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大賀彌四郎被處決以來,岡崎城內一直瀰漫著靜謐的空氣。就連築山夫人也把自己關在家中,一步也不踏入本城府內,德姬和菖蒲也終日不出聲。
這一日,天空陰沉,似乎要下綿綿細雨的樣子,雲縫裡偶爾透出一縷陽光,溫暖濕潤的南風不時吹拂。天氣炎熱,但這種炎熱不是烈日炎炎,而是把人的汗從身體裡一點一點擠出來的悶熱。德姬一點兒胃口也沒有,早飯絲毫未動。她在和喜奈談論女人的憂愁:「彌四郎的妻子和女兒也不來索命,還說若不一起死,彌四郎會寂寞。」
「大賀大人已經死了,他的妻子是心地善良之人,大家至今還在哀痛中。」
「喜奈。」
「在。」
「天下哪個女子不溫柔?可是,為何唯獨築山夫人會如此殘酷?」
「這個……」喜奈低下頭,不敢出聲。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
「因為濱松的公公對她不好。」
「哦。」
「我現在最怕的就是婆婆,仔細想來,說不定何時我也會落得跟她一樣,想起來真是可怕。」
「哪裡會有那樣的事,小姐出身名門……」
「不。當女人不能和自己相愛的人相知時,就會變成厲鬼。與其變成婆婆那樣,還不如做彌四郎的妻子、女兒。」
「您瞎說些什麼呀?」
「不是瞎說。這次少主就是回來,也不會像往常那樣了,所以我打算回岐阜。人世無情,趁著還沒落到婆婆那樣的地步……」
實際上,德姬正在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當然,並不僅僅是因為信康的心在菖蒲那裡。在她和信康之間插進來一個菖蒲後,德姬終於明白了築山的心。在德姬看來,這次的大賀彌四郎之事幾乎全由婆婆對公公的憎恨而起,只是受罰的僅僅是彌四郎一人而已。彌四郎罪有應得,卻連累了他毫不知情的妻子女兒。而築山夫人依然百般為難德姬。德姬又氣又怕。「想回岐阜出家,好像聽到小侍從在叫我。」
外間傳來說話聲,兩人趕緊打住。
「報。」傳來一個男子粗莽的聲音,震得空氣嗡嗡作響。
德姬一下子呆住了。她說了不該說的話。這種感覺並不是自責,而是覺得待在這座城裡越久,就越有一種落入虎口的恐懼。喜奈向德姬使了個眼色,走了出去。
「奧平美作即將出使岐阜,前來向少夫人請安。」聲音清清楚楚。德姬還沒有反應過來,喜奈聽著稟告,卻似已明白。
「進來吧……」德姬的臉上絲毫沒有見面的驚喜。
美作一進來,就昂起他那端端正正、頭髮花白的腦袋,兩眼滴溜溜地盯著德姬,扇子呼哧呼哧地拍著胸口。「敵人已經包圍了長筱城,可是,不要擔心,只要我兒子在城內,就萬無一失。只是大熱天的,我兒受苦了。」
「真是有勞您了。」
「甲州那幫東西,到底還是兵分好幾路。攻打長筱的同時,往吉田和岡崎也派了人馬,還在二連木和牛久保沿路放了一把火,企圖阻止主公、少主靠近長筱城。」
「哦?」
「雖說敵人打著如意算盤,可是沒有得手。今天的來報說,少主討伐山中的法藏寺時,敵軍將領戶田左門一西、大津土左衛門時隆正要截斷岡崎與外界的通路,被少主手舞銀槍,殺了個落荒而逃。」
「那少主……」
「報告的人說,少主身先士卒,威猛無比。」
「哦……他的身體,他自己……」德姬已決定不再為信康的事情傷心,可是,她心裡依然難受。信康不愛惜自己,她十分恨他。可不知怎麼,她又突然著急起來。
「少夫人。」
「哦……聽著呢。」
「按少主的個性,不會輕舉妄動,您就別胡思亂想了。」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這一仗如果不勝,德川氏就完了,就去見閻王了。所以,不僅少主,就連我和我兒子九八郎,也都把命豁出去了。龜姬也一樣。這一仗可不是小打小鬧。」
