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倉和淺井兩家的滅亡,使得信長的霸業更加穩固。
足利幕府已經敗亡,讓織田信長和德川家康頭疼不已的武田信玄的死訊也無需置疑。信玄之子勝賴統領著留下的家臣,自以為很強大,但家康已對他們形成鉗制之勢。接下來要做的,是鎮壓本願寺勢力及其支持的一向宗信徒暴亂。此即以牙還牙。
信長一直在尋找最佳時機,以徹底擊潰那些借信仰之名聚起的反抗之徒。當前,應攻打盤踞於伊勢長島地區的信徒,以砍掉石山本願寺的左膀右臂。
信長仍然雷厲風行,令人瞠目結舌。
九月初四,他令柴田勝家前去攻打鯰江城的六角義弼,作出要進兵河內之勢,但又於初六迅速集合隊伍,凱旋岐阜。凱旋之際,秀吉來到信長面前,為行賞之事表示謝意。秀吉在攻打小谷城一役中功不可沒,信長將淺井家的十八萬石領地全部賞給了他,並封他為小谷城主。「這塊領地你得趕快找個繼承人。」信長旋又道:「籐吉,阿市如何?」
秀吉不解地歪起腦袋,「主公是何意?」
「我問她是否已打消了自殺之念。」
秀吉好像恍然大悟,「啊,原來如此。您不必擔心……」他信心十足地回答。
「你在途中對她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陪伴在她身邊而已。」
信長聽後,扭著臉咂了咂嘴。只要是信長問話,秀吉的回答總是出人意料。他知道信長喜歡他這樣,但愈是這樣,信長就愈覺得秀吉可恨又可喜。
「你是說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自殺的念頭嗎?」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好囉嗦!也就是現在沒有了?你怎樣讓她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秀吉輕輕歪起頭,沒有回答。他本來想說,信長不懂女人的心思,但轉念一想,若那樣說,他和阿市就太可悲了。
「怎不說話?」
「關於此事,在下也不太明白。只是我陪伴在身邊時,她改了主意……在下並沒刻意去改變她。」秀吉認真地答完,抬起頭小心地望著信長。
看到秀吉回答時表情不同往常,顯得認真慎重,信長環顧了一眼,對佑筆和下人們道:「你們下去。」隨後轉過頭道:「籐吉……」
「主公。」
「你說過,感謝我將小谷城和淺井的領地全部賞給你,是嗎?」
「是。在下從內心深處表示感謝。」
「你不覺得這十八萬石領地是一塊有瑕疵的寶玉嗎?」
「啊?」秀吉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滿臉困惑。
「你難道討厭阿市?」
「……」
「說實話。我覺得她很可憐,便想找個能讓她有勇氣活下去的男人在她身邊,幫助她撫養孩子長大成人。怎麼,你不願意?」
「這……這……不,非常願意。」話音剛落,秀吉雙眼已經濕潤了,不是因為羞恥,而是對於那讓人內心顫抖的「美」的憧憬,對擁有「美」之人的不幸境遇的無限哀憐。
「既然如此,你就收下她們吧。」
秀吉順從地低下了頭,不知為何,他的眼淚撲簌簌滴落下。阿市那直面著死亡、走在紅土路上的身影又浮現在秀吉的淚眼之中。
信長緊緊盯著秀吉,等待答案。
「唉!」
「嗯?你有八重,她不再做正房。」
