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7·南征北戰 正文 第二章 寧寧巧諫
    關白夫人寧寧一直在忙碌,她在親自整理房間,匣子裡有很多豐臣秀吉出征九州時寄回的信函,重讀這些信函,寧寧心中生起哀愁,如同此時要離別大阪城一般。寧寧覺得,人生就像山巒,應有一個頂峰。那麼她的頂峰便在這大阪城極盡奢華的府邸之中。京都內野的聚樂第,其奢華與大阪府邸相比毫不遜色。秀吉從五奉行那裡屢屢聽聞。可寧寧卻覺得,自己已越過了頂峰,踏上了下坡路。

    「罷了,花總無常開之理。」寧寧好像忘了隔壁還有正襟危坐的侍女,她打開了一卷信函。時入九月,殘暑已消,庭院中的七草盛期已過。但南邊的走廊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室內暖和得令人出汗。

    寧寧讀著,不禁笑了。這是秀吉的親筆信,假名裡混雜著錯別字,但字跡卻甚是舒展。從這封信裡,似能嗅到年輕時籐吉郎的汗臭。這封信於五月二十八在肥後的佐敷開始寫,二十九抵達八代時方寫完。

    函上說:「處分完畢島津義久,義久交出他的獨生女菊若為質。我欲把薩摩、大隅二地交與他,並打算在六月初五回到博多。若回那裡,定會在前往大阪的途中就去……」

    這篇文字笨拙的信函,後邊還說,在博多命對馬守宗義智交出人質,為了讓高麗國臣服日本皇室而及早準備船隻。如若不從,就在來年決一勝負。定要在自己有生之年踏上大明國的土地,所以不辭勞苦……大言不慚之後,卻有著怎麼看都充滿稚氣的奉承話:「在此次戰爭中覺歲月流逝,白髮漸長,卻不會拔掉它們。讓你看到我的白髮,雖然稍有些難為情,但是你和別人不同,面對你,我才不會感到苦惱,還有,只有你會讓我迷惑……」

    讀到這裡,寧寧苦笑著把信函重新捲了起來。秀吉盡說些白髮漸長之類的傻話,好讓她疏忽,還不是悄悄對淺井的一個女兒出手!有關茶茶姬的傳言現已為大阪城街傳巷議。雖然寧寧一現身,議論馬上就停止,但那些話,她已知道了個大概,男人還真是麻煩啊……正想及此,淺野長政來了。

    淺野長政看到寧寧在讀秀吉的信函,臉色稍和緩了些,大概是看到了「女關白」另一面的緣故。說起來,最近寧寧漸漸失去了女性氣質,讓人聯想起傳說中的北條政子。政子乃時政長女、源賴朝之妻、源實朝之母,賴朝死後削髮為尼,與父親北條時政及弟弟北條又時共輔實朝。實朝被暗殺,迎接京都的九條賴經為家督,政子垂簾聽政,被稱作「尼將軍」。這與秀吉喜歡毫無拘束地在寧寧面前高談闊論不無關係。寧寧甚至介入了九州官員任免,向肥後力薦佐佐成政,現肥後卻已發生暴亂。她還干涉秀吉放逐傳教士,屢次引薦熱心於緩和局勢的小西行長及其父壽德。有越來越多的大名對寧寧心生畏懼,或恐其乖張,或欲利用其強勢。

    長政對這樣的寧寧存有戒心,但是他認為,目前還無必要加以勸誡,因無人如寧寧這般真正擔心秀吉的安危,替他時時留心,處處在意,協助他完成大業。真如秀吉所言,寧寧乃如半壁江山。

    「看來夫人已準備好遷居了。」長政隨隨便便打量著室內,道,「此次從大阪出發,關白大人吩咐,要考慮周全,一切皆由夫人做主。」

    「哦?」寧寧故意瞇起眼睛,道,「你果然要把她也帶去?」

    「她?」

    「哼!你越來越像關白了——我說的是茶茶。」

    「若夫人不樂意,在下這就去勸阻大人。」

    「我若說不東意,就會給人留下口實,說我在嫉妒。」

    「這……」

    「不要那麼為難,把她帶去亦無不可。」寧寧說話頗為爽快,卻眉頭緊鎖,「但,請你轉告大人,就說我希望此行不要遇到男子。」

    「什麼?」長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吉打算等寧寧一到京都就立即上奏,請求皇室宣旨賜她從一品之位,為此,要讓此行舉世無雙、豪華無比,讓後世傳頌。寧寧應頗明白秀吉苦心才是,可她卻說出這等話來,她到底在想什麼?

