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三年的梅雨季節即將過去,馬上就要進入酷暑。駿府城義元的官邸內,留守的氏真痛苦地單肘支在扶几上,手中撥弄著扇子。在他面前,留守諸將的夫人們並排而坐。
接踵而來的都是慘敗的消息。山田新右衛門戰死,曾經和瀨名姬同時愛上竹千代的阿龜,她的丈夫飯尾豐前也戰死了。義元的叔父蒲原氏政被殺,外甥久能氏忠也沒能倖免。就連曾經為駿府眾多女人渴慕的駿府猛將三浦左馬助也難逃此劫。還有吉田武藏守、淺井小四郎、岡部甲斐、朝比奈秀詮……不斷傳來武將戰死的消息。
每當戰報傳來,瀨名姬總是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聽到丈夫元康的噩耗。
唯一讓氏真感到些許欣慰的,是岡部五郎兵衛元信守住了鳴海城,堅持和信長苦戰到最後,收回了父親的首級。
截至當日,戰死的武將共計五百五十六人,兵士約兩千五百人。但戰報仍在源源不斷地傳來。每當在戰死者名冊添上新的名字,成為寡婦的女人便淹沒在汗水和淚水中。
太多的武將丟掉了性命。瀨名姬覺得照人之常情,應該讓那些成為寡婦的女人們各自回家,供奉亡靈……但氏真不允許。
「讓你們到這裡來,是想讓你們知道丈夫的消息。」氏真以此為借口,將女人們召集起來,他想的是,如不將她們留下當作人質,恐會發生叛亂。
午時,氏真終於開口道:「我去去就來。」他茫然地自言自語著,站起身來。此時,他好像終於意識到瀨名姬也在場。
「阿鶴……真是悲哀呀。」他歎道。
「悲哀?」
「元康戰死了。但我會給他榮譽,你放心。」瀨名姬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我家大人也……」
「是,死了。」氏真聲音嘶啞地點點頭,逕直向廊下走去。
瀨名姬飛一般衝向放著戰死者名冊的桌子。「有松平藏人佐元康戰死的記錄嗎?」
執筆人認真地翻看著冊子,答道:「還沒有。」瀨名姬不由苦笑。氏真聽到太多戰死武將的名字,已糊塗了。她放心地回到座位上。
「阿鶴。」已經知道丈夫戰死的飯尾豐前的妻子吉良夫人——從前的阿龜,雙眼通紅地靠近。瀨名姬心中吹過一陣冷風。丈夫死去的女人和對丈夫的生存抱有一線希望的女人之間,有著難以言喻的隔閡。
「真羨慕你。元康……」吉良夫人靜靜地在瀨名姬身邊坐下,「他武運很強,定能平安歸來。」
「不!」瀨名姬不禁對阿龜的話有些反感,「如此緊急關頭,我家大人肯定也在某處苦戰。看到這些孤兒,唉,相比之下,阿龜沒有孩子,真讓人羨慕。」
阿龜看了看瀨名姬,低下頭。對現在充滿孤寂和悲憤的她來說,這種話太過刻毒了。但是,阿龜卻不著痕跡,故意接過瀨名的話茬似的,用低沉的聲音道:「我要向阿鶴道歉。」她像在自言自語,聲音細若游絲,「如果元康平安歸來,你就當作沒聽見,把我說的話忘掉。」
「你說……道歉?究竟是什麼事?」
「我恨元康。」
「恨我家大人?為什麼?」
「元康是我在這世上接觸過的第一個男人。」阿龜仍低著頭,盯著榻榻米,她彷彿已經完全沒有羞恥之心,呆呆地呢喃著。
瀨召姬無言以對。元康在十一二歲時,曾經透露過喜歡阿龜。瀨名姬對此一清二楚。但阿龜為什麼要此時說出來呢?而且是在瀨名姬面前……
「我那時候也喜歡竹千代。」阿龜聲音清澈,繼續道,「但後來終於勉強壓制住愛意,因為我知道他定要成為你的夫君……但有天晚上,他把我帶到少將官的樹林裡……」