「在下不答應。」秀吉猛地抬起臉,慌忙用指頭擦去眼淚。
「為什麼?」
「阿市夫人是主公的親妹妹,秀吉不過是足輕武士的後代。」
「那又如何?」
「主公可能不明白。那樣的話,秀吉內心將產生動搖。」
「動搖?」
「是。主公在我眼中,就是一輪太陽。在下必須絕對盡忠。坦率言之,將在下從五萬石的領主提拔為十八萬石的領主,已經十分難得,如果您再將自己的親妹妹……那麼,即使在下不生懈怠之心,世人也會那麼認為。特別是眾家臣,也許因此不像以前那樣盡忠。更重要的是,這個決定對阿市是極大的褻瀆……所以,在下堅決拒絕。」
「哦。」信長輕輕閉上眼。
「但如果主公要在下撫養幾位小姐,秀吉將竭盡全力……」秀吉邊說邊拭淚。
信長沒笑,也不訓斥。他感覺秀吉沒有撒謊。他確是將信長當作至高無上的存在而忠心追隨。如果娶了信長的親妹妹,考慮到家臣們的反應,他可能無法像往常般暢所欲言,這實不容忽視。
「哦……你是說,你並不討厭阿市,慮及她是我妹妹,才拒絕。」
「主公!」秀吉眼裡閃著淚花,急切地搖著手。聽到信長讓他接納阿市,比得到淺井家十八萬石封地還要高興。想到信長這麼信賴他,想到阿市的不遭遇,秀吉不禁流下淚來。「阿市夫人會活下去的。我看到了。」
「你途中果然對她說了什麼!」
「不,在下並未勸說她,只是故意讓她看些醜惡的東西。」
「醜惡的東西?」
「是敵兵的屍體。死屍上爬滿蒼蠅與蛆蟲,彷彿燒焦了一般烏黑。我故意驅走蒼蠅。蒼蠅嗡嗡飛跑後,烏黑的屍體變得蒼白,並開始蠕動。」
「死屍蠕動?」
「是蛆蟲。因為屍體已經腐爛,自骨上爬滿蛆蟲……阿市目不轉睛盯了一會兒,然後突然遮住眼睛,慌慌張張跑開了。至少在秀吉看來,她有著放心的神色,好像慶幸終於從死神手中逃脫……」
信長撇嘴笑了,重重地點點頭:「那麼,就當我沒說過阿市的事。」
「雖然在下不能接受阿市,但能否將她的一個女兒送給我?」
「不!」信長嚴肅道,「僅僅那十八萬石領地,已足以使你受到別人的猜忌。為你考慮,還是不給為好……我也剛剛意識到這個問題。」說著,信長立刻開始準備出發。
秀吉此時理當放鬆。但想到將要去巡視屬於自己的小谷城,不知為何,他感到失落。城池中已經沒有了市姬和她的孩子,城池的價值便似頓時跌落了一半。
石田佐吉跟在秀吉和竹中半兵衛身後,望著秀吉不同尋常的背影,不時歪起仍留著額發的腦袋。曾經在伊香郡古橋村的三珠院做過寺院小僧的佐吉異常敏感。此時在他眼中,秀吉好像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是因為他從長濱五萬石的小領主,被提拔到領有小谷城十八萬石的真正大名的位置?無論對百姓、下人,還是足輕武士說話,秀吉的語氣總如朋友,而且時常說笑,讓人樂不可支;但如今他突然變得言語謹慎。這對他是凶是吉?
佐吉認為,羽柴家主僕的團結,主要來自於秀吉豁達的性格。幾天前,秀吉來到淺井長政和阿市居住的本城附近,突然停下腳步,凝視著城郭,好像感慨萬分。雖然這並不足奇,但佐吉還是從中感受到某種深深的失落,於是對正凝望著虎御前山通往長濱的路的竹中半兵衛道:「竹中先生,主人是身體有恙,或是精神不濟?」
半兵衛沒有回頭:「有些不快。」
「為何?他沒對先生透露幾句?」
「沒有,其實不難想像。」
「是因為十八萬石的領地讓他有了負擔之感?……」
「佐吉,」半兵衛截住佐吉的話頭,「這些事,絕非你一個孩子應該考慮的。」
「但在下覺得……主人心情那麼沉重,那麼沒精打采……」