    「夫人是說,不希望沿路有男子?」

    「是。」寧寧坦率地點了點頭,「關白的母親和妻子,都必須小心行事。過於張揚,必惹怒神佛。應該鼓勵男子建功立業,送行之事對他們毫無用處。一路有女人相伴,無需他人。」說完,她旁若無人地繼續整理匣子。

    長政費了些心思,思量寧寧這番話。已決定於本月十三搬遷,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寧寧卻在這個時候說不許男子旁觀,豈非給秀吉下了戰書?

    「北政所夫人。」長政考慮了一會兒,開口道,「您似對關白大人不滿?」

    「不,我怎會不滿?」寧寧以冷淡的口氣道,「你告訴他,僧侶也不要來送行。」

    「這是為何?」

    「僧侶戒色,無心來誇示關白夫人隊伍的盛大。關白連天主教的傳教士都放逐了,在這方面卻不謹慎。我身為關白夫人,就由我來幫他處理。現在你明白了?」

    長政一時無言以對。這絕非普通的諫言。像寧寧這樣的女人,一旦說出這樣的話,定是下了決斷。

    「北政所夫人,您是否想借此向大人進諫?」

    「不,這只是我身為人妻應盡的責任,別無他想。」

    「但是,您說男子和僧侶都不許送行……」

    「這有違婦道嗎?哼!用大阪城、大佛殿、聚樂第、遷居、大茶會來讓世人震驚,大人難道除了讓百姓震驚以外,就沒有別的本事了?接下來他還能用什麼讓百姓震驚呢?若不適可而止,總有一天會黔驢技窮。此事與我有關,我不得不謹慎。」

    長政又長歎一聲。寧寧確非普通女人。這不僅是對關白一人的進諫,也是對關白周圍之人強烈的嘲諷。長期以來,長政亦一直自問:便任由關白反覆上演同樣的戲碼?秀吉是否應注重更為深遠的教化之策呢?這一點,今日到底被寧寧尖銳地指了出來。

    長政又坐了一會兒,鄭重施了一禮,又道:「在下會把夫人的話轉告大人。」

    「有勞了。」

    「但大人若有其他意見,還請夫人多多包涵。」

    「不必擔心。關白自會裁斷。」

    使這對天下夫妻初現裂痕的,當真是茶茶姬?長政默默起身,他覺得,寧寧應不會僅為了此事,就說出那等話來。他尤其在意寧寧所說的僧侶戒色云云。寧寧不是天主教徒,但她似對天主教信仰之專甚是欣賞。

    大阪府曾有過一次有關信仰的爭論,秀吉和近侍都在場。眾人在討論神、佛和天主到底誰更尊貴。當時在座的小西行長之父壽德推崇天主。他認為天主的威嚴毋庸置疑,其他神佛都是因人的虛幻願望生出的邪物。他的說法立刻遭到了篤信佛教的女眷們的猛烈反擊:「說天主不是邪神,何以為證?」其實雙方所信奉並無根本區別。因此得出一個結論:信仰皆自便,不當橫加干涉。

    秀吉一直笑呵呵地聽他們爭論,最後,他對同樣沉默的寧寧道:「北政所,你說呢?」

    寧寧淡淡一笑,答道:「已有定論,無需再問。」

    「已有定論?」

    「是,難道這不是和信仰天照大神與日本諸神一樣嗎?」

    「哦?有趣,你向大家說說。」

    「好。日神開天地,育萬物。人、神佛、天主,都為日神所生。因此,問題只在於日神到底是從諸神中推舉而成,還是順天應人而生?」

    「哦,有趣。」秀吉又道,「那麼,你為何既念誦阿彌陀佛,又向觀世音磕頭?」

    「呵呵!比起孕育了人的遠古祖先,孩子們更懷念母親,這是一理呀。大人知道,無論是向神佛磕頭,還是向天主祈禱,都是在向孕育了天地的諸神致敬。因此,無論信奉誰,人人皆可自便。」

    寧寧把孝心和信奉聯繫在一起,讓壽德無話可說。

    淺野長政此時聽到寧寧出人意料的反駁,心情沉重。他暗暗祈禱,自己見到秀吉時,秀吉能有好心情。關白若心緒不佳,會有怎樣的暴風雨啊!