不知何時,德姬也把兩隻拳頭放在胸口,堅定地點了點頭。
「那麼……」美作臉上帶笑,「我現在就起身前往岐阜報信,去報什麼信我不能講。如果我的信送不到岐阜,我就切腹自盡,決不再踏入三河半步。」
德姬仍然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那麼,我的話說完了,您有什麼口信,需要我帶給您父母?」說完,美作又啪嗒啪嗒地搖著扇子,笑了起來。
德姬控制著感情的波瀾,坐著發呆。信康一馬當先、高聲呼喝的身影突然又在眼前閃現,他身處險境,可有危險?美作出使岐阜,是去向信長求救兵,這一點誰都明白。
「少夫人,請問需要我給您父母帶信嗎?」看到德姬若有所思,美作停下扇子,「這次戰事不僅關係德川氏的沉浮,一旦三河決口,怒濤就會湧向美濃、尾張。」
德姬輕輕點點頭。這次不單是應付美作,也包含著她作為妻子,要再次把真心傾注給信康的決心。「書信比口信鄭重一些,您請稍候。」
「是,還是您想得周到。」
德姬走到窗邊的書桌前,坐了下來。一想到美作在背後看著,她就心慌意亂。可她還是把心一橫,提起筆來。德姬寫了很多,她寫自己想要平平安安地生活,寫信康毅然出陣,為德川、織田兩家奮勇殺敵,寫父親經過岡崎的時候,她要講好多故事……而大家都在等待父親派援軍之事,她卻隻字不提。
信長髮兵救援是早就定好的事,只要意思明白就行了。德姬寫完後拿給美作看。美作喜上眉梢:「到底是少夫人,這份心意實在難得。」帶著那封信,他早早地出了門。
那一日,美作的身影從岡崎消失了。當然,這次不是正式的出使,也就沒帶眾多的隨從,因此,路上會遇到多大危險,誰也不知。
第三日,美作在岐阜的千疊台正殿見到了信長。
是日,信長穿得非常正式,一副威風凜凜、高高在上的樣子。原來他剛剛接見了京城來的基督教徒,所以,正殿兩側站滿了文武重臣。美作被傳到了裡面。信長環視兩側,大聲喝道:「大家退下。」
「這樣說話不方便,還請大人屏退左右。」
信長有點不高興,看了一眼手捧大刀伺候在身後的森蘭丸,說:「他無妨,不必退下。」森蘭丸是信長的貼身侍衛,平常片刻不離。
「是。」森蘭丸凜然應了一聲,看了美作一眼,那目光令人想起猛禽的眼睛。
「好了,都退下了。」空蕩蕩的大殿裡,信長聲如洪鐘,語氣裡帶著點斥責的味道,「你讓我支走眾人,倒有點首領的派頭。到底有何事,美作?看你的樣子,像鬼一樣。難道你想用這張臉嚇唬我信長?」
美作一笑,道:「您也是鬼臉呀。」
「什麼?」
「我美作即使是鬼,也是良善的小鬼,大人您卻是大鬼。」
「哼。你要說什麼,直說罷。」
「是。」美作應聲答道,「您不要忘了,作戰可要抓住戰機呀。」
「哦?」
「我們主公一直認為您會在敵人攻打長筱之前派兵支援,所以,父子二人一直迎到吉田城下,可是,卻不見援兵蹤影。現在,敵人已經開始攻打長筱城了。」
信長一言不發,雙目圓睜,盯著美作。
「大人也知道,犬子在長筱城據城死守,如果稍有閃失,就會斷送性命。」
「……」
「因此,這次我才被派為重要使節。不知大人——」
「夠了!」信長大喝一聲,「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家主公說如果長筱陷落,敵人就會像衝破堤壩的洪流一樣勢不可擋。」
「美作!」
「在。」
「你兒子就那麼沒出息嗎?」
「如果說犬子沒有出息,大人至今還沒出城,這又是為何?」
「這個混賬王八蛋!什麼狗屁洪流,不但從甲斐流出來了,就連伊勢一帶也危險了。河內、攝津也不能大意。」
「哈哈哈。」美作突然笑了起來,「我不是來聽您講這些的。三河、尾張大壩決口跟伊勢、河內、攝津的小堤決口可不一樣。現在三河既沒有人質,也沒有使者,是大洪水。這些大人不可能不知,可為何還那樣斥責別人?如果只是想試試我的膽量,那就太無聊了。」
