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臣秀吉的使者陸陸續續來到岡崎城,乃是朝日姬嫁到濱松四個多月之後,即天正十四年九月二十五午後。
使者織田有樂道:「德川大人夫婦感情可好?」
「比預想的要平穩。」岡崎城代本多作左衛門冷淡答道。
「大人用平穩來說夫妻之情,這話頗有些意思。」
「在下只能這樣說,其中細節,鄙人無權過問。」
翌日,德川家康才會從濱松到這裡會見使者。因此,本多作左衛門和酒井忠次便於是夜在三道城的大廳設便宴,款待來使。入宴使者為淺野長政、津田隼人、富田左近將監、織田有樂、瀧川雄利、土方雄久六人。有秀吉所派,也有織田信雄的人。在小牧長久手之戰後,秀吉便立誓為了信長公,要與信雄為盟,連派使者都不違此則。當然,他們的來意不問自明:催促家康上京。
「關白大人對德川大人夫婦的感情有些不放心。不管夫人多大年紀,畢竟是關白幼妹,關白總將她當孩子看。」淺野長政道。
「我家主公也說夫人像孩子。」作左道。
「像孩子?」
「是,像孩子般單純無知,且又喜怒不定。」
有樂急忙給淺野長政遞了個眼色,把話題岔開了,從一開始他便察覺到作左衛門話含諷刺,遂道:「聽說酒井大人今夏曾出征至信州上田?」
酒井忠次比作左衛門語氣更尖銳:「哼!對於此事,關白大人的處理方式和鄙人的本意相差甚遠,故被迫中途停止了行動。」
「不合大人本意,這麼說來,是關白大人的不是?」津田信勝按捺不住,插嘴道。
「此事休要再提!鄙人還有事想請問淺野大人。」酒井忠次始終歪著半白的頭,「奉行大人,本城叛者石川數正,現身任何職?」
「關白大人很是器重他,現為出雲守。」
「作左,聽到了?出雲守!石川出雲守數正大人,呵呵!」
作左衛門看了看有樂,道:「嘿!酒井大人!使者們已掛不住了,少說一些吧!在下敬淺野大人。」
淺野長政卻聳聳眉毛,不耐煩地把臉扭到一邊。看來,這絕非真心實意的酒宴,很可能是想激怒來使,使他們一氣之下,見不到家康就打道回府。
「嘿!淺野大人……鄙人敬織田大人吧。」
有樂詫異地環視了一眼周圍,接過作左遞來的杯子。
寬三間長六間的廳裡,只放了兩盞燭台。桌上只有一道大菜,其外便只是些醬菜之類,除了兩個斟酒的年輕武士,另僅有一個隨時待命的老者。若非有深諳德川人性情的織田有樂,場面便可能鬧到更不可收拾。
三河人對使者很是輕慢,但婚禮時卻不是如此。有樂心道,難道朝日姬做了什麼令德川人難以忍受之事?關白秀吉定未料到,此次出使,會受到如此不敬的對待。
婚禮過後,神原康政作為德川使者,去大阪回禮。那時有樂便有些不放心,因小牧之戰時,神原康政散發了不少罵秀吉為逆賊的文告,惹得秀吉大怒,曾懸賞十萬石要取康政首級。但此次康政為使,秀吉卻出人意料地高興:「不愧是家康。既然成了內家兄弟,便不可再留芥蒂啊!」
秀吉言出必行,當康政抵達京城富田左近犄監宅邸時,他當晚便特地去見康政,拍著他的肩道:「你來得好,康政!當初為敵,我曾懸賞十萬石要你的人頭;如今成了盟友,我要賞十萬石給你。今後對家康仍須忠心耿耿啊!」
