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5·龍爭虎鬥 正文 第十七章 三河使者
    天正十一年五月二十一,石川伯耆守數正一行帶著家康贈送給秀吉的禮物——天下第一名器初花茶壺、寶刀一柄、駿馬一匹,浩浩蕩蕩從岡崎城出發。

    當石川家臣渡邊金內從濱松趕回岡崎的時候,不巧數正已應家康之命趕赴濱松。待到他從濱松返回,金內把本多作左衛門的奇怪言行轉達給他,數正聽得雙眼發紅。他和作左衛門心心相通,作左每一句話的意思,他再清楚不過了。可是,當金內說完,他卻假怒道:「哼!作左那廝竟然那麼說?看來,他定是嫉妒我掌管這座來頭不小的城池,真是小人之心!」

    金內一聽,吃了一驚。「不會吧,作左大人不至於是那樣的人……」

    還沒等金內說完,數正就阻止了他:「我看你是高估了他。他實乃一個頑固之人。凡以為只有自己才是忠義之士的人,嫉妒心極重。這次我出使築前,他定又嫉妒得受不了。不信你等著,待我回來,他定又要對我惡語中傷。」

    金內默默地盯著數正,不久,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大人實在是英明。」他附和了一句。數正這話的意思在他心底逐漸明晰。

    從濱松取來家康的贈禮,數正在岡崎住了一晚。家康和數正到底談了些什麼,沒人知道。總之,簡單安排了一下,數正就出發了。

    「那麼,我去了。」數正有說有笑,表情輕鬆地出了城,他的身後跟著中島作右衛門、村越傳七、荒川總左衛門三名重臣,外加二十多名精挑細選的侍衛。嫡子康長和次子勝千代一直送到大門口,到了分別的時候,數正若無其事地在馬上笑著和大家告別了。

    可是,當一行人來到橋頭時,漸漸地,數正的眉頭皺了起來。再怎麼謀劃,直接面對秀吉也是很艱難的。在還沒有看清對方動機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心力交瘁了,還能有什麼用?數正反反覆覆地在心裡演練該說的話,可是不一會兒,就覺得心裡像是壓上了一塊千斤巨石,喘不過氣來。

    或許,秀吉早已成竹在胸。「家康定會如此。」

    岐阜的信孝已在秀吉的命令下切腹自盡了,秀吉施計之巧妙,簡直讓數正寒毛倒豎。勝家敗亡之後,秀吉就令信雄進攻岐阜城。當時,信孝的家臣全跑光了,信孝除了開門投降之外,別無選擇。他仔細思量,料秀吉不敢對信長公之後動刀,便乖乖地按照信雄的要求大開城門,趕赴尾張知多郡的內海。沒想到,秀吉竟毫不留情,讓信雄令信孝在內海切腹自盡。信雄恐是做夢都沒有想到此一下場。

    信雄和信孝生於同日。雖信孝比信雄稍早出生,然其母出身卑微,只得以信雄為兄,但他性格要強,信雄仍被其看作弟弟。在信雄勸告下出城時,信孝曾對使者中川勘左衛門私下道:「麻煩使者大人轉告中將,就說信孝求他網開一面,我畢竟不是普通之人。」

    信孝始終相信,信雄和他乃骨肉兄弟,會前去求秀吉,至少會給他一座小城。可是,等信孝趕到知多郡內海之時,使者中川勘左衛門又來了,以信雄的名義,讓信孝切腹自殺。口令說,信孝不服從清洲會議的決定,而且和勝家勾結,圖謀不軌,蠱惑人心,信雄身為「兄長」,對做出如此不義之事的弟弟,實在難以饒恕,因此,特賜切腹。

    「中將可是我的親兄弟啊……」剛聽到命令,信孝勃然大怒。其實這種結果原在情理之中。但如他知道會落得如此下場,怎會乖乖地開城投降?當時,城中還有太田新右衛門和其他的近臣,即使不能戰而勝之,起碼也可以據城一搏,大不了和勝家一樣,與城池同歸於盡。信孝開城投降,是因為對骨肉兄弟信雄還殘存著一縷希望。不,更是對秀吉心存幾分信任。可是,秀吉卻不親自下手,而是以信雄的名義巧妙地逼迫信孝切腹,信孝怎不恨得咬牙切齒?「你去告訴中將,就說中將被秀吉耍了,是在用自己的手砍自己的身子……」