「好厲害的一張嘴,那麼,你來到底想說什麼?」
「請大人速發援兵。」
「立即發兵是不可能的。這就是我的答覆。」
「那麼,何時發兵?」
「我若回答不知,你會如何?」
「哈哈!」美作又一次笑了,笑得很古怪,「我做了使者,可並非怕死鬼。我早就作好準備了。如果不懂得這點,我半步也不會踏入這裡。」他聲音響亮,如同驚雷,信長身後的森蘭丸都不禁探出身來。
「你在這裡,一步也不許動。」這次是信長大笑起來。
「一步也不許動?就這樣對待我這個糟老頭子嗎?」
「說的是。」
奧平美作頭髮有些亂,可他全然不顧:「岐阜的千疊台,對於我貞能來說,是最好的死地。」
不知信長在思考什麼,他凝神望著天空,聲音突然低了下來:「美作。作戰固然有戰機,可也應相時而動。」
「您這麼說,是不是有什麼錦囊妙計?」
「我一旦發兵,如果耗費時間過長,原本不是敵人的人,也會變成敵人。你說,是不是這樣?」
「這個,美作也明白。」
「因此,一旦決定出發,就必須要勝。講到具體安排,不到萬不得已,三河那邊不用考慮。」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信長的語氣由剛開始時的強硬轉為舒緩。美作對信長的脾氣瞭如指掌,一旦對方發起火來,他是一步也不會讓的。一旦讓步,信長的火氣就更大。如果寸步不讓,他就會緩和下來。
「美作,你認為我到底帶多少兵合適?」
「這個……我不敢講。」美作也換了口氣。
「七八千怎麼樣?」
「七八千?那麼,多少火槍?」
「我想得五六百吧。」
「五六百?哈哈哈……」這次是信長奇怪地笑了:「那麼,你認為五六百夠嗎?」
「怎麼,大人取笑我?」
「我想起碼得三千五百支槍。而且,現在大和的筒井、細川等也正在派人搜集火槍。」
「三千五百……」
「這些火槍如能阻擋武田的騎兵,我們就勝利了。美作,信長是不會眼看著三河的親家有難而坐視不管的。」
奧平美作不禁低聲哭起來:「剛才言語不周,多有冒犯,懇請大人原諒。」
「我明白你的心情,到底是家康,真是煞費苦心,把你這個小鬼派了來。」
美作抬起花白的頭,仰天痛哭。他也不知為何流淚,只覺得兒子正在長筱苦苦抵擋敵人大舉進攻,其身影若隱若現。信長看到美作流淚,不禁轉過臉去,罵道:「美作,你哭的樣子太難看了。」
別人怒他則笑,別人哭他則怒,這是信長的秉性。儘管知道這點,可美作還是止不住眼淚。這場戰役,信長比家康還重視。他甚至把火槍借給筒井、細川兩家,就是再好不過的證據。
「大人見笑了,我是高興得流淚。」
「沒出息。眼淚留到擊潰敵人之時再去淌吧。」
「是,是,美作銘記在心。」
「好了,這下該放心了吧。森蘭丸,把大家都叫回來,與美作痛飲三杯。」
「是。」
家臣們第二次被叫進殿的時候,信長也不再陰沉著臉,大口大口地狂飲,還不斷給美作敬酒,打仗的話隻字不提。
第二日是五月初十,又有使者從三河來,是家康的隨從小栗大六重常。
小栗和美作正好相反,他極盡慇勤,求信長髮兵。「剛開始時,我們主公以為光憑自己殿後的部隊就足夠了,可沒有想到竟然從甲州來了那麼多人,主公覺得不妥,於是請大人發援兵,兩軍合一,支援長筱。十萬火急,越快越好!」使者絮絮叨叨地說著,也不知信長是在真聽還是假聽。
可是,從第二日起,軍隊就開始陸續向城內集中,而且,如同大家商量好了一樣,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根柵木和一條繩子。看著這些軍隊,美作和大六都陷入了疑惑。
此前的戰鬥都是一對一的單打獨鬥,大家身輕如燕,高聲通報姓名,然後展開格鬥,勝負自見分曉。因此,全軍的勝利是由一個個勇士的勝利積累而成,這是多年來的基本戰術。照這般常識,挑著木材,提著繩子,這樣的軍隊,總讓人覺得心裡打鼓。這到底是何用意呢?