第二日,秀吉在新建的內野府邸款待康政,要他忘掉以前的不快,大送禮賞。
秀吉的家風和家康不同。雖然使者們不指望此次可以得到像康政那樣的禮遇,卻也認為自當受到相當誠摯的接待才是。可事實卻是恰恰相反。進城伊始,城代作左衛門和吉田來的忠次,便對他們不冷不熱。
三河究竟是何意?兩家聯姻,關白大人本是好意。這樣既給了家康面子,又為他進京給足台階。家康理應感恩戴德,好好接待。可是如今一見,三河武士的待人之道實讓有樂大出意外。既如此,酒宴就此打住罷。在見到家康之前,若與家老爭鬧,自會落下笑柄。有樂遂道:「我們都醉了,加上旅途勞頓,到此為止吧!請帶我們下去歇息。」
忠次拿起酒壺道:「時間尚早,來,再敬你一杯。放心,我等不致為了拉攏關白大人的重臣,而在酒裡做什麼手腳。」
織田有樂有意裝醉,推開靠過來的富田左近將監和淺野長政。「哈哈!喝得痛快,信口開河也不必在意。」
「那麼,再敬你一杯。」
「我喝,我再來一杯,可是,我可要直言了,酒井大人!」
「但說無妨。」
「說實在的,喝了三河的酒,頭暈。恐是我不慣喝此酒,酒是好酒,我卻醉了。」
「哦!聽大人這話,三河酒勁道不小啊!」
「對!酒說,就是要這幾人醉了,讓他們胡鬧起來。哈哈!若我們未見德川大人,便酒醉鬧事,酒定會嘲笑我們。僅僅嘲笑也罷了,我等若是做出不雅之事,豈不給幾位大人添麻煩?多謝了,酒就到此為止吧,各位!」
「是,已經喝得夠多了。」左近將監尖聲道。
淺野長政則惴惴不安地附和有樂:「散了吧!」
「那麼,作左,散了吧!」酒井道。
「晤!既然飯食不可口,也只好如此啦!」作左臉上有些陰沉,「令各位頭昏的,不是三河的酒,可能是各位飲京都之水,身體太虛弱了。」他又吩咐年輕武士:「準備下處。」
忠次卻還在糾纏。他喝得不少,也乘機裝醉:「既然城代大人都這麼說了,我忠次豈可再造次?本想再喝一氣,看來卻是不能了。不過,各位似還有些話要說啊。」
「大人說什麼?」淺井道。
「哦!看來,未見到我家主公之前,各位都很自持。鄙人太隨性了,當如各位那般持重才是。好,明晚再喝!」
「那麼,我們先告退了。」眾人道。
酒井道:「請!」
淺野長政領頭,其他幾人緊隨其後,在年輕武士的引領下走了,忠次搖搖晃晃地目送著他們。
待人一走,忠次來到閉眼靜坐、紋絲不動的作左旁邊,一面大口喘氣,一面盤腿坐下。「這可不行,作左太心軟了!嘿,他們竟未動怒。本要挑起些怒氣,然後尋了好看,他們竟不惱不怒。」他抬頭望著屋頂,又道,「唔!他們不惱火,實有些反常,我們更不可大意啊!」
本多作左衛門默默地注視著燭台上搖曳的燈焰。他不像酒井忠次那麼直魯。這樣接待,足能使人察覺他們的用意,嘲笑他們乃有勇無謀的鄉下莽夫。作左雖是看到了這一點,卻不去制止忠次,甚至故意添油加醋。其實,他和忠次的想法全然不同。
「作左!」忠次卻以為作左衛門和自己一樣,「我們如此作為,他們仍不惱怒,你不認為很奇怪嗎?」
「是奇怪。」
「實話告訴你,從一開始,我就不真心贊成兩家結親。我這麼做是有道理的。」