    在本城二層,剛把家康送出的秀吉,正甚為不快地在跟石田三成說什麼。長政吃了一驚。

    「治部,為政就是要讓百姓安居樂業,推行茶道有何不妥?會花費些什麼?不過是喝一碗茶,這不僅可以陶冶性情,還能讓他們思量人生。有哪點不好?看來你又和利休不合了。」

    石田三成看到長政進來,便閉口不言了。

    「家康他漸漸就會明白。一個大茶會不至於讓他心生輕視。你不如去細細查探天主教徒暴亂之事。我並非不許他們信奉天主。那些煽動無知百姓、野心暴露無遺的魯莽之徒,實不可和真正的信徒相提並論,要嚴加懲處。不可把這個和大茶會混為一談。」

    長政一邊從秀吉的話中猜測他們談論的話題,一邊在三成上首落座。秀吉道:「長政,北政所那邊怎樣?」

    「這……」長政有些猶疑。「她是否有何不滿?但說無妨。」秀吉見長政神色不對,不由皺起眉頭。

    「在下就直言了。夫人認為此行太過鋪張,深感不安。她希望大人多為百姓打算,一切從簡。」

    「哼!我這樣做是為了誰?」

    「在下只是轉達北政所夫人的意見。」

    「嗯,也好。她是怕人非議,那就減少二三十乘轎子。」

    「還有……」

    「還說什麼?」

    「夫人說,此行女眷居多,希望不要有男子觀瞻。」

    「不想男子看到?」秀吉詫異地微微偏了偏頭,道,「嗯,她到底是關白夫人,不想拋頭露面。真是多此一舉!」

    「還有,僧侶也不能旁觀……」說到這裡,長政覺得腋下冷汗直流。此話意味深遠。

    「我想岔了。」秀吉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我明白了!原來她連和尚都不想見。」

    「恐怕正是如此,大人明白什麼了?」

    「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秘事。我曾告訴她,我不久就會去征服高麗、大明國,直到西洋。寧寧身為關白夫人,如連和尚都能見到她,也太不成體統了。哈哈哈,果然是知夫莫若妻啊,看來寧寧和我志同道合啊。她竟是這個意思。」

    長政一臉苦澀,不再說話。他曲解了寧寧,秀吉亦誤解了。寧寧本來想給秀吉當頭一棒,煞煞他的銳氣,不料卻使秀吉更加囂張。這與夫人本意相差太多了!長政腦中突然閃過琵琶法師曾經說過的一句話:為官者,驕奢必敗。

    「好,就照寧寧的意思辦。」秀吉的心情已經完全好轉,「就不要減少轎子的數量了。傳令下去,任何男子不得旁觀。」

    秀吉如此爽快地答應了寧寧的要求,反而讓長政慌張起來。他一面為沒惹起風波而欣慰,一面卻忐忑不安。

    「治部,你退下吧。長政,我還有話要和你說,你且留下。」秀吉一本正經道。等三成走後,他壓低聲音道:「長政,寧寧到底有何不滿?」

    長政吃了一驚,他本以為事情已結束了,看來秀吉是不想讓三成聽到。

    「看你的臉色,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我還不至於連這個都看不出來。她究竟說了些什麼?」

    「這……」

    「她是否說了些讓你難以啟齒的話?是因為嫉妒嗎?」

    長政緩緩搖了搖頭。

    「那麼,她是不是說我太過奢華了?」

    「不,還不只這樣……」

    「嗯?是誰讓她不快了?」

    「這……夫人不僅是對大人不滿,還在斥責我們這些無能之人啊。」

    「無能?」

    「是,夫人說大人所做的一件件事,只是使人震驚。難道大人除了使人震驚外,就沒有其他能耐了?難道這就是我們這些輔佐之人應盡的職責嗎?」

    秀吉從鼻腔哼了兩聲,「她果真這樣說?」

    「是。」

    「但我秀吉天生讓人震驚,讓人奮發!」

    「是。」

    「豐臣秀吉取得天下後,正在思量如何從根本消除戰亂。」

    「……」

    「從今以後,只有三種情況下會發生戰事。其一,有人敢不服豐臣秀吉。不過,這應已不是問題,天下已無人敢反抗我了。那麼原因只會是第二種。」

    長政微微偏著頭,一直仰視著秀吉。寧寧有他意料之外的敏銳,而秀吉則總讓人捉摸不定。

    「長政你聽好。」秀吉把聲音又壓低了些,以教導的語氣遒,「這另外兩個原因,其中之一,便是島津和大友這樣的大名爭奪領地。這種戰事隨時都可能發生。其三,便是百姓受到惡意煽動而造反。」