瀨名姬慌忙搖著手。她正等待著丈夫生死的消息,在此關鍵時刻,阿龜讓她莫名地難受。何況眼前的阿龜比生育過的瀨名姬更加年輕,皮膚更加細膩。
「別說了!我只是問你為什麼恨我家大人。」
「請原諒。自從和元康……我變得更加愛慕他,常常心亂如麻。」
「你說……你恨我家大人?」
「是。他讓我對丈夫始終抱有負罪感……我恨。」吉良夫人的視線離開地板,緊閉著她那張精緻的小嘴。
瀨名姬厭惡地望著阿龜。她感到憤懣和焦躁,真想抓起阿龜的頭髮狠狠地教訓她一通。她覺得對方嘴上說憎恨,其實是在赤裸裸地表白。
「阿龜,瀨名代元康向你道歉。請原諒!」
不知道吉良夫人是否聽見,她嘴裡仍在喃喃著:「我是個罪業深重的女人……心中裝著別的男人,去侍奉自己的丈夫……不,正因為我意識到自己罪業深重,才要向你懺悔。阿鶴,請幫助我實現一個想法。」
「想法?」
「因為是你,我才說出心裡話——我害怕元康平安歸來。」
「為什麼?」
「我已經失去丈夫。如果是你,會怎麼做?阿鶴,我會去死,這至少可以洗雪生前對丈夫不貞之恥。」
瀨名姬忽然一陣眩暈。阿龜大概是元康的第一個女人。她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還對元康念念不忘。她害怕自己對元康舊情難忘,從而加重罪孽,才說想死。瀨名姬真想用一句「去死吧」打發掉阿龜,但最後還是控制住情緒,只是緊盯著她。
「我如果只是自殺,還是對不起戰死的丈夫。所以,阿鶴,拜託你去見少主,問他打算何時報仇雪恨。」
話題轉換得太快,瀨名姬大為吃驚。「你想怎樣?」
「我要帶領家中的侍女像男人那樣去出征,直至戰死。請你轉告少主。」
瀨名姬的怒氣漸漸消散了。那樣一來,就可以沖淡阿龜的不貞之感了。無疑,阿龜所謂的懺悔,不過是因為摸透了瀨名姬的脾性,想讓她去試探氏真是否有報仇雪恨的決心和打算。而能去見氏真並詢問此事的,此時除了瀨名姬,大概也找不到他人。
「那好,你不要擔心。我這就去見少主。」
瀨名姬匆匆回到家中,估計氏真歇息好了,便立刻奔向他的住處。
氏真正裸著身子,令人給他擦汗。案上點著香燭,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茫然望著繚繞的香煙,好像沒有意識到瀨名姬進來了,單凝視著飄散的燭煙,用手擦拭著眼角的淚水,全身軟綿綿的,如同虛脫了一般。
瀨名姬終於感受到義元之死帶來的悲傷。她靜靜地在氏真身邊坐下。「請您節哀!」她輕聲安慰道,眼中也不禁落下淚來。
氏真一動不動。窗外傳來夏蟬的鳴聲,平空增添了莫名的悲傷。
「您的臉色很差,是否哪裡不舒服……」
「我該怎麼辦?」氏真終於將視線轉向瀨名姬。「我恨父親!做了駿河、遠江和三河的三國之守,為何還不滿足?我本就反對這次進京。人如果守本分,就可以防患於未然。」氏真的話讓瀨名姬大感意外,她根本沒想到氏真會反對義元進京。相反,她倒是聽說氏真將和父親一起進京,去京城蹴鞠。
「小田原和甲府看似盟友,實際上都在覬覦我們的領地。這種時候,父親竟率領所有重臣一起戰死。我恨父親,我成了他實現野心的犧牲品……」
氏真所言不假。不只他一個人,整個今川氏都可能因為義元的野心,成為犧牲品。但這個事實從氏真口中說出來,總讓人無比遺憾。留下的這些人究竟該如何是好?
