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伯耆守數正離開岡崎出奔大阪,對已把大軍移到界港,準備去攻打四國的秀吉來說,算不得大事,可對於德川氏,卻如一個晴天霹靂。
消息是十四日天未明時,由吉田城的酒井左衛門尉忠次送給濱松的德川家康的。忠次一面派人把此事報告給主公,一面親自驅馬直奔岡崎,和松平家忠一起在辰時抵達城下,安撫那些騷動的平民。當然,這個時候,忠次和家忠都不知數正的真實想法是出逃,還是想迷惑敵人?
在濱松城引見忠次使者的本多正信,驚魂未定地進入家康的臥房,來到家康枕邊,聲音顫抖著:「出大事了,請主公起床!」
丑時已過。刺骨的寒氣在燈的四周形成白圈,四周鴉雀無聲。
「冒失鬼,怎麼不通報就闖進來!」家康斥責著正信,從床上坐起。陪侍的是側室於津摩夫人,她害羞地整整衣襟坐起來,只覺陣陣寒意襲來。
「有什麼大事?說吧!」家康待於津摩夫人坐好了,才低聲道。
「是!深夜闖進,實在失禮。岡崎城代石川數正率領族人出逃,吉田的酒井大人派人快馬前來報告。」
「數正出逃?」
「是。酒井大人已經直奔岡崎去了。由於怕有騷動,他請主公馬上去岡崎。」
「哦。」家康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正信。這定是一件突如其來之事。他喃喃自語:「他?數正……好,你先在小書院等一等。於津摩,幫我換衣服。」於津摩夫人於天正十一年被家康納為側室,她乃武田浪人秋山越前守虎康之女。
「那麼,我到外廳去等。」正信道。家康回頭對於津摩微微一笑:「正信自以為智謀過人,卻這麼急。好,莫要叫任何人起來。」
等換好衣服,家康拿起長刀,直奔外廳而去。
侍衛們都已起來了,在小書院焦急地等家康出來。「拿茶來。」正信命令下人,「立刻叫本多作左衛門來。」
家康平靜地搖著頭坐下。「天亮以後再說吧。」
「石川的舉動實在太奇怪了。」
「……」
「忠誠篤實,鐵漢心腸,乃是三河武士的驕傲。他竟敢背叛,究竟把主家歷代恩德當成何物?」
「……」
「看來,小牧之戰以來的傳言是真的了,數正定在那時便與秀吉私通了。他自己不也是這麼說的嗎?」
「正信,岡崎城必須盡快改建,因為數正太熟悉城中一切了。」
「是!」
「還有,自西尾城到海邊的佈防,也切切要調整。」
「石川太可惡!」
家康沒有直接回答,「他在秀吉面前會撒謊嗎?」
「啊,主公說什麼?」
「秀吉詢問這邊情形時,數正不會撒謊。故,我們必須重新部署兵力。」
「是。」
「正信,待天一亮,立刻叫甲州的鳥居元忠和成瀨正一到這裡來。」
「鳥居和成瀨?」正信道。此時,鳥居元忠是甲州的郡代,成瀨正一是奉行。
「那麼,您認為甲州的軍備必須調動了?」
家康突然蹙眉苦笑起來,「正信,可見你對軍事還是不大懂啊!我叫鳥居和成瀨來,不是讓他們把軍隊也帶來。此前我曾吩咐他們仔細調查信玄的法度,以及有關軍旅的準備、武器等情形。他們只要把以上情報帶來就是。數正不會對秀吉撒謊,故,我們必須立刻重新佈防。」
面對數正這次出人意料的出逃,正信為眼前的騷動而擔憂,家康擔心的卻是更長遠的事。正信突然伏下身去,「那麼,主公早已……已覺察出石川會謀叛?」
家康悄悄環顧了一下四周,道:「給我茶。」
下人拿茶來後,家康慢慢地啜著。天還沒有亮,燒水的聲音和下人們緊張的呼吸聲,次第傳入房中。
「主公已經看出石川舉動反常了?」
家康還是沒有回答。甚至可以說,他好似在等待數正出逃。數正若是詐降,實則臥底,卻不是擁有以耿直著稱的三河武士的德川氏所期盼的。一貫遵守義理和維護團結的樸實家風,若只是為了施此小計而受到損害,就是因小失大、弄巧成拙!