半兵衛依然不看佐吉,一邊點頭一邊道:「大人們偶爾會如此,你無需擔心。」
「是因為淺並備前守的遺孀……」
佐吉話猶未完,半兵衛已經大步向秀吉走去,佐吉不解地跟了上去。
秀吉待半兵衛走近,遂道:「命運是天注定的呀。」
「正是。從降生那一刻便決定了。」
「有可以改變的嗎?」
半兵衛不知是否聽到,竟道:「今日巡視完城內,立刻到各處領地走走吧。」
「哦,確要抓緊。」
「不,您已經夠快了。明天就出發吧……」
「好。正如你所說,人生天注定,到了一定的位置,再進一步,難如登天。」
聽到秀吉語氣中從未有過的絕望,半兵衛不禁皺起眉頭。
在絲毫不在意對方感受這一點上,秀吉和信長毫無二致。無論對方是誰,他們說起話來都毫無顧忌。但與信長的叛逆性格相比,秀吉凸顯的是機變靈活,常讓人不知所措。就天生資質而言,秀吉在信長之上——半兵衛一直這麼認為。因此無須佐吉提醒,秀吉的變化早已被半兵衛察覺到。男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像秀吉這樣自信的人,更易為女性的美迷惑。秀吉恐是想到自己和阿市身份迥異,便不得不放棄渴望,這裡也許隱藏著決定他命運的危機和陷阱。半兵衛故作輕鬆地走至秀吉身邊:「大人,您好像在懷疑自己的天分和運氣?」
「不,我未懷疑。我已經從足輕武士變成了十八萬石的大名。」
半兵衛緊緊地盯著秀吉的眼睛,緩緩搖了搖頭:「在下不會死心塌地追隨一個僅有十八萬石領地的小大名。」
「哦?」
「好了,我們邊走邊談吧,大人……」他故意笑道,「您認為自己的運氣能好到什麼程度?」
秀吉圓睜雙眼:「先生何出此言?」
半兵衛沒有直接回答,「在下認為,您是了不起的人物。」
「你是指……」
「您堅決拒絕接受阿市。」
「先生,坦率地說,實際上,我十分遺憾……但有時不得不加倍小心謹……我怕命運的安排。」
「在下正是高看您這一點。」半兵衛突然加重了語氣,「您鴻運當頭,必是天生蒙神佛蔭庇之人!」
秀吉表情茫然地向前走著,他顯然不明白半兵衛究竟想說什麼。
「如果換成在下,我也會堅決拒絕。」半兵衛像在自言自語,「這會為您將來成就大事造成麻煩……阿市夫人雖是信長公之妹,卻也是淺井長政的遺孀。」
秀吉驚訝地回過頭:成就大事?等他終於明白了半兵衛要說的話,不禁長歎一聲。
「還是盡快將夫人迎進城中吧。」
「是說寧寧?這……」
「要不另找一位女子來照顧您?總之,您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半兵衛說完,猶自放聲笑了。
秀吉雖然對半兵衛的笑聲很是反感,但看到身邊的佐吉聽得津津有味,也只好乾笑幾聲以作敷衍。對戰略和世事的洞察力上,秀吉比誰都更認同半兵衛,但他把秀吉現在的心境簡單地描述為沒有女人作伴,這讓秀吉非常惱恨。「半兵衛,此事非你所能理解,不得胡說。」他本想這樣訓斥,但最終選擇了暖昧的微笑,恐是因為半兵衛言中自含威儀。我太怯懦了!秀吉想。如果性格更剛強些,他就會順從地照信長的旨意接受阿市,坦然面對柴田、明智、佐久間和丹羽等人。其實,他改姓羽柴,何嘗沒有後悔之意?
丹羽長秀以忠誠、柴田勝家以武勇著稱於世,秀吉於是各取他們姓中一字,改姓「羽柴」。現在想起來,所謂姓名,不就是人的代號嗎?秀吉雖認為改姓可以減輕家臣們對他的猜忌,並認為這是一種處世之道,但背後何嘗不隱藏著卑怯和懦弱?