「但只抱怨義元大人,恐怕解決不了問題。少主什麼時候去報仇?」氏真對瀨名姬的語氣很不滿,他盯著瀨名姬,焦躁地搓手。「連你也關心這個問題?」
「不僅僅我,那些寡婦無不有此一問。」
「哦。」
「剛才飯尾豐前的妻子懇求少主去報仇,她願意像個男子那樣去戰死沙場……」
「哼!」氏真不耐煩地止住瀨名,「我首先是父親野心的犧牲品……接下來又將成為家臣的犧牲品,我把性命交給了修羅地獄。我一人待在這裡,是怕一旦到了眾人面前,連哭泣的自由也沒有了。你難道不覺得我很可憐嗎?」
「少主!」瀨名姬的聲音尖銳起來。在氏真看來,事實也許確是如此,但他在混亂的局面中,居然說出這種毫無骨氣的話,實在可恨。「我想告訴您,現在義元大人已經不在了,您便是為眾人報仇雪恨的大將。」氏真怨恨地回頭望著瀨名姬,半晌無語。
「您不會就此作罷吧?」
「阿鶴,你多管閒事!」
「那麼,您有什麼打算?」
「你還在怨恨我。你是不是還記著那件事?」氏真眼神如蛇,唇邊堆滿奸笑。瀨名姬突然感到無比憤怒。他顯然是在說她和元康舉行婚禮的前一晚,她被氏真粗暴蹂躪一事。對女人來講,再也沒有比被人提起過去遭受侮辱更難以容忍的了。瀨名姬蒼白的臉有些扭曲,她拚命控制住,故意笑道:「那件事您還記著,我已經忘了。」
氏真又恢復了柔弱的表情,無力地點點頭:「你如站在我的立場,就會理解我為什麼哭泣。我只是一個悲哀的玩偶。」
「您一人居住在這麼大的城池,完全隨心所欲,居然——」
「不。父親在世時,我是父親的傀儡,從今以後,恐怕也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生存。首先,我必須讓人記下隨父親戰死的武將們的恩德,雖然這並非出自我本心;然後,還要聽從家老們的意見,衝上戰場,遠離我心愛的蹴鞠,永遠被束縛在陌生的馬背上。阿鶴,你應該能理解我的不幸。已經物是人非了,只有你,還像以前那樣,偶爾來看看我,安慰我,陪我一起哭泣。」
瀨名姬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是好。
氏真的話絕對出自真心。他既不喜歡戰爭,也沒有任何野心,他心儀的,是風雅的遊戲、女色或者美酒。但這種心態是駿府大將不應該有的。就連瀨名姬強忍怒氣的諷刺、嘲弄,氏真也完全領會不到。瀨名姬說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事,而氏真則理解成她不再記恨,仍然愛著他。
現在還不知丈夫的生死,氏真卻居然讓她經常到他這裡!瀨名姬對氏真徹底失望了——這個沒有靈魂的玩偶!她後悔自己來詢問報仇的事,這些事應該由家老重臣會議來決定……
瀨名姬在內心比較著氏真和丈夫元康,一出得門來,對元康的思念滲透了她的每一個毛孔。
瀨名姬回到大廳,又有戰報到來。依然沒有元康的消息,戰死的澤田長門和由比正信的妻子抱頭痛哭。瀨名姬向吉良夫人走去,後者早已按捺不住,迅速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少主如何說?」
這裡沒有風,人又多……比氏真的房間不知熱多少倍,房間裡瀰漫著女人身上的脂粉、淚水和汗水的氣味。瀨名姬移開視線,默默坐下了。
「阿鶴,少主是否準備立刻啟程?」吉良夫人大聲問道,她只想知道這個。她甚至利用了瀨名姬的嫉妒心。當然,對於瀨名姬沒有成為寡婦一事,她也羨慕不已。
「少主討厭戰爭。」
「他不準備……替大人報仇了?」吉良夫人氣憤地詰問道,「他難道沒說,要替這麼多的寡婦報仇雪恨?」
瀨名姬盡量避免正面回答:「很難說小田原和甲府是不是駿府的盟友。少主似乎擔心他出征尾張後,他們會前來攻打駿府。」
吉良夫人咬緊雙唇。她無比憤懣,眼淚嘩嘩直流。對元康的愛慕不過是她的借口,她更在意丈夫飯尾豐前。想起丈夫熟悉的面孔,想起他們恩愛的生活,她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個胸懷寬廣的丈夫,對妻子失貞一事毫不知情,奉獻出全部的愛情,而現在,他緊咬著牙的頭顱,卻和著泥土與鮮血,被敵人放上了勝利的祭台。一想到這個,她就忍無可忍。
「哦。」吉良夫人喃喃道,擦去了眼角的淚水,「既然如此,請你讓少主允許我立刻返回曳馬野城。我要守在城中。」這時,她對自己沒能生孩子而萬分懊惱。如果被氏真以無子嗣為由收回曳馬野城,並將家中眾人趕出,她就更對不起丈夫了。必須馬上回去決定繼承人。
瀨名姬放心地點點頭。既然現在都沒有丈夫元康的消息,無疑,他還活著。這份喜悅和寬慰,她不願與比自己年輕漂亮的阿龜分享。
「只有阿鶴能夠說服少主。拜託了!」
「明白了。你和我一起去,然後從少主府邸直接出城,不要讓別人看到。」瀨名姬根本沒有去想,再度造訪會給孤獨的氏真造成更大的誤解,她毫不猶豫地前去了。
氏真接受了瀨名姬的建議,吉良夫人於是扮作氏真的侍女,偷偷出了城。
「留下來和我聊聊天。」聽到氏真的話,瀨名姬不禁一陣緊張,她知道這話背後隱藏的意思。無疑,氏真想把他在正室小田原夫人身上沒有得到的東西,從瀨名姬身上補償回來。此時氏真沒有硬來,而是展示出軟弱的一面,這反而觸動了瀨名姬的心,但她控制住了內心的動搖。「我很擔心孩子們,想回去看看他們。」她半真半假地試探著氏真的想法。
「哦,那你去吧。」氏真好像真的想起了以前的事,點了點頭。
瀨名姬並沒有引起其他女人的反應。她佯裝無事地踏著斜陽坐轎回去了。
元康的確還活著!這使瀨名姬備覺寬慰,似乎眼前一片光明,但她突然想到相反的情形:如果元康戰死了,以後該怎麼辦?