    信孝怒極,在大御堂寺悲憤自盡。大御堂是一座頗有淵源的寺院,原本是前朝源賴朝公為其父修的家廟。因父親義朝被家臣所害,為了紀念父親,源賴朝修築了此廟,不意如今在這裡又上演了悲壯的一幕。信孝換上白衣切腹的時候,據說兩眼絕望地望著天空,滿腔悲憤,吟誦了一首詩。岡崎眾人聽後都不禁黯然。

    【往昔功高堪蓋主,如今偉業似曜星。

    先主遺孤今何在,豈料築前斷恩情!】

    數正想,或許這首詩是使者中川勘左衛門猜測主人信雄的心情,因死去的信孝悲憤而偽造的。或許這詩寫得有些過分,但是在信孝的處境,卻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他的心緒。當時的信孝僅二十六歲,風華正茂。對於下定決心和他作對的人,秀吉是斷然不會放過的,這就是他的性格。秀吉接下來會將矛頭指向誰?如同信孝所說,大家都相信會是信雄。信雄的心裡也沒有底,因此,他頻頻和家康聯繫,企圖依靠家康這棵大樹。

    德川家康似也有意拉攏信雄,不僅特意在岡崎會見了他,還和他一起打了好幾天獵。如果秀吉覺得家康沒有異心,接下來估計就是對付信雄了。

    一路上,數正思緒萬千,不免煩憂。最初,他還以為秀吉會在長濱城。畢竟,長濱城是秀吉親自修築並馴化領民的城池,因此,剛剛給了勝家,不到一年又立刻奪取回來。再也沒有比長濱更容易奪回的城池了。而勝家卻欣欣然接受了……可是,災難不僅是別人家的事,恐馬上就要降臨到德川氏了。當聽說秀吉已從長濱移師阪本城,數正不由得連聲歎息。

    二十八日,數正抵達阪本城。

    秀吉笑瞇瞇地在丹羽長秀新築的大廳裡接見了數正一行。「哦,書函早就到了,我都有些等不及了。快往前來,快往前來!」秀吉不停地手舞足蹈,「對了,先說說家康的口信吧,這才是最重要的,我竟是忘了。今天實在太高興了。」說著,秀吉就像頑童似的一會兒抓抓頭皮,一會兒撓撓鬢角。