但是,火槍隊的威武軍容卻讓人有種說不出的畏懼。在此之前,日本的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從沒有過如此眾多的火槍手。由八十人到一百人編成一隊,陸續開進岐阜,果然如同信長放言的那樣,最後達到三千多人。
五月十三日,信長的援軍帶著大量柵木和火槍,浩浩蕩蕩從岐阜出發。
此時的孤城長筱,已經陷入了苦戰。
十一日拂曉,當「大鬼」美作得知信長即將發兵而鬆了口氣時,他的兒子——長筱的「小鬼」九八郎貞昌聽到甲州的兵馬又一次向野牛門逼來的報告,心情沉重地登上城門觀看。他手搭涼棚,看了一下霧靄沉沉的懸崖下面,長歎一聲。本以為敵人在此前的戰鬥中吃了苦頭,不會再在這裡冒險了,可萬萬沒想到,敵軍又調來竹筏,第二次前來挑戰絕壁。而且,這一次士兵用竹盾擋在了身前。
把竹子綁成束做盾牌,恐是抵禦火槍的唯一辦法。竹子表面又硬又滑,又是弧形的,子彈打上以後就崩飛了。所以,最初的幾發子彈沒有炸斷繩索。
「白搭,不要打了。」看到打不中,九八郎讓火槍隊撤了下去,「關緊城門,等敵人上來。」
「敵人一旦靠近城門就不好辦了,大人。」貼身侍衛說道。九八郎卻彷彿沒有聽到一樣。
敵人一旦發現沒有了炮火的干擾,就會順著繩子往上爬。眨眼間,先上來的一隊人馬已經用竹盾牌圍住了突破口。「現在還不能打嗎?」
「不行!」九八郎制止了性急的士兵。
「已經從二十增加到四十了。一會兒又會漲到八十的。」
九八郎在數著不斷增加的敵人,就在人數快要從八十漲到一百六十的時候,他喊道:「尖刀隊,三十人,上!」
城門一下子大開,殺聲震天,回聲擴散到谷底,落到敵人頭頂的聲音放大了四五倍,響遍山谷,嚇得敵人屁滾尿流;再加上原本一直緊閉的城門在登崖作戰的敵人身後突然洞開,更嚇得他們魂不附體。
「哪裡逃!殺!」一隊人馬眼都不眨,衝向湧人城門的敵軍,奮力搏殺起來。
「再上三十人!」九八郎這次派出了長槍隊。長槍隊沒有衝入擠在城門處的甲州軍,而是不斷地奪取敵人的竹盾,施火焚燒。乳白的晨霧中,竹子辟辟啪啪燃燒的聲音和著火紅的火焰,使敵人產生了錯覺,以為對方殺了出來。
「好!火槍準備!」九八郎這次只讓四五支槍對著失去盾牌的敵人猛射。
雖然火槍好像沒有擊中,可是,由於此前的失利,敵人的軍心已被攪亂。看到繩索上有幾個人逃到河灘,剩下的也無心戀戰了,所有繩索上的人都退了下去。
「怎麼樣,不錯吧!不一會兒肯定也有人往這邊退。」這時,從守衛在城北的松平彌九郎那裡來的報信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報,大通寺糧倉處,有敵人壓過來。」九八郎不禁皺起眉頭。畏筱城的糧倉位於城北瓢苑的後面,正好和甲州軍大通寺山的陣營相望。糧倉對於這座山間小城來說,其意義自不待言。
原來,在大通寺山安營紮寨的武田左馬助信豐在那裡等候戰機,早已多時了。這裡既沒有河,也沒有懸崖,根本沒有障礙。因此,如果城裡的五百精兵大多被分到別處,佔領糧倉簡直是易如反掌。對此,甲州方面無疑早就瞅準,並制定好了策略。
當奧平九八郎得知南面的敵人不甘最初的失敗,又一次乘竹筏捲土重來時,他已敏感地察覺到大事不妙。可沒想到敵人從南北兩面同時發起進攻。
