的是心裡話,他一定在想,一旦家康東下,怕再也不能重逢了。

    「遠道前來,真令家康惶恐。這個就送給你吧。」家康取出一把來國光刀,放在正家面前,這刀與在石部贈與正家的短刀是一對。正家不禁一怔,來國光乃家康秘藏的愛刀,如今居然把它送給自己。看來,家康已不欲返回大阪了。

    「在下實受之有愧。」

    「你把自己當成是我來珍愛此刀即可。」

    「正家豈敢?」

    「我從大阪出發之後才終於想清。太閣當年向名護屋進發時也是我這般年紀。儘管我身先士卒討伐上杉,卻非那般容易的事。哈哈哈。」家康儘管想安慰正家,可已完全是鬥士的口吻。

    正家終於放下心來,再三向家康致謝,返回了水口。這些事定會傳到三成耳中。

    六月十九,家康宿於關地藏,二十日抵達四日市,桑名城主氏家內膳正行廣恭恭敬敬出來迎接,要款待家康,家康卻不敢輕易相信他。

    倘若在這裡遭到三成一眾的襲擊,即使能平安突圍,恐怕也會落下笑柄。更重要的是,若有人趁機詰責,極有可能損害自己的武功和聲譽。「多謝多謝。家康明晨將前去拜訪。」家康先是爽快地答應下來,然後趁夜備好船隻,逕直趕赴三河的佐久島,再由此進入岡崎城。

    岡崎城乃是家康出生之地,亦是祖居之城,家康的奮鬥與此城息息相關。現負責守衛的乃田中兵部大輔吉政。

    吉政曾被任命為秀次督官,秀次事件之後,他遭到秀吉嚴厲斥責,後在家康的說和下才倖免於難,因此,他對家康感恩戴德。

    「此處是內府出生地,還請好生歇息。」

    「實乃怪事,一來此城,我就感到安心。儘管太閣故意刁難,改封了我,還把城主也換了……」

    吉政撓了撓他的禿頭,笑了:「此處領民都對內府感服得很。在下進城之後,發現處處皆滲透著內府厚德啊,真是令人敬佩……」他話題突然一轉,道:「有人正等著見您,還請內府允准。」

    話未畢,一人隨即走進書院,竟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尼姑。

    家康不禁一愣,直直盯著那尼姑,總覺她與吉政很是相似,遂道:「你是否兵部大輔愛女?」

    「是。貧尼乃高台院身邊的慶順尼。」

    「你侍奉高台院?」

    「正是。」

    「你是好久沒來看望令尊了,才特意趕來的?」

    「不,貧尼奉高台院之命,專程來恭送內府大人。」

    「不敢當,不敢當。」

    「高台院本想親自前來為大人送行,可竟未能成行,因此打發貧尼來岡崎,代為問安。」

    家康點著頭,眼角濕潤了。芸芸眾生之中,唯有高台院一人明白他的心志,這也形同自己得到了秀吉的理解。

    「當今天下,能夠真正繼承太閣遺志的,只有內府一人,還請內府珍重——這是夫人原話。」

    「家康實在惶恐,惶恐!你回京城之後,一定要告訴高台院,家康感動至極。」

    儘管時機已然成熟,但對於家康來說,這次出征仍是前途未卜。一旦稍有差錯,就極有可能像今川又元和武田信玄一樣一敗身滅。五十九歲的身體已不再適合戎馬倥傯的生活,就連平索愛遊山玩水的秀吉,在從肥前趕往名護屋期間,都明顯衰老了,此為家康親眼所見。此外,世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家康:「都這把年紀了還發動戰爭?」這令他更加痛苦。

    關八州已然握在手中,萬無滅國之虞。知足者就該悄然隱退,安享晚年,才是最聰明的活法。可家康卻孤注一擲,再次發動一場決定天下大勢之戰。世人十之八九都認為家康此是貪心不足。就這種困境中,比任何人更理解秀吉心思的高台院竟悄悄來聲援他,這無異於黑暗中的光芒。

    不久,就談到高台院枯淡的日常生活,以及拜訪她的那些太閣舊將。

    「誰真正擁護少君,經常成為武將們談論的話題。」慶順尼道。

    「我想也是。每當那時,高台院如何回答?」家康問道。

    「夫人總是毫不掩飾地回答是她自己。其他人只是徒有一片忠心,並無應對突發事件的準備。高台院還說,為了少君,不定什麼時候還得由她來求內府呢。若是不用求就好了……」

    慶順尼太直率了,就連吉政都有些尷尬地責備起她來:「這些事誰不知道,用得著你說!」

    岡崎以東的行軍,變成令人舒心的遊玩之旅。

    二十三日晚,家康在濱松城受到堀尾帶刀吉晴父子的迎接;二十四日晚宿於佐夜的中山,同日,路過掛川,山內對馬守一豐還特意前來獻了午餐。

    家康清楚,一豐也已然鐵心跟隨他了。二十五日,家康派使者到他無比懷戀的駿府去探望城主中村一氏的病情,本人則住在二道城,受到了款待。

    當晚,病中的一氏乘轎來到二道城,為了家族未來,他流著眼淚向家康祈求道:「想必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如今病魔纏身,無法與大人同行,真是無比遺憾。孩兒們又年幼,就請讓愚弟彥右衛門一榮加入大軍,為大人效犬馬之勞吧。」

    以清洲的福島為首的諸將,原本都是秀吉為壓制家康而特意安插的,可他們現在全都變成了家康的盟友。他們乃是在接管了家康舊領之後,才深刻地感受到家康不為人知的仁德一面,漸漸心服口服。

    二十七日,家康抵達小田原,二十八日到籐澤,二十九口參觀了江島鐮倉……當家康進入諸將陸續集中而來的江戶時,已然是七月初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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