    但是,數正卻留意到一個重要字眼「家康」。像這樣隨便的稱呼,先前秀吉從來不曾有過。只要提及主公,秀吉總是以德川大人相稱。

    「這次的北陸之戰,築前大人勝得酣暢淋漓,可喜可賀!」

    「嗯,嗯。」

    「我家主公聞聽大人大捷,欣喜異常,本想立即前來道賀,可是無奈近來身體發福,行動不便,不勝暑熱,便委派在下前來祝賀築前大人。」

    「家康身體發福?該不會大腿蹭著大腿了吧。」

    「大人慧眼。」

    「哈哈……我看是在甲駿之間奔波太多的緣故吧!人一上年紀,身子就不靈便了。我也是一樣,在賤岳的那一陣子,才一百多里的路程,我竟趕了好幾個時辰。」

    「這已快得嚇人了。若是我們,怎麼也得花費十二個時辰,築前大人竟然只用了短短幾個時辰。」

    「哈哈……那倒也是。都怪信孝命苦啊!」

    「大人所言極是。」

    「清洲信雄可真是大義滅親,竟然讓親兄弟切腹……秀吉也是深為惶恐。」

    「是。」

    「家康現在也算德高望重了,有沒有築城的打算啊?」

    「當前生活艱苦,還沒有……」

    「哦,是不是忙不過來?這個秋天,我可要築大阪城了。這次池田人道父子立了大功,我讓他們去別處觀光了……對了,六月初二,不知你可否和我共赴京城?」

    「去京城?」

    「是啊,千萬不可忘記,那是已故右府週年忌日啊。我要風風光光地在大德寺為右府操辦,現已動員了三十餘國的人力物力築城,你也跟著我去看看盛況吧。」

    數正被秀吉滔滔不絕的話說得暈頭轉向,全身大汗淋漓,甚至連呈送禮物的機會都沒有。秀吉的話並無主題,剛剛說到一件事,一會兒又扯到另一件事。如不全神貫注,還真聽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甚至會覺得秀吉是不是糊塗了?可是,如果你仔細品味一下,就不難發現,他的話裡蘊涵的全是炫耀和威嚇。

    令人感覺格外刺耳的,是秀吉竟然裝模作樣地責難信雄讓信孝切腹之事。看來,秀吉恐是想除掉信雄,只留三法師一人了。這樣一來,信長的舊序就要被徹底摧毀,新的天下就是秀吉的了。

    「中國的毛利已向秀吉遞交了盟書,越後的上杉也通過佐佐成政談妥,還有四國、九州……天下就要統一了,這也算是我對右府大人盡忠義……」然而,每次秀吉都有意避開德川氏不談,他是在頻頻暗示數正。

    秀吉滔滔不絕地說了大約有半個時辰,數正才說出贈初花茶壺的事情來。

    「初花茶壺?」秀吉睜大了眼睛。這究竟是在意料之中,還是意外的驚喜,數正無法判斷。

    「哦?那……那可是天下名器啊,我常聽茶人們向我提及。百聞不如一見,我得趕緊向天下人展示一下。再把宗易找來,為這天下名器辦一個盛大的茶會……不,在這裡舉辦,太委屈名器了。冬天之前,我會築成天下第一城池。到時候,我就在天下第一城池召集天下人,為這件天下無雙的名器舉辦天下第一的茶會……你說是不是個好主意,數正?」

    此時的數正,悄悄數著秀吉口中說出的「天下」的數目。「能合大人的心意,在下深感榮幸。」

    「啊呀,家康真是太瞭解我的嗜好了。家康也酷愛收集名器,把它獻給我,定也心疼得不得了吧?」

    「不知。不過,關於這把壺,傳言它還有一個五千石壺的別名呢。」

    「五千石……」

    「是。松平清兵衛把此壺獻給我家主公時,主公張嘴就說要賞他領地五千石……」數正以為終於有機會講話了。

    「數正,」秀吉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你是說,家康要賞給清兵衛五千石?」

    「正是,由此可見我家主公的欣喜之情啊。」

    「哦,怎會這樣?如此名器才值五千石?前一陣子,在賤岳凡是斬下敵人首級的侍衛,每個人我都獎賞了五千石。如此天下名器才賞五千石……」

    秀吉這麼一說,數正一下子哽住。如此說來,作左衛門給家康出的主意和秀吉「天下」不離口的喜悅比起來,簡直差之千里。

    「數正……」秀吉突然壓低了聲音。數正輕輕地抬起臉,秀吉則向前探出身子,「家康是不是有愛財如命的癖好?」

    「是。我家主人平時都是粗茶淡飯,甚至與百姓並無差別。當然,我們那裡地處偏僻,與近畿無法相比。」

    「我問的不是這個,家康平時很齊嗇,對待一直為之賣命的有功之臣也是這樣?對他們的賞賜也不好?」

    「雖說如此,可是家臣們都很滿足。」

    「哦。」聽到這話,秀吉嚴肅起來,「好,那我要跟你開個玩笑,你看怎樣?」

    「玩笑……」

    「是這樣,我現在是求天下人幫我築城,按照屬國的多少來確定出錢的份額。家康所領的屬國現在有三河、遠江、駿河、甲斐,如果再算上美濃的那一部分,就是五國。而我名下的屬國則有山城、大和、河內、和泉、攝津、近江、若狹、越前、加賀、能登、越中、丹波、丹後、但馬、因幡、伯耆、備前、備中、美作、淡路等,加起來起碼有二十餘國。也就是說,家康的屬國只有我。因此,這次大阪築城,想請家康承擔十之二三的費度。你看如何?」

    數正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誰說秀吉糊塗了?他分明工於心計,在一步一步地收網。秀吉把自己新領的二十餘個屬國一一數給數正,並讓家康承擔十之二三的費用,這是多麼巧妙的威嚇啊!