九八郎命令奧平次左衛門堅守野牛門,自己則帶著火槍隊火速趕往瓢苑。畢竟軍心重要,軍心一旦動搖,後果不堪設想。就是吃紅土也要戰鬥到底,那是嘴硬,世上再也沒有比餓著肚子堅守城池更淒苦的事了。別說織田的人馬,就連濱松的主力部隊此時也沒趕到。一旦此時糧草失守,後果就不僅是全軍覆沒了,連後人都會恥笑奧平貞昌不懂戰事。
趕到那裡一看,只見松平彌九郎景忠和其子彌三郎伊昌正守候在此,看到敵人逼近城門,拔出大刀就要衝出去拚命。「休要驚慌!敵人的數目是多少?」
九八郎喝道,他知道,一旦驚惶失措,就會帶來嚴重後果,才這樣笑嘻嘻地問。
「兩千。」
「不,頂多也就七百。」九八郎又笑了,「這塊陣地的主將,是左馬助信豐和馬場美濃守信房,再加上小山田備中守昌行,三員大將共統兩千兵力。今天左馬助信豐出來打頭陣,頂多七百人,所以不必驚慌,要沉著應戰。先放幾槍,讓敵人聽聽槍聲,再從城門殺出去。」
說完,他讓跟來的火槍隊裝上彈藥,從敵人逼近的城門向西邊的城牆進發。他確認城門前確實擁擠了很多人,於是下令:「把牆推倒!」
難以翻越的城牆被繩子拉向城內側,轟的一聲,驚天動地。敵人一下子慌了神。緊接著,藏在裡面的全部槍支對著城門,多槍齊發,炸得敵軍人仰馬翻,哭爹喊娘。同時,急不可耐的彌九郎父子率領一百五十人,從城門殺了出去。眨眼之間,勝負已經決出。
第二日,兩軍在土堆中短兵相接,更是打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惡戰。
奧平九八郎膽大心細,開戰僅七天,兢使甲州軍陷入了惱怒和焦慮之中。所有的一切,九八郎都佈置得天衣無縫,無論是野牛門的戰鬥,還是第一次糧草保衛戰,都沉重地打擊了甲州軍的士氣。他雖是一個二十剛出頭的毛頭小子,打起來也是蠻攻,卻的確狠狠地耍了一把武田軍。
在這喜悅的氣氛中,松平三郎次郎親俊前來報告,說本城西面的地下傳來奇怪的聲響。眾所周知,甲斐礦山眾多,採礦業發達。聽到這個消息,九八郎當著眾人捧腹大笑:「哦?挖金人來了。」
原來,在城西安營的是內籐修理亮昌豐和小幡上總介信貞兩員大將,這裡大約安排了兩千多人馬。
「兩千多人馬居然想玩老鼠鑽洞,真是騙小孩子的把戲。」九八郎表情誇張地說道,然後耳朵貼地,聽了聽地下挖洞的聲音,命令士兵也開始挖洞。
由於敵人不熟悉地形,而且民工都是遠方征來的,一旦進入挖掘階段,就不得不屢次返工。而長筱城的士兵卻非常熟悉地形,什麼地方有什麼樣的石頭都瞭如指掌,所以,兩者的挖掘速度當然有天壤之別。
從大門南老臣的府邸挖到彈正苑的時候,長筱的人馬和甲州的人馬撞了個正著。
「啊,土中有人!」一個挖洞的甲州兵被嚇破了膽,大呼大叫。這時,五六支火槍已經被安放在突破口,又不費吹灰之力粉碎了敵人的企圖。
次日清晨,又有一隊人馬發起進攻。這次是西北的一條右衛門太夫信龍。他在距離正門較近的地方修築了箭樓,試圖向城內放箭。這一回九八郎沒有笑,他命人用五十支槍的火藥做了一個像大炮一樣的大筒子。只見屹立在晨暉中的敵方箭樓連一支箭也沒來得及放,眨眼間就被大炮筒炸到了九霄雲外。
但是,畢竟是五百人對一萬五千人的戰役。從四個方向來攻的嘗試都失敗後,武田軍終於發起了總攻。他們悟到,急攻只會損失更多人馬,於是一致同意進攻對方的糧倉。他們用柵欄把城包圍起來,在河上拉了好幾層繩子,在繩子上繫上鈴鐺。包圍圈形成以後,再次發起了慘烈的糧草爭奪戰。
五月十四日,九八郎不得不捨棄糧倉所在地瓢苑,撤回了大營。當夜,他眼看著落入敵人手裡的糧草燃起熊熊大火,沉默不語。當然,武田方面為這座小城耗費了如此多的時間,也非常惱火。