「你假意贊成?」
「對!我考慮到戰事不可避免,把秀吉之妹做人質,對我們有些好處。」酒井悄悄環顧四周,低聲道。
作左衛門目光定定,低語道:「既如此,兩個人質豈不更好?」
「兩個?」
「對!此次使者定是要把秀吉的母親送到岡崎來為質,以此讓主公上京。」
「作左,你過於天真了!你未明我的意思。問題在於,這個所謂秀吉的母親,你不妨認真想想,像她那把年紀的老太婆,京城裡數不勝數!但我們三河人,誰親眼見過秀吉的母親大政所?沒有一人!」忠次道。
「除了一人——」
忠次道:「那便是夫人。可是,倘若他們事先就已作好了謀劃,又當如何?咱們均未親見,要辨其真偽,只有通過使者言行態度確認。」
「由此你才故意激怒他們?」作左問道。
「難道你無意用這種方法?」
「我只是痛恨他們,才以此相待,如此而已。」
「那可不行。我以為,他們若把真的大政所送來,自會因此惱怒。我們不妨先試探試探。」
「那麼,你已看出他們不想真的送人了?」
忠次道:「我還未有此確信,故而問你。」
作左沒有正面回答,他自燭台移開視線,道:「若送來的大政所是假的,怎生是好?」
「若是假的,首先,便要阻止主公進京!」忠次道。
「然後呢?」
「可能會發生戰事!開戰也不怕,我們手中握有一個人質。」正說著,方才送使者歇息的年輕武士回來收拾殘席,作左衛門繃著臉立起身。
三河人仍不欲家康進京。而秀吉對此事卻現出極大的耐性,甚至到了討好家康的地步。關白勉強妹妹夫妻離散,又把她嫁過來,連母親也要送來為質,真是聞所未聞,異乎尋常。
秀吉必然是要用妹妹之命來換取家康之命,這是他早就打好的算盤。因此,家康一旦進京,定會在某個地方被害,而且那個送來的老太婆,也必非秀吉母親。大家的結論只有一個:如忠次所說,既已娶得朝日姬為質,勢不兩立的雙方便當決一雌雄。
但作左衛門和酒井的想法不同。他認為,像秀吉這般人物,不會送個假的母親來,主公也不會就此拒絕進京。
不進京,事情便不會了結。
作左想,他與忠次意見相左,卻絕不可讓家中眾人知道。一旦眾人知此,他不僅會被解除城代之職,而且會被隔於涉及此事的一切行動之外。因為忠次的意向正是重臣們的想法。
「大家都知道,雙方矛盾愈大,就愈要阻止主公進京。可以托辭生病、有事耽誤,或者是領內有人作亂。這和是否一戰並非一回事。關白一開始就太過親切,清楚了這些,就不能讓主公上他的圈套,惹上殺身之禍。」從走廊出門廳時,忠次還在重複著這番話。作左衛門默默送他進了本城的臥房。
外面一片漆黑,天空星光閃爍,樹葉上落滿露水。
「糟!」作左衛門在回三道城的途中突然暗道。
目前一觀,家中缺乏應對之才。石川數正投靠了秀吉,本多正信又不那麼精明,阿部正勝和牧野康成二人尚年輕,在京城收集信息的,為小栗大六和茶屋四郎次郎二人,他們又似無改變眾人之論的威望。因此,除了等主公自己決定,實無他法可想。若主公真的不顧及眾人意見而進京,眾人能接受嗎?
或許不會公開反對。但隨行者若在京都或大阪看到秀吉某些令人無法容忍之處,隨時會爆發。但若遇同樣的事,秀吉焉敢在三河發作?