    看到數正難以作答,秀吉故意把聲音壓得更低:「數正,如我這麼說,家康會如何回答?」

    數正只覺得體內流淌的三河武士的熱血沸騰起來,但他還是強壓怒火。不能怒形於色,否則會掉入對方設好的陷阱。儘管此前數正已有思量,可他還是覺得心內動搖。「既然大人這麼說,不如索性跟我家主公籌一半築城費用,豈不更好?」

    「家康有那麼富有嗎?」

    「當然不富。只是,如果大人這麼說,我們就可以和大人痛痛快快地來一場大戰啊。」

    「這玩笑可不能隨便開。如果和我一戰,貴方的花費不就更多了?」

    「可是,如果我們拿到築前的五國,不就可以補償了?」

    「哈哈。」秀吉大笑,「玩笑,玩笑,不要當真。現在家康正忙著鞏固東面,定忙得不可開交。只要家康對我沒有異心,秀吉當然也對他沒有意見。對了,讓我見識一下你說的天下第一名器吧。剛才說到哪裡了,是不是正好說到家康要獎賞清兵衛五千石作為回禮?」

    此時,夕陽已經西下,一陣陣微風掠過湖面,吹到大廳裡來。

    不久之後,待客的桌案就被搬進了大書院。

    大概是對長期戎馬倥傯生活的補償,這裡下人幾乎全是女人。在女人們的簇擁之中,秀吉心情暢快地端起酒杯,遞到數正手裡,饒有興趣地端詳起家康敬獻的茶壺。

    難道他能分辨出這是否真正的名器?在酒杯的遮掩下,數正眼帶嘲諷注意著秀吉的一舉一動。

    「數正。」

    「在。」

    「居然給這樣的名器取如此混賬綽號,什麼五千石壺,真是瞎鬧!回到濱松之後,可不能再這麼叫了。」

    「哦。」

    「這是對名器的侮辱。即使家康手下每年只領五千石祿米的武士,他們本身的價值也不能說只值五千石,你說對嗎?」

    「……」

    「我和家康判定事情的尺度截然不同。若是換作了我,我定會高興地給他十萬石。」

    「十萬?」

    「不錯!」秀吉傲慢地點點頭,放下茶壺,便沒有再看它一眼,因而這「十萬石」的真意,恐要好生思量一番。「我和家康的身份可不一樣。如果我出四萬石,而家康只出一萬石,道理上還算講得過去。我出十萬石,而家康卻只出五千石,僅僅是我的二十之一成,這樣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數正,你不這樣認為嗎?」

    「有這樣的道理?」

    「有,有。如果你是我的人,我願給你十萬石的俸祿,城池任你挑選,讓你做一個德高望重的大名。也就是說,你本應值十萬石,而家康卻只給你二十之一成的五千石,這難道不太過分嗎……當然,我說的還是茶壺。因此,這把壺再也不能叫五千石壺了。我看,回到濱松之後,應該把它改成十萬石壺才是。」