    「哦……」

    「因此,我要找到能防止這些情況發生的根本大計。」

    「但能有這樣的妙計,可斷絕戰亂的根源嗎?」

    秀吉簡單地點了點頭,「我要重新丈量海內的土地。準確分配每一寸領地。」

    「這樣做,就能斷絕戰爭根源?」

    「如此就能分清眾大名的領地。迄今為止,爭鬥無不因為領地。因此,我重新丈量土地,把領地分配清楚。若再有爭鬥,便是反抗豐臣秀吉。」

    「是。」

    「反抗秀吉便是天大之事,他們不會輕易開戰。另,因為賦稅是由實際收成決定,他們便不能殘酷壓搾百姓。明治和昏庸之別,就在於如何確定地租。」

    長政不由得拍拍膝蓋,歎服不已,心道關白夫人固然聰敏過人,但關白實乃人中之龍!

    「也就是說,丈量土地,便是能消除戰爭根源的妙策。只要不收取嚴苛的地租,百姓就不會受那些借信仰以煽動者的迷惑。而且,為了保證土地丈量,避免暴亂,我要頒布狩令,收繳兵器。」

    「收繳兵器?」

    「百姓的生計因我得到保障;那些無賴之徒和居心叵測之人,也由我來鎮壓。因此,百姓何需留有兵器?兵器即凶器,只要沒有了兵器,就能杜絕私鬥。」說到這裡,秀吉冷笑起來,臉上滿足皺紋,「怎樣?遷居聚樂第、大佛開光、北野大茶會……都是為我的政略開路。我這樣做,目的是安撫民心,否則是收不回兵器的。寧寧是個聰明的女人,但是女人到底目光短淺。她是擔心我除了令眾人驚訝之外,別無能耐,無所事事,耽於玩樂。」

    「……」

    「實則不然,我的最終目的,便是要給那些認為世上不可能無戰事之人,創造出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這方是我此生大志。明白了?」

    不知何時,長政伏在了榻榻米上,秀吉的話深深烙在了他腦海中。長政不明秀吉這些奇思妙想究竟源自何處。為了杜絕私鬥而丈量土地,這不僅是評定為政善惡的標準,也會因此消除百姓不滿、平定暴動,再加上收繳兵器,簡直就是一舉數得的妙策。長政認為,秀吉的頭腦簡直是令人驚歎的神物,遂道:「聽了大人這一席話,在下疑竇全消。」

    秀吉緩緩點了點頭:「人生來就有器量大小之分。我絕非說寧寧器量小。寧寧乃女人中的男兒。但秀吉也並不淺薄,等我們和好之後,我要把這些話說給她聽,告訴她不必擔心這些無聊之事。」

    「是。」

    「就照寧寧說的,禁止男子送行。我也不能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啊。」

    長政終於鬆了一口氣,對秀吉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好了,你退下吧。」

    長政退出去後,在隔壁房間等候的利休進來。秀吉一天之內不斷接見人,利休居士是目前為止,唯一不會帶來壞消息的近侍。但是今日秀吉不知為何,不悅地對他道:「你是來商量茶會的事吧?今日免談。」

    「已經對北野的土地重新劃分,大人是不是……」

    「我以後再看,放在那裡吧。」利休看出秀吉不悅,輕輕把一個小紙卷放在案上,默默退下。

    然後進來的是小西行長。行長的來意一看便知,他是和父親壽德一起來請求延緩放逐天主教傳教士的。

    「今日你不用再說。如那些神父能悔過即可。如沒什麼要緊的事,以後再談。」秀吉就這樣轟人似的把他們打發走。隨後,他陷入了沉思。寧寧的話一直在耳邊迴響:「只知讓世人震驚……」雖然剛才對長政說了要丈量全國土地,但能否建下足以和那些稀世英豪相媲美的豐功偉業,秀吉仍無十分把握。他想到丈量土地,乃是因為納屋蕉庵的一番話。但蕉庵的本意並不是要消除戰爭、勸他為善政,而是在指責日本的狹窄貧瘠。「全國有六十餘州,就算全部收入囊中,每一州分封一位大名,也只能有六十餘位大名……」蕉庵曾如此道。