讓孩子堂堂正正地繼承松平氏的家業,自己是否能掌握更大的權勢呢?這種荒唐的空想並沒有讓瀨名姬感到內疚。如果她在閨房內向久別重逢的元康說起,元康會是何種表情呢?
轎子停在自家的台階上時,酒井左衛門忠次的妻子碓冰率先迎了出來。「您回來這麼晚,我真擔心。」
元康的姑母碓冰長相酷似她的母親華陽院,是個長臉美女。瀨名姬並不太喜歡她。其實沒有理由,但她總覺得對方在時刻監視著她,她實在無法產生好感。
「有消息嗎?」
「我覺得應該平安無事吧。現在還沒消息。」
「那太好了。」
瀨名姬立刻變了臉色,轉身對著碓冰。「您說話要謹慎。義元大人乃是我舅父。」說完,她頭也不回,逕直向孩子們的房間走去。
房裡,竹千代正坐在地板上,眼睛盯著阿龜手中的折紙。姐弟倆看上去十分可愛,讓瀨名姬心中生起母愛。
「竹千代、阿龜,過來好好聽我說。」阿龜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折紙。「你們的父親,應該還活著……」瀨名姬說到這裡,猛然吃了一驚,她覺得,歪頭望著她的阿龜,是那麼像氏真。
阿龜確實很像氏真,但也無須大驚小怪,因為氏真和阿鶴都與今川家血脈相關。
現在瀨名姬卻不這樣想,她只是想,這個孩子是不是氏真的?
據說只有母親能確切地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居然連瀨名姬都不清楚阿龜的父親到底是誰。被氏真粗暴地侮辱是在婚禮前一天,第二天瀨名姬便成了元康的妻子。如果這個孩子是氏真的女兒,那麼瀨名姬將顏面掃地。一個是氏真的孩子,另一個是元康的孩子,瀨名姬究竟是為誰生孩子的女人呢?
「阿龜……你悄悄地向那邊看看。」
「是這邊嗎?母親。」
「再看看這邊。」
瀨名姬不禁全身顫抖。剛才氏真說他是父親的傀儡和犧牲品,而眼前這個孩子則與氏真身上的懦弱氣質相差無幾。瀨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這將使她終生痛苦。
元康會不會發現真相?不,照元康的秉性,即使發現了,恐也不會說出來。或許他已經發覺了,只不過沒有做聲就出征了。無論怎麼說,元康都親眼見到了她和氏真在關口家的櫻花樹下偷情的場面。瀨名姬忽然感到不安。
一種奇怪的想法突然像蛇一樣鑽入了她的腦海,她覺得元康即使還活著,恐怕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了。
年輕時的失足能讓女人的一生變成灰色——瀨名姬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
太陽快要落山了,房內突然吹進來一股新鮮的空氣。或許是父親來了。
瀨名姬豎起耳朵,站了起來。
「辛苦了。松平大人怎麼樣了?」是忠次的妻子碓冰堅定的聲音。
「經過無數艱難險阻,總算平安抵達大樹寺。」
「哦。那麼,我丈夫呢?」
「在岡崎城大樹寺。」
瀨名姬聽到這裡,匆匆走了出去,冷冷地盯著碓冰。「既然是大人派來的使者,為什麼不領到我面前?」
「不是大人派來的,是我丈夫忠次派人來傳話。」碓冰平靜地回答,然後深深吐了口氣,「這樣一來,駿府的女人和孩子怕要成為人質了。」
瀨名姬圓睜雙眼站在門口,竟沒去想碓冰的話裡究竟有什麼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