    秀吉興高采烈地說道,「若是在家康那裡說這樣的話,別人根本就不信……我看回去之後,還是不要跟他們說為妙。」

    此時的數正已經逐漸冷靜下來。五千石比十萬石,拋出如此肥厚的誘餌,一般的人誰不動心?開始時明明知道是誘餌,漸漸地就禁不住誘惑,被拖下水了。秀吉的手腕由此可見一斑。

    數正故意沉著臉,小聲道:「這壺可真是有福啊!如不交到能真正賞識它的人手中,它一輩子就只能是一把五千石壺。大人可真是一雙慧眼啊。」

    「哈哈……若你也贊成我的觀點,那麼,只是為了這把壺,也應該取消它的舊名,你說是也不是?」

    「明白,回去之後一定轉達給我家主公。」

    「家康可真是令人羨慕。即使送掉了名壺,而像你這樣的好家臣卻仍有很多。今後可一定要好好地盡忠義,做德川氏的頂樑柱。」

    秀吉語重心長地說道,像大人教訓小孩一樣。石川數正覺得此時正是由守轉攻的最佳時機,於是哈哈一笑,然後交叉著雙手,低頭不語。

    「數正,你怎麼了?」

    「沒什麼……」

    「我看你眼淚汪汪的,是不是想起了傷心事?該不是喝醉了?」

    「剛才眼睛不舒服,實在汗顏。只是,大人的一番話使我想起了……」

    「讓你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的……大人就莫要再問了。」

    「莫要拘束,有話直說。秀吉從不是見死不救之人。到底想起了什麼,說來聽聽。秀吉的話傷到你了?」

    數正慢慢抬起頭,直直地盯著秀吉。「大人剛才已經說過好多遍了……如我再說,反而會壞了您的好心情。」

    「不妨,你只管說就是。」

    「剛才,大人不是說我家主公令人羨慕嗎?」

    「是啊,我說家康擁有很多你這樣的好家臣。」

    「然後,您又說,讓我好好效力,爭取成為德川氏的頂樑柱……我真希望能從我家主公嘴裡聽到這樣的話啊。」

    「哦,這麼說,是家康疏遠你了,真沒想到!」

    數正使勁搖了搖頭。「正是因為信任我,才讓我擔當出便重任。可是,嘴上卻總是嚴厲地斥責。我不知何故突然想起這些來,掃了大人的雅興,實是無心。」

    秀吉的眼裡閃著一種難以琢磨的光。或許,他理解反了。他明顯地帶著冷笑。「你的意思是說,你家主公要是對你們更溫和一些就好了,是嗎?」

    秀吉這麼一問,數正的鬥志越來越旺盛了。「不,大人理解錯了。」

    「錯了?」

    「是。人生來各有稟性,因此,如果我家主公說出溫和的話語,那才令人討厭呢。」

    「那你為何哭泣?」

    「還是因為大人剛才說要做德川氏的頂樑柱。數正有此怪癖,會突然間就落下淚來。請大人見諒。」

    秀吉笑了。「哦,那我就不問了。」說著,他又令隨從給數正倒酒,同時,眼睛越瞇越細,目光越發深邃起來。

    每當秀吉看及數正,數正就覺得身上一陣陣發緊。想當年姊川大戰的時候,秀吉還只是一個滑稽可笑的農夫,看人時也是小心翼翼的。而如今,他的目光已經磨礪得異常深邃,其光芒令人膽寒。

    一旦低頭,數正就不好輕易再抬起來了。可是這樣下去,他會變成一個任秀吉擺佈的玩偶。

    「怎樣,數正?」酒杯裡倒滿酒之後,秀吉又若無其事地聊起來,「不知家康能否讀懂我的心?」

    「大人的心意,是繼承右府遺志,實現天下一統,是這樣嗎?」

    「對,對極。既然連你都讀懂了,家康定能理解我的心思。」

    「是。」數正又直視著秀吉,「正是因為主公深知大人的雄心壯志,才派我到這裡來。」

    「那麼,家臣們怎樣?家康倒是理解我的用心,可是其他家臣呢?」

    「這個……」數正故意支支吾吾,沉吟起來。事情的發展實在微妙,秀吉既像是已經進入了數正設下的圈套,又不像。

    「恐怕家臣們都不會像家康那樣,理解我秀吉的心啊。」

    「但是……」數正低著頭反擊了一句,「那就該讓他們都明白。雖說主公的最大志向是振興家門,可是,終止應仁以來的戰亂,也是我家主公的夙願……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終止應仁以來的戰亂……看來,家康和我志同道合哪。」