    秀吉倚著扶幾,以手托腮。就算他已經掌握海內,結果亦是一樣。

    小田原之事,秀吉已經胸有成竹。他讓北條父子直接進京,一旦進京,就另封領地,否則就像征伐九州一樣,好好打一仗。他因此會見了來京的家康,以確認其想法。家康定不會愚蠢到和北條結盟,阻撓秀吉的大業。秀吉覺得,家康倒似更希望北條敗亡,理由乃是因為土地的狹窄。就算北條氏頑抗到底,秀吉也能輕鬆將其擊敗,取得關八州,然後把家康遷往彼處。如此一來,家康現在所領三河、遠江、駿河,都會空出來。再把織田信雄遷到那裡,即可真正鞏固尾張以西。若信雄說尾張是他祖先的土地,為離去而不滿,也無妨,把他遷到施展不開手腳的偏遠之地,讓他苟延殘喘即可。

    這樣打算,封賞的土地卻依然不夠,不能完全滿足功臣。秀吉再清楚不過,才會想做出北政所所說的「讓世人震驚之事」,努力誇示自己的權威,讓人敬之畏之。這種想法在暗中支配他的行為。

    我是否快到達人生的頂峰了?秀吉亦會生出此念,這與他自詡為「太陽之子」的自信有很大衝突——太陽每日昇起,孕育萬物,始終光芒萬丈,輝煌不減。

    「唉!」秀吉長歎了一聲,「如有戰爭,就不致如此無趣了。」秀吉自可以稱得上古今無雙的「戰爭賭徒」。玩弄眼前的敵人,想著如何使之屈服時,就會智謀如泉湧,精神勃發。一旦天下安定,他便無法體會戰場上的那種緊張和刺激了。

    這絕非頂峰,豐臣秀吉怎可有頂峰?正當他想著這些,下人來通報,有人求見。

    「有樂?」秀吉哦了一聲,道,「讓他進來。」

    有樂來,自是有關茶茶姬之事。秀吉不由得坐正了,臉泛潮紅。每當他想起年輕的茶茶姬,心裡就會激切不已,就覺得自己尚年輕。

    「有樂,過來些。」

    「是。大人還是老樣子,絲毫未變啊。」

    「我已變了許多。」

    「您面色愈發紅潤,眼睛也炯炯有神。」

    「別盡拍馬屁。茶茶還好吧,進京的準備作好了嗎?」

    「在下就是因為此事……」

    「你是說茶茶,還是進京?」

    「這……二者都有。」有樂盡力擠出一點微笑。秀吉不知為何打了一個冷戰:剛才被北政所狠狠在他心上紮了一針,這次茶茶又想說什麼?北政所總是以妻子的身份對他說教,而茶茶卻完全相反。她能清哳地洞察人心,瞄準感情的縫隙,任性地把箭射入。在你心情好時,她就是個有趣的孩子;而你情緒不佳時,她便是個不好打發的玩偶——她性子剛烈,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茶茶又說些什麼?」

    「她說她不想遷往聚樂第,請大人見諒。」

    秀吉眉頭緊皺,「告訴她,不可!」

    「是,在下對她說過,此事已決定了,恐難以改變。可是她不聽。」

    「不聽也要聽!你再去與她說!」

    「這……大人應該知道她的脾氣,在下不能讓她改變主意。」

    「你想要我怎樣?」

    「恐怕還需大人親自說服。」

    「我親自?」

    「是,在下束手無策。」有樂盯著膝蓋上的白色圓扇,那神態好像在說:「大人不知茶茶的脾氣?」

    秀吉最恨有樂這種裝腔作勢。利休有時也會擺出這副模樣,便是表明他心懷輕視之意。「有樂,你告訴她,這件事上我不許她任性,就這麼與她說。」

    「看起來小姐好像有她的理由。」有樂緩緩道,「或許,小姐有身孕了……旅途勞頓,會對身子不利……」

    「她懷孕了?」秀吉驚得幾乎要跳起來,慌忙抓住扶幾,「此話當真?」

    有樂看著庭院,道:「當然,還不能確定……不管怎麼說,這是大人私事,大人應比在下……」

    「有樂,別吊我胃口!」

    「在下句句屬實。」

    「茶茶這麼跟你說的?」

    「是。」

    「她到底說了些什麼,一個字也休要隱瞞!」

    「她說,長途跋涉對胎兒不好,就不去京城了。」

    「那些侍女呢?這些事情,侍女應該最先察覺。」

    「正是,在下還沒有去問她們,現在還不是公開此事的時候。」

    秀吉後悔地咂咂嘴,道:「這麼說……這麼說……我有孩子了?我這個五十多歲的人會有孩子?哈!唉!你讓我怎麼辦?茶茶到底有什麼打算?」

    「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是她說萬一懷孕,現在連側室都不是,只是以大政所和北政所侍女這種曖昧昀身份去京城,也太對不起孩子了。」