「無論如何,天亮之後,必須行動。我料家裡可能有他的同黨,請主公指示。」
「哦,你不是說還有未考慮到的大事嗎?」
「是,比如石川一族應如何處置?」
「你是說家成和妙西尼?」
「是,不管怎麼說,這是叛逆,是要誅九族的!」
「哈哈!家成和老尼,他們不會知道數正出逃的事,走了一個人就亂起來,世人會嘲笑我。」
「那麼,和他的族人無關?」
「對無罪的人施以懲罰,並不利於整頓家風。」
「那麼,岡崎的城代呢?」
「我先和老臣們商量,到時候再聽你的意見。」
「主公,請屏退左右。」
「哦,你還有要事?好,大家退下。」
人們紛紛退到隔壁房間去了。外面的天空已經現出魚肚白,湖面上起了風。
「主公,我有一事不明。」
「嗯?」
「主公對石川出逃絲毫也不覺意外。我雖知道主公個性沉著冷靜,遇事不慌,可這次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認為我並不恨他?」
「是,石川是否帶著主公的密令?」
正信說到這裡,家康露出定定的眼神。「噓!」他將手一揮,道,「不可胡言,正信!你看我乃是玩弄些小手腕之人嗎?」
「主公的確不恨數正!若數正真的得到主公的默許,我也應弄清此事才是。」被家康責備後,正信還是有些懷疑。
「正信,你好像還在懷疑。」
「是。」
「既然如此,我告訴你,我不會玩這些小把戲,秀吉也不是輕易會被蒙騙的人。只是……」正信靠近一些。家康壓低聲音,緩緩道,「只是,我認為數正不會厭棄我,更不會恨我,他的出走,是另有隱情。或許數正像你懷疑的那樣……」家康說到這裡,突然話鋒一轉,斬釘截鐵道:「但若我表現出不恨數正的樣子,便很難管束眾人。」
正信這才把視線從家康身上移開,鬆了一口氣,道:「不管有什麼理由,背叛就是背叛!」
「這一點數正也十分明白,才會把妻子兒女一起帶走。不能等天亮,馬上叫作左來,一定要火速追到國境!」
「就是,即使這是主公授意的……」
正信正說到這裡,從廊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是本多作左衛門的聲音:「主公,數正那廝,帶著妻兒老小倉皇跑了。」
「哦,作左,我正要打發人去叫你。」家康說這話時,作左已經坐在了正信身旁,正大口地喘著氣:「主公、主公太縱容……他了。我曾多次對您說,數正的舉動很可疑,可是您一直不信,終於被自己養的狗咬了。主公現在看如何?」
作左一副深惡痛絕的樣子。家康苦著臉,避開本多的視線,「小聲些,作左!」
「主公這麼縱容他,家裡人還會聽您的嗎?我是在酒井和家忠飛奔去岡崎後,才知道的,我沒等主公的指示,已先派出使者,若是捉住他,定把他碎屍萬段!哼!對了,正信,你退席吧,我有更重要的事和主公商量!」
作左衛門搖晃著半白的頭髮,滿腔怒火地轉向家康。
作左衛門如此凶悍,正信只得吃驚地退到隔壁——作左這絕非胡言亂語,若是主公私下允許,他不會這麼怒氣衝天。正信方出去,作左衛門又怒吼了一聲,向前跨近一步,「主公接下來的指示……不,不只是指示,主公心裡一定已有決斷。」家康沒能從作左質問的眼神裡讀出什麼,無言以對。
「第一是鞏固西尾的海防,第二是改建岡崎城,第三是變更兵力部署。」家康不置可否地聽著。隔扇已經泛白,小鳥開始在院子裡啁啾,寒氣卻更濃。
「以上三點每個人都能想到,因此,我不用說,您也心中有數了。不過,我想知道,第四點第五點,也是否已經決斷?」
「第四點,第五點……」
「數正到了秀吉那邊,他非常清楚主公之安排,秀吉也一定要問。我們必須認真地從各方面作好應對之策,讓秀吉即使對我們知之甚詳,卻也奈何不了我們。」
「我想先聽聽你的想法。」
作左目光如劍。「主公!第四,要立即拋棄狗屁面子,和小田原北條父子握手言歡。」
「第五呢?」
「這一點您是知道的。與北條氏搞好關係,並把秀吉提親的事告訴他。」
「親事?」第一次聽作左說到此事,家康吃驚地反問。但是,這時作左默默地垂下肩,避開了家康的視線。他剛才還是咄咄逼人,一轉眼就變得悲傷而憂鬱。家康突然心中一動。
「你……你和……數正商量過了?」作左的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
「是吧?數正都與你說了些什麼?」
「……」
「剛才正信責問我。可是,無論如何,我都不恨數正。我似覺得,現在數正在某個地方,掉著淚,舉步維艱……」
作左抿著嘴沉默著,直如石雕泥塑一般。
「作左,為什麼不語?房間裡不是只有你我二人嗎?」家康身體向前傾,道。
「呵呵!」作左似哭似笑,輕哂道,「那麼,主公認為我和數正商量好,施這些小把戲敗壞家風?」
「不,我是想,若數正要找人傾訴,除了你,再無旁人。」
「主公真乃笨蛋一個!」
「哦?」
「大傻瓜!三河武士的本質,就是剛正不阿、表裡如一地遵行義理。」
「哦。」
「才智超群的武士,隨處可見。可是,表裡如一、遵行義理的家風,卻不是三五年可以養成的!聽了主公剛才的話,作左好生失望。」