毋庸置疑,糧倉所在地瓢苑被佔,對長筱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運到本城來的糧草已經堅持不了四天了。九八郎看著糧草被燒盡,然後來到箭倉,走到聚集在本城的眾將面前,讓人搬來床幾,對侍衛命令道:「多點一些燈。」空蕩蕩的大堂裡只有兩三支燭台,大家死一般地沉默。長此以往,不如痛痛快快地戰死。有人已經堅持不住了。
近一段時間,就連十分瞭解九八郎之心、平時裝得若無其事的龜姬也扎上了頭巾,挎著長刀,緊張地跟隨丈夫左右。添了幾盞燈後,大堂裡亮了起來,大家的表情清晰可見。九八郎笑道:「糧倉被敵人佔去了。」
語氣就像被搶走玩偶的孩子一樣。松平親俊哈哈大笑:「差不多三天後……就得吃泥土了,希望大家作好思想準備。或許是五天吧。」
「不到五天了。」伊昌道,「織田大人還沒有發出援兵嗎?」
九八郎裝出一副沒有聽到的樣子,他尋找著奧平次左衛門勝吉。「次左衛門,你出城到主公那裡去一趟。」
「去做什麼?」
「請派援軍已經來不及了,你就說再過四五天,長筱就要破城了。」
「恕在下不能從命。」
「你說什麼?你是覺得不長翅膀就出不了城嗎?你可以從城東北的後門潛水過去。雖說敵人在河面上拉了繩子,還拴了鈴鐺,不能渡河,但你可以像河童那樣潛過去。你不是游泳能手嗎?」
「這個,在下難以從命。」
「怎麼回事?」
「我是說,請恕我難以從命。」
「嗯?你是忘記了自己的實力,還是讓敵人嚇破膽了?」
次左衛門像孩子一樣地搖搖頭:「大人想到哪裡去了。正是因為我不怕敵人,才拒絕從命。不到五天,城池就要破了,您和其他官兵就要戰死疆場,而我一個人卻身在城外,豈不被人笑話。人們會說,看,快看呀,那位就是天正三年長筱之戰的時候,眼看城池陷落,他卻獨自一人逃命的怕死鬼。」
大堂上的氣氛一時十分緊張,大家不知九八郎會如何應對這個問題。次左衛門的一席話,乍一聽似豪言壯語,卻使大家十分洩氣。
「哼,是嗎?」九八郎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環視了一下大家,「鳥居強右衛門何在?」也沒有事先打個招呼,他就徑直喊了另一個人。
靠近拉門的一個黑暗角落裡傳出聲音:「末將在此。」
隨著粗聲大氣的回答,燭台旁邊現出一個五短身材的肥胖男子。
「強右衛門,你去!」
「遵命。可是,不知大人派我去哪裡?」
大家哄堂大笑。這個人剛才一定在黑暗的角落裡打盹兒了。
「去哪裡?你剛才沒有聽到我講話嗎?」
「是,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
「好!妙極了。既然在這樣的氣氛下你都能睡得著,那麼,就是你了。今晚從東北的後門渡河過去。」
「遵命。」
「河面已經拉了網,所以,你要潛水而過。」
「是。可是,去哪裡……」
「混賬,只有潛水才能到達對岸,到了對岸後再走陸路。」
這時,強右衛門才開始醒悟:「這樣,這樣才能衝出重圍……啊呀,是要去搬救兵啊?」
「呵!」九八郎二目圓睜,非常驚奇,「這一點想必你也明白。只是,不用說求援,吉田、濱松或者是岡崎,主公肯定在某個地方。見到大人,你就說再過四五天……你就說,九八郎說了,只剩四五天了。」
「在下難以從命。」
「怎麼,剛才不是你說要……」
「我強右衛門也知道城池危在旦夕……」