這天夜裡,秀吉就歇息在開始修葺的本城前的大帳中。他兩度從夢中驚醒,每次都是因為夢見阿市。居然有這種事!往日的夢,通常是戰場上的廝殺、堆積如山的米糧,或天馬行空的身影……
破曉時,半兵衛已一切準備停當,準備立刻出發去巡視新領地。巡視領地有兩種意味,或展示威嚴,令亂世中的領民放心;或輕鬆地噓寒問暖,讓領民們感受到主人的親切。
半兵衛身穿戰服,威風凜凜。隨從都已定下,加籐、福島、片桐和石田,加上秀吉和半兵衛,不過寥寥幾人,就是去狩獵,人也太少了。
「只要說武勇過人的羽柴大人已經代替了淺井家,就足以震動整個近江。」半兵衛的意思是這些人已足夠了,但他略去了這句話,笑道:「大人,我們出發吧。」
秀吉心生不悅。他這時的心境,與其說是去展示新領主的威嚴,倒不如說是去追逐阿市的幻影,以這種心境,如何出發去巡視領地?但秀吉控制住了。如果在興致勃勃的眾將面前呵斥半兵衛,將帶來不利影響。
按照計劃,每一個郡巡視兩天,淺井、伊香和阪田共需六天。出城時,秀吉更加沉默,彷彿變了個人。只有他和半兵衛二人騎馬。從木之本越過賤岳,經鹽津,然後沿八田、永原至菅浦。到了預定為投宿之處的一個大戶人家門前,秀吉突然眼前一亮。暮色中,一位女子正候在門口,姿色令人驚艷。
照計劃,這天應盡早巡視菅浦和葛籠尾崎,然後回到鹽津。因此,不必非得住在菅浦。秀吉目光尖銳地掃視著出來迎接的女子和竹中半兵衛。
果然是這小子在一手策劃。秀吉覺得不能再一笑了之了。他厲聲叫過徒步跟在後邊的加籐虎之助。「你去問問,今晚的住宿之事怎樣安排?」他邊說邊在門前撥轉馬頭,對著半兵衛。面前是倒映著夕陽的閃閃發光的湖面。
「半兵衛!」
「大人有何吩咐?」
「此處是何人住處?」
半兵衛從腰間慢慢解下記有巡事日程的本子。「主人乃京極若童子丸,房子的確破舊了些。」
「我不是說這個。京極若童子丸是何人?是京極家族的人?」
半兵衛依然非常平靜,簡直讓秀吉發瘋。「您不知道?」
「知道我還會問?他究竟是什麼人?」
「豈止是同族,此處的京極家,乃是名門之後的近江源氏佐佐木信綱之嫡裔。」
「什麼?」秀吉大吃一驚,再次打量著眼前雜草叢生的庭院。房屋的確破舊,卻顯然不是普通人家的住所。已經破舊不堪的壯觀的院門,顯示出這裡曾是一門望族。
「佐佐木信綱在京都的京極有住所。我聽說人們除了叫他佐佐木,還習慣叫他京極,曾任足利幕府執事、九國管領、江北六郡太守,後被家臣淺井氏奪去領地,才隱居在這湖邊……真是浮華一夢呀。」
秀吉緊盯著半兵衛。他十分清楚以前淺井家的領主是什麼人,先是京極,然後是淺井……現在變成了他自己。
加籐虎之助此時慢慢地走了出來。「雖然寒素,但已準備好了,請大人進去。」
「誰說的這話?」
「因為這家主人年紀尚幼,便令其姐出來迎接。」
「虎之助,你好無禮。」若真是京極家嫡系後裔,當稱小姐……秀吉腦海裡又浮現出剛才出迎的女子的身影。如果說阿市是秀吉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方纔那女子則可稱第二。而且她比阿市顯得更年輕,更充滿朝氣。「半兵衛,為何選擇此地投宿?如不老實作答,我斷不會住這裡。」秀吉語調高亢,激動暴露無遺。
半兵衛緩緩下了馬,將韁繩遞給下人。他非常清楚秀吉的性格,即使暫時感情用事,事後也必會嚴格反省。「您認為有何不妥嗎?」他漫不經心地昂首望著秀吉,「在下不過是按照代官的安排罷了……代官考慮到這裡的姐弟會因為您替他們消滅了宿敵淺井家,而衷心歡迎您。」
秀吉審視著半兵衛。此時,石田佐吉大步走了過來。「大人,請下馬。」