    「這也是已故右府的遺願啊。」

    「我覺得,振興家門才是家康的最大志向,你剛才也說了,統一天下則於其次。」

    「大人此言差矣。」數正清晰地吐出一句,笑了:一切盡在他的掌握。「如果主公是那樣的想法,必定會和信孝、柴田攜手,並且鼓動信雄、北條,再聯合上杉氏,一起向您發起挑戰。可由於主公的志向和大人一樣,所以,在大人還沒有平定近畿之時,我家主公就壓制住北條氏,牽制清洲,關注上杉,無論明裡還是暗裡,都在幫助大人完成統一天下的宏圖大志。在這一點上,我家主公的功勞恐比直接參戰的武將還要大些,甚至可說是戰功第一啊。」

    秀吉直直地盯著數正,重重地點了點頭。「到底還是家康令人羨慕,有這麼好的家臣……」

    數正探出身子,繼續道:「我也算是德川氏的一位老臣,不想誤導主公。因此,第一要務還是說服那些血氣方剛的家臣們……」

    「說的是,家康的家臣之中,還是有勇無謀的血性漢子多。」秀吉瞅準時機向數正拋出了誘餌,只聽他若無其事道,「第一是酒井忠次、本多平八郎,接下來是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忠世……啊呀,都是腦子轉不過彎的。」

    「大人所言極是。這些人都是肯為主公出生入死,把性命看得比鴻毛還輕的血性漢子。」

    「你有把握說服那些腦子不會拐彎的武將嗎?」

    果然來了!數正覺得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這要看怎麼評判了。」

    「你的意思是……」

    「這要看大人能否真正繼承右府的遺願……只要大人能正確地履行右府的遺願,別說是主公了,德川家臣們也絕不會有異心。」

    「哈哈……」秀吉笑得前仰後合,「這麼說,你是沒有自信了?還是要看我的行動再作決定啊。」

    聽到秀吉的這句話,數正輕輕把酒杯放在案上,跟著笑了起來。「不錯。」

    「好,真是直截了當。能如此清楚地在秀吉面前說話的人,我看這世上只有數正一人。佐吉、彌九郎,你們也要好好學學人家的樣子。來,給數正敬酒。」秀吉命令著小西行長和石田三成,又開心地笑起來。

    數正接過二人端來的酒杯,慢慢把酒喝盡,再還給二人。恐怕,這杯酒就是最終導致自己滅亡的酒……來此之前,他早已作好最壞的打算了。既來之,則安之。看來今天不鑽到秀吉的五臟六腑裡去是不行了。無論秀吉對他多麼警惕,他也要豁出性命去闖一闖。

    「數正已經暗中歸順我了。」當這樣的話從秀吉口中說出時,就是數正悲劇開始之時。

    「萬萬不曾想到會受到大人如此禮遇,數正沒齒難忘。」

    「再喝一些。女人們,快給數正大人倒酒。」

    「已經喝好了。承蒙大人美意,若喝得酩酊大醉,鬧出笑話來,回去之後不被那些直腸子們罵才怪。」

    「再喝,再喝!」秀吉站起身來,數正只得又坐了下來。快要到手的獵物,秀吉是決不會輕易放走的。他那深邃的目光讓數正覺得如芒在背。

    當夜,直到數正做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樣子,秀吉才命人把他送進館舍歇息。下處在二道城的客房。半夜,數正覺得口渴,睜開眼睛,發現身邊有一個侍寢的女人正跪在那裡打盹。

    數正不想驚醒那女人,自己悄悄地伸出手,取過水壺。水壺是南洋產的,有稜有角,數正以前曾聽人說起過,可親手碰還是第一次。看來,界港也完全在秀吉的掌控之下了……數正思來想去之時,女人突然抬起頭來,慌忙請安。「啊,大人想喝水嗎?」說著,一隻玉手已如籐般纏住數正的手腕,另一隻手則拿起壺,給他喂起水來。

    「你,你是何時來的,是一直跟著我?」

    「請恕小女子冒昧,待在大人身邊。請原諒!」

    「我剛才醉得不像樣子,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恕我魯莽。」數正這麼一說,女人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的笑意。