若秀吉對家康無禮,三河也會對朝日姬和秀吉之母予以報復。若是如此,家康進京實毫無益處。可是多數人仍堅信,如此做對德川氏有益無害。設若如忠次所料,秀吉送來的並非生母,卻也有方法識別。小栗大六、茶屋四郎次郎有很多為官的茶道知己。他們經常往來於大阪城內庭,當然見過大政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秀吉會如何對待進京的家康,事前必須有些算計。
德川家臣們本就帶著敵意而去,如並不上當,秀吉的陰謀就落空了。秀吉敢有前所未聞的舉動——把母親送來為質,又逼家康進京,目的不過是向天下示威。但,另有一事也讓人甚放心不下:見面時,秀吉會否把家康當成家臣,令他出兵九州?由此看來,有再多人質也難保平安無事。
這一夜,本多作左衛門幾乎沒有合眼。他必須做到萬無一失,以便應付明日家康接見使者的種種變化,可是好法子並非輕易能想得出來。
天亮時,本多作左衛門愈加憎恨起秀吉來。經過一夜合計,作左以為,這不是秀吉的陰謀。若真是陰謀,石川數正怎麼也當遞些消息。但若不是陰謀,為何秀吉竟能有如此驚人之舉?秀吉已非尋常之人,其膽識自當超乎常人,做出常人想都不敢想之事。實有必要想想主公平安進京之後的事了。
豐臣秀吉能讓三河武士盡釋前嫌,心安理得地回來嗎?其以關白之身份,為了天下,竟連母親都送來為質,而我德川氏不僅懷疑人質之真偽,還遲遲不願進京。由此,世人自會漸漸對秀吉漸生好感,久而久之,家康的光彩自會日漸黯淡,甚至成為導致德川氏分裂的根源。
石川數正抑或正是因此才出奔!出使之初,石川乃是以欺騙秀吉的目的接近他,可是不知不覺間,他竟成了秀吉的俘虜。人心與人事,豈是均如磐石?
作左衛門心事重重地迎來了翌日早晨。不知何故,他竟懼怕面見主公。
若是不放在心上,則可了然無事,可他不能不把主公和秀吉加以比較。若是意識到主公甚或遠不及秀吉,他的信念會發生怎樣的改變?設若對主公的信念動搖,他還能一如既往地效忠德川氏嗎?
午後未時,德川家康抵達岡崎城,作左衛門異常焦慮地迎接了他。隨家康前來的除本多正信、阿部正勝、牧野康成三人,還有在京都受富田左近將監照顧過的神原康政和永井直勝。
家康進了本城的小書院,即問忠次與作左衛門:「都準備好了?」他的聲音和態度都甚是坦然,作左衛門有些吃驚。
忠次聳起肩膀,探身出去。「主公,讓大政所來做人質,實在奇怪,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輕易答應。」家康看了忠次一眼,頷首轉頭道:「作左!有樂怎麼說?」
「有樂?」
「事情已經很是明白。我問的是時間,他們何時把大政所送來,我何時進京?」
「主公,進京之事,您已經決定了?」作左衛門努力抑制住情緒,聲音仍然有些哽咽,握緊的拳頭放在膝蓋上,不停顫抖。表面上,他必須和忠次保持一致,反對進京,他卻欲借此機會一試秀吉和家康的器量。
家康輕輕點頭。「考慮已夠久了。夫人已來四月有餘,秀吉稱母親是想見女兒而來,理由並無不是。但世人還是會以為大政所乃人質。我也是這樣想。」
「主公因此決定進京?」
「是。倘若再橫加拒絕,自會被關白恥笑!他既驚世駭俗,我亦當以不同尋常的方式回應。」
本多作左衛門吞了一口唾沫,他的聲音更低沉了,「不同尋常的方式……」
家康泰然自若道:「為了天下,他連母親都送來了,我也情願進京!天下,本也是我的志向。」
「在下不明白!」忠次目光呆滯地搖搖頭,「秀吉必是料定主公會如此一說。主公,性命只有一次啊!」
「是啊。」家康笑道,「為了天下蒼生,我這命有何不值了?」
作左衛門屏住呼吸,不由得「唔」了一聲,一慌忙環顧四周。主公此話有深意,忠次之輩真能解其中曲直嗎?