半兵衛見此情形,又開口了,不過這次更像是對那些愣在一旁的士兵們說的。「若要趕去鹽津,恐怕還未到天就黑了。無論如何,新領地中可能會有人對您不利,因此不要天黑趕路。而這戶人家……」
「……」
「主人若童子丸不過十三四歲,其弟吉童子丸十一二歲。其姐名房姬,是個女中豪傑,曾嫁給若狹領主武田孫八郎元明,不過又自己回來了。」
「剛才出迎的女子……」佐吉從旁插嘴道。
半兵衛淡淡點了點頭:「房姬乃是北近江數一數二的美人,被若狹武田家看中。聽說她在出嫁之前提了個條件,即要武田家為她報家仇。仇人顯然是指淺井父子。孫八郎元明苦苦相求,終於娶到了房姬。但房姬後來發現元明根本無此志向與能力,尚未委身於元明,便於數月前回未了。這樣一個地方,大人在此歇息自是合適……眾位以為如何?」
聽到這裡,一直沉默不語的虎之助騰騰走到佐吉身邊。「言之有理。大人,請下馬。這家的小姐顯然是因為您替她報了家仇,才出來迎接。」
秀吉撇了撇嘴:「你這小子,聽來你倒像是這裡的奴才。」他翻身下馬,重重地咳了一聲,站到半兵衛面前。
太陽已經落山,湖面深沉。進入院中,只聽竹林在風中颯颯作響。秀吉終於明白了半兵衛為何強調阿市是淺井家的遺孀,其實淺井不過是京極的家老,而秀吉不過是尾張中村的普通百姓、織田家足輕武士之後。出身如此低微的他如今居然成為新的權威,被京極家的小姐迎進門……想到這裡,他頓感熱血沸騰。房姬若有深意地望著朝氣蓬勃的秀吉。
「大人請進。」秀吉離房姬尚有十二三步距離,房姬低頭說道,「主人若童子丸為了歡迎大人光臨寒舍,帶著下人打魚未歸,小女子代他前來迎接大人。小女子是若童子丸的姐姐,名阿房。這是主人的弟弟吉童子丸。」
秀吉更加堅信這一切是半兵衛故意安排。房姬的一頭黑髮非常漂亮,全身散發著淡淡的香氣。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她顯得十分溫順柔和,根本想不到她竟會撕毀婚約返回娘家。
「主人為了迎接我,特意去捕魚了?」
「是。您對我家有大恩,如果怠慢了,祖先也會責備我們。」
「感激不盡。那麼,給我們收拾吧。」秀吉一邊和半兵衛邁上黑亮的台階,一邊摸了摸吉童子丸的頭。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輕鬆起來。他們被領到,可以望見湖面的房間。房姬已退下了。「真是難得的風景……那就是竹生島吧?」秀吉問半兵衛道。
「大人……您還滿意嗎?」
「什麼滿意?」
「附近的風景。」
「還不壞。」
「人充滿貪慾。」
「哦。」
「您軍務繁忙,根本無暇欣賞風景,而是時刻思考戰鬥和生存……」
「哦。」
「好不容易有了空閒,又希望有兒孫,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續。這都是人的貪慾所致。」
「我知你是想說情愛之事。」
「這情就在眼前時,不如盡情放縱。」
「這可不像先生所言啊。」
「但必須擦亮眼睛,耐心選個好女人……」
「我知道。」秀吉揮手止住半兵衛,他覺得剛才在門口大光其火有點不可思議。
但半兵衛不予理會,「喪失理性之戀情,雖然能夠孕育後代,但難保不會發生威脅本人性命之事。一個是因懷念亡夫整日恍恍惚惚的女子,一個是對您滿懷感激之情的女子,大人會作何選擇?是選擇盲目的感情還是理性?」
秀吉揮了揮手:「先生不要說了。你像是在說這家小姐愛慕我。」
正說到這裡,年輕的下人們陸陸續續走進來。眾人圍著秀吉坐下後,這家主人若童子丸在村姑的陪同下捧著燭台過來了。他尚留著額發,一身稚嫩之氣,羞澀地打著招呼。畢竟是名門之後,身上散發出高貴的氣質,但他的衣物卻和姐姐不同,看上去十分粗糙。