「住口!」九八郎火了,「你是在耍我?」
「不是,不是。」
「住嘴!我說糧食只剩四五天,可是,我說城要陷落了嗎?誰說城要陷落了?我九八郎決不會丟掉城池。只要天不塌,只要主公不下令停止抵抗,我就戰鬥到底!」
強右衛門的四方臉上,一雙眼睛傻呵呵地望著九八郎。
「不僅是強右衛門一人,不管是誰,只要說放棄城池,那就是對我九八郎的侮辱,我決不允許!」
這時,次左衛門慌忙向前一步:「明白了,大人。次左衛門願意前往!」
「不!」強右衛門大喊道,「強右衛門願意前往!」
九八郎看了一眼二人,笑了:「強右衛門,你馬上去作準備。無論發生什麼,不要中途倒下。到達之後,不要急著回來,一直在那裡歇息,到勝利的那一天。在完成這次使命之前,天塌下來,有我九八郎一人頂著。」
「遵命!」強右衛門毅然答道。
大家商定,強右衛門安全突破敵人的警戒線後,一定要在雁峰山上點燃煙火報信。然後,他就離開了大營。
十四日晚上,皓月當空,地上的人影格外清晰。
「要是沒有月亮就好了。」強右衛門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趕路。他穿過野牛護城,在大野川一棵樹的樹蔭下站住。
眼前的激流閃爍著一片銀光,對岸守兵的篝火一堆接著一堆,望不到頭。這裡距離守兵的位置約四五十間,篝火周圍晃動的士兵的影子看得一清二楚。左後方起依次是姥懷、鳶巢山、中山、久間山,敵營已經嚴密地封鎖了去路。敵軍白天剛剛拿下瓢苑,士氣高漲,還沒有歇息,所有陣地旌旗林立,映著銀白的月光,十分壯觀。
「真夠戧。怎麼辦?」強右衛門在懸崖邊站了一會兒,思考著對策。九八郎貞昌叮囑過他,在趕到目的地之前,須保住性命。言外之意他不是不明白,一旦被抓住殺掉,後果不堪設想。「南無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他虔誠地念道,「八幡大菩薩呀,我求您了!河童呀、惡鬼呀、狐狸呀、邪神呀,把我渡過河去吧!完事之後,就是把我粉身碎骨來孝敬你們也行啊。」然後,他摘下隨身攜帶的箭筒,在手巾上寫了一首詩:
【我主水深火熱中,玉墜陪我搬救兵。
此去路上多艱險,一腔熱血為盡忠。】
他在月光底下寫完後,不禁得意地笑了。九八郎說,如果在援軍到達之前死去,他將永世承擔罪名,這雖是無心之言,自己此番出發,也沒有打算活著回去。想到這裡,他伸手把手巾掛在樹枝上,找了個陰暗之處盤腿坐下,等著敵人去睡覺或是月亮鑽進雲彩。總之,現在他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河流湍急,水聲震天,就是發出點聲音,敵人也聽不見。」強右衛門盯著河對岸念叨的時候,不知不覺呼嚕呼嚕地睡著了。他是疲勞過度,當然,這種膽量既是奧平家的風氣,也是他粗獷性格的體現。
不知睡了多久。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對面的篝火已經熄滅,月亮已鑽進了雲彩。強右衛門站起來,急急忙忙她把長刀和短刀包到衣服裡,把所有東西都背在肩上。他轉念一想,又把長短刀扔到地上,只帶了衣服和匕首。
「大人,我去去就來。」強石衛門朝本城的方向拜了一拜,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