家康也看出,秀吉此次是以母親作賭注來挑戰,便必當作出回應。可是眾人的眼光還沒有那麼深刻。
「主公志在天下,這一點在下明白,故更不能輕舉妄動。作左,即便送來的是真正的大政所,而他想用一個老太婆換取主公的性命時,該當如何?你我當同心協力,讓主公打消上京的念頭。作左,你以為如何?」忠次開始滔滔不絕。
作左輕輕止道:「這是當然,可你別急,切要先聽主公說個明白。主公,您是準備不顧眾人反對,一意孤行了?」
家康不答,看看忠次和康政,又瞧瞧正信和正勝,苦笑。他看到每個人都露出反對的表情,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插嘴,遂道:「各位都反對?」
「主公絕不放棄自己的想法嗎?」
「當然不放棄!」家康斷然道,「現在若被秀吉踩到腳下,便會一輩子不得翻身。我不想屈辱地活著!」
「主公!」忠次又道,「這不是說笑,重臣都對主公進京很憂慮,方才……」
「且等!」作左衛門再度止住忠次,直視家康。他心跳劇烈,目光專注,臉色紅潤。若現在只有他和家康在,他定會畢恭畢敬說:「不愧是主公!」然後自會高聲讚揚——主公天性寬厚,不必以刀槍去對抗秀吉的奸猾。現在他卻只得道:「在下想問主公,既要進京,該如何處理家中爭議?主公對此定有周全的安排,請告訴眾人,此後在下再說看法。」
家康好似一直在等著這話,他滿意地連連點頭,旋又微笑,道:「作左,德川家康並非不珍視性命!」
「主公切切要珍視性命!」
「故,若明知有險,我自不會進京。此次上京,並非草率決定!除酒井忠次、本多忠勝、神原康政、鳥居元忠各部,阿部正勝、永井直勝、西尾吉次、牧野康成等,全要率部隨行!」
「啊?兵力……兵力會超過兩萬。」作左衛門瞪大眼,猛然捧腹大笑起來,扭頭對忠次道,「關白大人妹婿進京,當然要大張旗鼓,浩浩蕩蕩。」
就連秀吉,也不會輕易率領兩萬大軍進京。倘若一開始便把這些說清楚,眾人也就不會憂心忡仲了。眾人都以為,最多不過帶二三百人前去,方才堅決反對。
「嘿,真是聞所未聞啊!」忠次也笑了,「兩萬以上將士,隨時可以應戰,作左,好!」
「哈哈!如此,那位趾高氣揚的關白大人也會出一身冷汗。他以生母為質,我們以兩萬大軍為回禮,威風凜凜進京。真是前所未聞的一對內家兄弟啊!」
家康待大家的笑聲止了,方道:「你們似都明白了,那麼,我便要部署:作左與井伊直政留守岡崎,大久保忠世駐守西尾城。眾位有何異議?」
「怎會有異議?」作左大聲道。
「那麼,將使者請來。」家康道。
眾人的不安煙消雲散。本多作左衛門喜形於色,起身往外去。讓秀吉恨得咬牙切齒的主公家康,此次要不吝錢財,浩浩蕩蕩地上京,自要出乎秀吉的意料。秀吉聞知如此安排,不知會何等驚惶失措!