「你就是若童子丸公子嗎?」秀吉輕聲問道,心中卻似在等著房姬回來。可以向信長建議,讓他們恢復家聲……這種話題,秀吉更想對房姬說。但房姬的身影始終沒再出現。不久,村姑們端上了酒飯。
窗外天色已黑,只傳來陣陣濤聲。虎之助等年輕人沒有縱酒,只是狼吞虎嚥吃著飯。秀吉終於笑道:「特意捕來的鯉魚味道真是鮮美。你們放開吃。」說完,他忽然豎起耳朵。
隔壁房間傳來十三絃琴聲。半兵衛看了看秀吉,彷彿自言自語般道:「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
「不錯……」
「在下聽說房姬小姐琴藝高超,她大概是去一展琴藝。」
「哦。」秀吉放下飯碗,看了看若童子丸,「能否讓小姐到這裡為我們彈上一曲?」
「是。我馬上就去。」若童子丸離開後不久,琴聲便止了。房內增加了幾支燭台。
「鯉魚、琴聲,這一切都表明這家人非常歡迎您。」半兵衛又道。村姑搬來琴,房姬方走進來,姿態柔和典雅,卻是落落大方。
「啊!」佐吉和市松齊聲歎道。房姬已經換上和服,顯得更是嫵媚迷人。
她滿面羞色,坐到琴前。「承蒙不棄,小女子謹獻一曲。」
【月隱山端
浮雲片片
紫色盡染
別情恍然
悵惘無限】
秀吉不覺探也上身,似已忘記了半兵衛的存在。這才是人上之人!
湖上月色如練,半兵衛靜靜閉上眼睛,與其說他是在欣賞琴聲,不如說是在揣度秀吉的內心。年輕武士們也都正襟危坐,專心致志地聽著。
房姬彈了兩首曲子,便退下了。她的矜持和害羞,激起了秀吉更大的興趣。村姑將琴抬走後,秀吉終於平靜下來,長歎一聲:「竹中先生。」
「大人何事?」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呀。」
「月亮已經出來了,讓他們打開窗戶吧。」
「不,叫房姬過來,賞她一杯酒。」
半兵衛雖然深以為然,嘴上卻說:「在下覺得不必……」
「不,叫她過來吧……」
「大人,」半兵衛微笑道,「您好像突然變得精神起來。若童子丸公子,既然大人這麼說,煩請再叫令姊過來。」若童子丸起身去了。
「好了,其他人都下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秀吉又恢復了往日漫不經心的樣子。他屏退年輕武士們,究竟要向房姬說些什麼呢?半兵衛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靜靜等待著房姬。她不久就過來了。
「房姬,你的曲子幾令我忘情,甚至忘記了給你斟一杯酒。來,近來些,來……」秀吉一邊捧著酒杯遞過去,一邊道:「竹中先生。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好的曲子!來,靠近點!」他扯起謊來毫不臉紅,「有件事情和你商量,房姬。」
「大人請講。」
「你的心願,秀吉已替你實現。但這遠遠不夠。倘若京極家能夠重振,那麼——」
「您是說……」
「我將令弟薦給信長公如何?」
房姬驚訝地抬頭望著秀吉:「此話當真?」
「你看我像說謊嗎?這正是我要與你商議之事。」
「商議?」
「小姐原本就是小谷城的主人。如果小姐願意住到小谷城,我會將若童子丸薦給信長公。」
半兵衛終於忍俊不禁。
「半兵衛,笑什麼?」
「不,毫不可笑。在下對大人的勇氣十分佩服。」
秀吉又催促道:「房姬小姐,你決定了嗎?」
「住在小谷城……」房姬終於明白了秀吉話中的含義,頓時滿臉通紅。
「你不會有異議吧,房姬?我不會欺騙你,此事對你們姐弟有益無害。羽柴秀吉難道不值得依靠?」