家康凝目注視著作左衛門。這個耿介之人,竟能指責主君不當為叛逆者回護。
「所以,若數正有什麼想法,也不會流露出來。而主公您竟把這件事看得這麼簡單!」家康無言。
「即使數正把真實的想法告訴了作左,作左也只會先把他拿下。我真沒想到主公會這麼看。您忘了最重要的東西,那便是三河武士的個性,和如磐石般守義理的家風!忘了這一點,拋棄了優良的家風,那些小把戲能成什麼大事,我……我對數正切齒痛恨!」
四周已然大亮,燈燭已盡,「絲」的一聲響,熄掉了。家康的心猛烈地跳動著,雙眼發亮。作左滿是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
「哦。我是大傻瓜?」
「主公,作左口不擇言,多有得罪。」
「唉!你和數正都很可悲啊!」
「不,數正可恨,他是個可恨的東西!」
「作左,我今日不去岡崎了。」
「那要做什麼呢?」
「派使者去小田原,此事最為重要,故要先處理。」
「哦,第四點變為第一點了?」
「明日去岡崎,同時重新佈置西尾的海防,著手改建岡崎城,及重新部署兵力。」
「接下來呢?」
「我要過凡俗人的生活。好,叫正信來吧,再讓他們準備飯菜,咱們一起用飯。」說著,家康大聲拍手叫人。
飯菜沒有上來之前,本多作左衛門冷冷地注視著家康,好像還心有不滿。家康感覺意外,總覺得作左似有話想說。看得出來,他是故意不說,飯間也只是默默地動著筷子。
作左一直到用完飯,也只是怒目而視,什麼也沒說。下人撤走了碗盤,家康道:「作左,你代我去岡崎。」作左不回答,卻道:「主公不是說要先辦小田原之事嗎?」
「因此才讓你去岡崎。」
「去會小田原的北條父子,是要講究些方法。」
「我知。你是要我放下面子,向他們低頭?你放心,我是想渡過黃瀨川去三島。如此一來,北條父子自然會認為我屈從了,心結也便解開了。」
作左衛門聽了,怒形於色,故意大聲咂嘴。「主公!」
「你怎的了?」
「主公真是可憐人啊!」
作左說著,再度悲傷歎息,竟終落下淚來,「沒有辦法,我作左只好這麼說了。」
「哦,有什麼話就說吧,只是不得太過分!」
「唉!」作左衛門壓低聲音,「如出奔的數正有這種想法,怎麼辦?德川氏的好傳統是剛直而遵守義理,但這還不夠,因為我們面對的是秀吉這難纏之鬼,也得玩弄一些策略。不過,這些事若提出來和大家商量,家中諸人必會大吃一驚,而說這是家風的崩潰。既然如此,乾脆不和別人商量,犧牲他一個算了。這些都是假設的。可是,如果數正是因為這個想法才出奔的,該怎麼辦?主公渡過黃瀨川,向北條父子低頭。若北條說:德川是隻狐狸!為了自己的利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這次才來向我們低頭,真是個沒有誠信、表裡不一之徒。主公也不後悔嗎?主公有沒有認真考慮這些?」
作左在想什麼?數正曾經對作左說過什麼?家康不由得端正了姿勢,心中一凜,「作左,我知道了。」
「知道了?」
「我知道,我德川家康不得已做了平生唯一未守信之事。」
「那麼,主公是說,北條父子不會相信您?」作左甚是驚愕。
「當然!若我渡過黃瀨川,北條父子恐會認為德川家康終於向他父子低頭了,便會如孩子般手舞足蹈。他們父子不會做對他人有利的事。但,秀吉卻不知,還堅信他能穩住關東八州,堅信他是首屈一指的豪強。因此,我一定要去!」
家康頓了頓,語帶雙關道,「若數正真是你所說的那種忠於信義之人,為了不愧對此等家臣,我不能不有所行動,須盡力做些事才是。」
本多作左衛門慢慢垂下頭,悄悄用右手拭去淚水,數正的面容浮在他眼前,讓他難以忍受。「主公,莫再說了!」
「明白了嗎,作左?」
「不再生氣了,主公畢竟還是為了天下人才低頭的,不只是為了家臣!」
「當然,二者並無不同。」
「主公既然早巳想到了這一點,我老鬼還有什麼不滿?主公既能如此忍辱負重,作左也要努力地鞏固內部。好,主公,我馬上去岡崎!」
「去吧。」
「到那裡,我要好好批評岡崎的人。他們竟不知身邊的私通敵人者出逃,眼睛都長屁股上了!我要大大責罵他們。」
說著,作左低下頭,站起身來,臉上淚痕未乾。數正的影子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裡,竟越來越清晰——數正,你是幸運,還是不幸?主公很瞭解你數正,足以說明你是個相當幸運的人。可是只有主公瞭解你的為人,整個德川氏卻會永遠把你當叛徒。如此一看,你又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原諒我,數正!從現在起,我會經常指名道姓地罵你。你心明如鏡,超凡脫俗,才會招來不幸。我作左,曾與你一起起誓,要超越尋常榮辱,助主公創造太平,我絕不辜負你……
作左來到大門口,不耐煩地穿上草鞋,在晨曦中,急急忙忙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