    「您來到這裡後,馬上就睡著了,小女子沒能伺候您。」

    「無妨。好了,你退下吧。」

    「可是……」

    「我不需要伺候。天亮之前我還想再睡一覺,你就退下吧。」剛說完,數正突然發現,無論是自己蓋的被子還是女人的衣裳,都是色彩艷麗的加賀絹。

    「小女子求您了。」女人抓住數正的手,表情中透著一絲羞怯和執著,「請讓小女子留在您身邊伺候。」

    「留在我身邊……」

    「是的。大人是尊貴的客人,上邊命令我,必須把您伺候好……」

    數正吃了一驚,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女人,柔和的燈光下,她面容格外嫵媚,大概只有十八九歲。這是京裡的女子嗎?雇這樣一個妓女來陪他過夜,秀吉究竟又在耍什麼花樣?

    「小女子求您了。如果大人覺得小女子會玷污了您,不讓我伺候也行,可是,求您讓我待到天亮。」

    數正問道:「那如果我願意,你又如何?」

    「上面說,如果大人允許我陪伴您返回三河,小女子就要一直跟到三河去。」

    「想得倒是很美。你是哪裡人氏?」

    「小女子出生在界港。」

    「一直混跡煙花巷?」

    「不。小女子並非那種女人!」女子似乎有些生氣,「因為仰慕大人武德高尚,智勇雙全,故,小女子主動請求前來服侍。」

    數正聽了,心頭愈驚。原來自己和秀吉的鬥爭還遠未結束……秀吉派這個女人來,究竟想試探些什麼?

    「哦,原來你是良家女子,請恕我方才無禮。其實我對煙花女子也不很瞭解,我只是一個頑固的三河人……」數正一骨碌爬了起來。到底如何處理這個女子呢?他總覺得秀吉那一雙銳利的眼睛在背後死死盯著。或許,秀吉是在不懷好意地試探,看他到底會光明磊落地寵愛這個女人,還是堅決拒絕。或許秀吉認為他是喜歡拈花惹草之人……總之,秀吉是一個十分難對付的人。如這是他有意安排的,可就不易收場了。

    「哦,長得可真不錯!如果在我們那裡,你可是難得的美女啊!」剛說完這一句,數正立刻臉膛發熱,覺得自己沒出息,「敢問姑娘芳齡?」

    「十八。」

    「這麼說,正是給我兒子做媳婦的年齡啊。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吟。」

    「哦,阿吟……你父親是武士還是商人?」

    「是刀劍師。」

    「哦,你是刀劍師的女兒……」

    女人輕輕地伏在數正的膝蓋上,滾燙的手柔柔地纏住了數正的手腕。

    「啊呀,真是越看越美。我今天真是得到了一件非同尋常的禮物。是築前大人把你賞賜給我的?」

    「是。」

    「好,那我就收下了。一定讓你跟我回去,給我兒子做媳婦。哎呀,真是一件難得的禮物。」

    「啊?」

    「當然,不能立刻就帶你回去,三河人有三河人的規矩。」不知何時,數正後背已經大汗淋漓。如果讓這個女子說下去,恐要出大事……他頓時警惕起來:「你告訴築前大人,就說我收到禮物後欣喜若狂。本來我打算就這樣把你帶回三河,可未免太厚顏了。總之,築城的時候,我定會再次出使來此,到時候,我定為築前大人立一個大功,然後光明正大地把你領回去給我兒子。你明白嗎?在此之前,我先把你寄放在這裡,你定要好好地等著……懂了嗎?」

    開始,女子尖銳地盯著數正,可是不久,就漸漸地耷拉下頭,看來數正決意把自己嫁給他的兒子……明白這一點之後,女子似不像剛才那麼放肆了。

    「既已明白我的意思,今晚就隨你的便了。你待在這裡也可,退下去歇息也行……哎,真是一段好姻緣啊,我太高興了!」

    女子再次抬起臉來。可是,這時她的臉上已經沒有怨恨,也沒有嫵媚了,大概她也鬆了一口氣。數正的唇邊不由得浮現出一絲微笑:怎麼樣,築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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