既然秀吉的語氣如此堅決,房姬會作何回答?半兵衛好奇地望向若童子丸。若童子丸似也有些吃驚。他睜著那雙孩子氣十足的眼睛,紅著臉,看著眼前這一切。顯然,房姬和若童子從未聽過這種話。
「半兵衛,你說呢?」
看到房姬沉默不語,秀吉轉向半兵衛,「你也不能置身事外。當然,我絕不會只滿足於十八萬石領地。我要將這裡為基,爭取更大的地盤。與其欣賞落日的餘暉,不如讚美朝陽的美麗。」
「您的話在下不太明白。」半兵衛輕輕搖了搖頭。
「不許你這樣說。你的忠告,秀吉已經銘記在心。」
「您是說朝陽比夕陽好嗎?」
「對。與其選擇已經滅亡的家臣,不如選擇敗落的主家。」
「您算計得好清楚。但此事在下無能為力,請您照自己心意行事便是。」
秀吉只得轉身對著房姬:「你若是認為我過於草率性急,就大錯了。我不過天生好惡分明。你可以自己作出選擇,我不會因此吃驚。但如果聽到我不希望的答覆,我會很失望。」他已經完全從阿市帶給他的感傷中解脫出來,一心為眼前打算。這就是秀吉。
人與人之間是有緣分的。半兵衛冷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看秀吉和房姬是否有緣分。
房姬忽然抬起頭。比阿市吏年輕而豐滿的臉頰,緊緊地繃著,嘴唇輕輕顫抖。她難道要拒絕?半兵衛心想。
「既然大人這樣說……」
「同意嗎?」秀吉探出身子。
「此是我三生有幸,又豈能拒絕……」
「是呀,像我秀吉這樣的男子,都這般央求你。」
「央求?大人說笑了。」
「那麼就這樣決定了!好,拿壺來,我要親自斟酒。」
半兵衛沒再笑,單是鄭重地低頭致意:「祝賀大人。」
「這是運氣。果然要當面說開才好,是吧,房姬?」秀吉捧起眼前的酒杯,問顫抖的房姬。
房姬接過杯子,為了復仇而一度嫁給武田孫八郎的她,為了京極家族重振家聲,終於下定決心嫁給秀吉。秀吉溫柔地緊緊盯著房姬,等她喝乾杯中的酒。
每日出生入死的男兒,哪有時間去追求純真的戀情?如果他每日忙於追逐女人,就不會有日後的成就。房姬喝乾了杯中酒後,秀吉道:「有時候,我也會做傻事。」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如此嚴肅,半兵衛不禁問道:「您是指房姬之事?」
「不不,是阿市。我雖然拒絕了主公,但曾想再去懇求他將阿市給我。」
半兵衛終於放下心來:「那是您為人誠懇之故,並非傻事。」
「不不。」秀吉搖了搖頭,「我如果接受,定會招來怨恨。」
「定會?」
「不錯。其實柴田更適合阿市,信長公也許會將阿市托付給他。好險哪!」已不再為戀慕阿市而感傷,秀吉已能正確把握大勢。半兵衛也認為,被秀吉拒絕後,阿市會嫁給柴田勝家。
「先生。」
「什麼?」
「月色不錯,你看湖面的點點碎銀。」秀吉像個孩子似的起身推開窗戶,「我也不賴。佐佐木源氏的後裔、京極家的小姐將要成為我的側室。」
「正是……」半兵衛剛想說秀吉得到了一個好玩偶,但慌忙閉上了嘴。
房姬固然有自己的目的,即使當作玩偶,秀吉這種男人,一旦喜歡了,就絕不會粗暴對待。雖不是單純的情愛,但也並非不幸的結合。
「既然你已經決定,今晚就入洞房吧。但我日後會堂堂正正將你迎進小谷城。」
「小姐大概很高興。」
「你到我身邊後,怎麼稱呼為好?還是稱姓較好,稱京極夫人。」
半兵衛又微笑了。這就是思想天馬行空、從不知疲倦的秀吉的性情和本領。想到這裡,他終於開口了:「迎娶京極夫人時該有多大的場面!」
「你妒嫉了嗎,先生?」
「不,那該是您和夫人的閨房私語。」
「哈哈哈……好個良宵,連先生都口不擇言。快看,湖面上有魚兒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