秀吉再自以為是,但面對兩萬人進京,他也會心驚肉跳。尤其是生母在岡崎,妹妹在濱松。仔細想想,這是要給秀吉一個下馬威。既如此,亦不必對使者冷嘲熱諷了。
會晤與昨夜在三道城的酒宴氣氛大不相同,現在眾人無不眉開眼笑。家康一開始便聲稱定會進京,略看了看秀吉的書函,便馬上探詢日子。
淺野長政回話道:「太夫人大概十月初十至十三從大阪出發,抵岡崎大概在十八九日。」
家康輕輕頷首:「那麼,我二十日上京吧,待向太夫人請過安後,即刻出發。抵達京城,大概是二十四五日,二十六七日去大阪拜見關白大人。」
本多作左衛門胸口一熱。在他眼中,主公德川家康的身影,從未如今日這般魁偉高大,直如一棵蒼勁青松。作左衛門毫不否認,秀吉乃是罕見的英豪,因史上從無一人能由農夫一躍而為關白,但主公完全不在秀吉之下。
雙方看法很快達成一致。大政所來時,由家康同族松平主殿助家忠至池鯉鮒迎接,陪她同往岡崎。岡崎城內,由井伊兵部少輔直政負責安全。不日,朝日姬由濱松來岡崎和母親見面,可於大政所在岡崎期間陪侍一旁。家康到京後,於茶屋四郎次郎清延宅中稍事歇息,再住進秀吉之弟羽柴秀長在京都的府邸,在彼處商議其後事宜。由於正親町天皇將於天正十四年十一月初七讓位於皇太子(後陽成天皇)等拜見過天皇之後,家康回岡崎,即刻送大政所返回大阪。
諸事在半個時辰之內商議妥當,接著舉行酒宴。
是晚燈燭輝煌,主菜也增為三道。當然這與秀吉的招待相比自是稍遜,但在岡崎,卻是上等佳餚。侍女出來斟酒——作左衛門沒有侍女,乃特意到西尾招來。
亥時左右,宴會方罷。家康回臥房,作左衛門執意要送他,實是有話要說。路上,作左道:「主公,兩萬軍隊隨行,您未向人提過吧?」
「連數正都沒有說過。然,我曾言,既是關白內弟,隨行更不可寒酸,以免遭世人恥笑。」
「但如此一來,是否會激怒關白,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騷動?」
「你放心。關白之心,我甚是明白。」
「另,關白看了這般軍容,會不會讓我們出征九州?」
家康低聲笑道:「作左,你的膽子太小啦!」
「噢?」
「我正是為了避開此次出征,才率大軍前去。光憑這些軍隊,卻還不足以守住後方。不過,關白卻可放心西征,因為東邊有我鎮守。」
作左衛門目光犀利地看看家康,施了一禮。「請主公早些歇息。」他樂不可支,出於對秀吉的徹底瞭解,這般安排自是萬無一失。
家康卻又叫住了正待離去的作左,語氣出人意料地嚴厲:「此事我不再提,不過,你要盡心守好岡崎城。好好考慮考慮,謀劃周全些!你還沒有明白我想法的一半啊!」
作左詫異地看了家康一眼,再次叮囑道:「請主公早些歇息吧。」家康一邊目送著他的背影,一邊令侍童頭目鳥居新太郎為他更衣。
「主公,您為何斥責城代大人?」新太郎邊牧拾衣物邊問。家康已坐在案前,打開了佑筆寫給他的進京備忘事宜。
「你不知?」
「是,城代大人似也不明。」
「哦,能明白這些已經不錯,這是你們所不能明白的設計啊!」
「設計?」
「是啊,一生的設計。若一步走錯,便將萬劫不復。你退下吧。」
家康心平氣和道,突然覺得作左衛門的不明,實在出乎意料。良久,卻又覺得,作左不明,似乎也可理解。
作左衛門和酒井忠次知家康要率大軍隨去,都安下心來。他們大概是認為,如此一來,秀吉就不敢再拿家康怎樣。可實際上,家康對付秀吉的策略,並不那麼簡單。
秀吉繼承信長公的遺志,想統一天下。那些與秀吉有同樣大志的人,只能隱忍不言。家康眾臣對秀吉的厭惡日益加重,就是一例。但,沒有比使世人陷入爭鬥的陷阱更悲慘的了。今川氏之滅、武田氏之亡,明智、柴田之敗,無不因天下之爭。毋庸置疑,家康若要與秀吉對抗,最終只能一戰。戰事必分勝負,不是秀吉敗,便是家康亡。然而,天下實另有一條共存之途。二者大志本就相當,不爭反合,為了天下黎民,為了億萬蒼生,合而為一,殊途同歸!
這種合而為一,絕非犧牲自己或消滅對方,而是求同存異,彼此倚攜。一旦對立,忽略大志,則有再度陷入亂世之虞。但若能化敵為友,則可同心協力,為天下開福澤,這便是家康的想法。但秀吉有此意嗎?