    「有理!她是豐臣秀吉之子的母親!」

    「現在還不能明顯地看出她懷有身孕,她希望不去京城。如大人堅持,那也沒有辦法。」

    秀吉沒有深思有樂這席話。如他稍稍思量,就會體味到話中的深意:以進京為契機,要求給茶茶一個明確的身份。

    女子利用身孕,便能控制局面了。秀吉雖有打算,還是不免吃驚。人皆有弱點。以前北政所在長濱時,曾懷過孕。那時秀吉也是驚惶失措。但是孩子生下未久便夭折了。那個還沒有取名的孩子,被賜予和信長四子相同的名字——秀勝,葬於長濱的妙法寺,號本光院朝覺居士。從那以後,秀吉再也沒有過孩子,至今他仍為膝下荒涼而心灰意冷。如有樂利用他這個弱點,那其奸詐實出人意料;而倘若真是茶茶說了這些話,則是見她的精明。

    秀吉擦著額上的汗水,表情像在做夢,「若此事為真,我的人生就可說有了一個新的起點,是嗎,有樂?」

    有樂又是一副裝模作樣的表情,「是。」

    「不,你無法理解,誰都無法理解。我方覺得,比當年在長濱得子時更是年輕。孩子對人一生來說有著怎樣的深意,我當時沒有真正想過。那時頭腦被各種事情填滿,卻覺得生活好似一下子變得甚是亮堂。你可能會覺得愚不可及,可是我在戰場上,都會考慮如何培養那個孩子……唉,我未能如願。那時寧寧哭了,她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我的悲傷較寧寧更甚,如就此心灰,寧寧定會一病不起,便收了秀勝為養子。而今,我年過五旬,竟老來得子。莫非是天意?」

    有樂不看秀吉,靜靜打開扇子,擺出一剮不打擾秀吉追述往事的樣子。

    「有樂,你以為如何?」

    「大人指什麼?」

    「茶茶。」

    「就照您的意思,在下無法讓小姐聽話。」

    「她若懷孕,」秀吉抬頭沉思,「乘轎自是不妥。如茶茶說謊,我也……默默受了。」

    「……」

    「有樂,你能解得我的心情嗎?可是,此事不得隨便告訴寧寧。寧寧不是嫉妒心盛的女人,有關女人,她還會幫我出出主意,但若是側室有了孩子,就不一樣了。」

    「在下也認為,還是不要貿然告訴夫人為宜。」

    「是啊,不要貿然告訴她。她恐也會像我這樣不知所措。」秀吉此時已經完全擺脫了煩惱,心情頗為輕快。

    上天有時會惡意弄人,也會眷顧於人。

    秀吉正苦惱之時,忽覺四週一亮,進入了另一個出乎意料的世界。之前他還在把茶茶姬遷往京都之事上猶豫不決,而今聽有樂一番話,他頓時欣喜若狂。

    老來得子!雖然還不能確定,但秀吉已經下了決心,「有樂,茶茶不必和北政所、大政所同行。但她有沒有住在京城的打算?」

    「……」

    「可能你也不知。若真懷孕,她便不能再做我的陪侍,正式封她為側窒之事,搬遷以後再說。至於她願不願住在聚樂第……」

    「恐怕……」

    「她怎說?一字不差告訴我!」

    「她曾笑說,要做聚樂第內庭之主。若非如此,便要一座十萬石的城池。」

    「一座十萬石的城池?哈哈。但是如在離聚樂第較遠的地方給她建一座城池,要常見她就不易了。聚樂第內庭之主……這可是個難題呀。」

    「當然,在下不知這是否她的真心話。」

    「聚樂第有寧寧在,我不可撇開寧寧。」

    「小姐恐是不依。」

    「這麼說,不是玩笑了?」

    「在下認為不全是玩笑。」

    「嗯。」秀吉好像很欣慰地側了側頭,「好,讓我想想。我去直接與寧寧說好了。寧寧知她身份,定不會錯待她。」

    有樂不語。今日已大有收穫。茶茶只是不想以北政所侍女或普通陪侍身份進京。現在他已達到了目的。至於秀吉說要處理茶茶和寧寧的地位之事,他也知那只是說說罷了。

    「你眚訴她,我會安排她秘密乘船進京,目前她就暫時留在你身邊。在這期間,我會好生為她思量。要她保重身體。」秀吉昂首呵呵笑了。

    天生敏慧的秀吉,當還不至於這樣被有樂蒙過去。然而,孩子便是秀吉的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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