即使秀吉毫無此意,而時時以征服者之心對待家康,卻也不必太過憂心,家康亦不會因此而心生不滿。
「我要接近秀吉,做神佛的眼睛。」此時的家康,其心寧靜,其懷從容。可他的想法,作左等人能明白嗎?
家康開始檢查備忘諸事,忽覺屋內好似有人,回頭一看,本以為鳥居新太郎已退到隔壁房間,此刻他仍端端正正坐在那裡,陷入沉思。
「新太郎,你且去歇息。」
「是。」新太郎一臉疑惑地理理額發,搖晃著上身,「小人沒想過在大人就寢之前安歇。」
「哦!我若一夜不睡,你也熬到天明?」
「主公,您真的決定要進京了?」
「是。你沒聽清楚嗎?哈哈,何事這樣嚴肅?」
「允許小人陪您一起去!」
「唔!這是為何?」
「小人要捧著主公的刀,守衛在您左右。請主公切切答應小人!」
「誰這麼教訓你的?是你父親元忠?」
「是,小人自己也這麼想。」家康笑呵呵仔細打量著新太郎。他已有了成人的模樣,可是在燭火下,他沉思的表情看來仍甚是幼稚,聲音也有些不自然。
家康道:「你是認為我會有危險?」
「小人沒這麼想。」
「那麼你就該放心才是。」
「不,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沒那麼簡單?」
「是!您剛對城代大人說過,他只明白您的一半。」
「哦?」
「小人聽到主公這話,就想起父親的話來——即使主公身不涉險,小人也必須忠心守護身旁。讓人看到德川氏的人形影不離,無機可乘,這對日後自有好處。父親告訴小人,凡事都不得大意。」
家康抬起眼,默默盯了他一會兒。他說給作左衛門的話,年輕的新太郎似完全懂了。家康遂笑道:「嘿,你是這麼想?」
「主公!請帶小人一起去吧。小人絕不會輸給祖父和父親。請切切把我帶上!」新太郎用額頭抵住榻榻米央求道,見家康良久無言,又道,「主公,怎的不說話?您覺得小人的想法不妥?」
家康無言。
「父親常把祖父的事講給小人聽。他說,武士的勝負,並非只能在戰場上決出,平日裡謹慎小心,最是重要。」
「……」
「所謂家風,非一日一代可成,必經嚴格培養。這是祖父念念不忘的話。我家三代侍奉主公,此次若新太郎不能陪主公進京,實無顏見祖父、父親!」
家康突然悟到,在這年輕人的內心深處,烙下了伊賀守忠吉和彥右衛門元忠的嚴訓,這一切深深打動了他。「新太郎,你想讓京城和大阪見識見識三河武士的氣魄嗎?」
「是!如此關白大人才不敢再欺侮我德川氏。」
「哈哈!這麼說,不帶你去真不行啦!」
「大人答應帶我去了?」
「好,帶你去。不過,我和秀吉無論發生什麼,你都須保持冷靜!」
「是!」
「一定要嚴肅謹慎,像岩石一樣守在我身旁!」
「是!像岩石一樣!」
「好好,伊賀守地下有知,也當十分欣慰。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我要歇息了。你也下去吧。」
「是!小人在這裡看著燭火,等大人睡著了再去。」
「哈哈,好,依你。」
時已近子夜。屋內外靜寂無聲,只有遠處傳來狗吠。家康站起身,緩緩伸伸懶腰,熄燈上床。
在濱松城已經十六年。好久沒來的岡崎,一片秋日的寧靜,耳邊卻似有好些人,在訴說些什麼。信康、築山夫人、德姬、石川數正……伴隨著這些聲音,朝日姬的影子悄悄掠上心頭。
家康到現在還未碰過朝日姬。因此,由大阪跟過來的侍女們,都認為是懷孕的愛妾阿竹的緣故,一直怨嗟不止。阿竹、朝日姬,家康、秀吉……到底誰更幸福,誰更煩惱?
家康想著這些,不大工夫便勻勻睡去。他身體康健,不會為這些事難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