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1·亂世孤主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人質啟程
    轉眼便是天文十六年初秋。

    田原夫人很久未見兄長了,今日,她在房裡見到了他。她一看見兄長,便雙頰泛紅。當年她在宣光的護送下從田原城嫁到岡崎,轉眼已過了兩年半。

    宣光一邊拿扇子扇風驅趕酷熱,一邊坐了下來。「這兩年過得好嗎?」

    他微笑著問道。田原夫人不知該如何作答。在過去的兩年半,她說不上幸福,也並沒有不幸。婚後第一年,她每日悶在房裡,肝腸寸斷,然後開始和側室阿春爭鬥。那場爭鬥最終傳到田原城,宣光之弟五郎一怒之下,居然派刺客到岡崎城刺殺廣忠,頓時使岡崎城陷入一片混亂。後來,今川氏進攻田原同族戶田金七郎的吉田城,岡崎也奉命加入……這兩年半,無疑是多事之秋。其間,只有兄長宣光一直在維護著她。也只有宣光知道,她牽掛著廣忠。

    「最近和廣忠如何,還和睦嗎?」

    「嗯……還好。」夫人的回答仍舊含糊不清。

    在老臣們的周旋下,阿春總算被冷落到一邊。廣忠和她終於有了夫妻之實。但廣忠總是很消沉,他確實太忙了。

    「哥哥我很擔心你。女人的幸福,男人似乎無法體會。」

    田原夫人沒有回答。過了片刻,她問:「竹千代的行程已經確定了嗎?」

    宣光一聽,不禁面露難色。「真喜……你要明白,這種時候,我想暫且把你帶回田原城……」他謹慎地看著窗外。「這一次,岡崎城是戰略重地。如今,得帶著竹千代去見見母親……也算確立名分。」

    織田氏要發動進攻的傳言已經如潮水般在岡崎城蔓延開,形勢已經十分嚴峻。今川義元必不會束手就擒。他的目標不是西三河,而是京都。而織田已經將勢力擴張到通往京都的大道,今川氏要想實現夙願,勢必先踢掉這塊絆腳石。因此,從松平家索取人質,讓岡崎人作為先鋒為今川氏賣命,便成上策。

    最近岡崎城每天都在討論如何將竹千代安全送抵駿府。戶田宣光今日也是作為今川方的部將,前來商量此事的。

    聽了宣光的話,田原夫人不解地看著兄長,她不太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您是說為了和母親見面……」

    「不,我是說……在送竹千代的時候,順便讓他去見見……難道父親大人和五郎沒有來信提及此事嗎?」

    夫人輕輕搖搖頭。她和廣忠不和之事,在和阿春爭鬥時已經傳到了田原城,父親非常生氣,弟弟五郎甚至勸她和廣忠解除婚約。夫人當然沒有離散的打算,因此不了了之,但她並未收到什麼書信。

    「實際上……」看到夫人一無所知的樣子,宣光又拿起扇子拍打著略顯肥胖的胸脯,「送竹千代到駿府去的隨從和路線,今晨已經決定。」

    「走什麼路線?」

    「考慮到陸路也許有敵人,決定從西郡經海路到大津上岸,在潮見阪的臨時住處等待今川家來迎接。因為潮見阪離田原城很近,所以,或許會帶竹千代去田原城拜見母親。你也一起去?」夫人還是微微搖了搖頭。她要用情意為廣忠填補竹千代離去之後的空虛。

    「哦,你不去?」宣光歎道,「我不得不說,這次人質事件,對廣忠恐有不利。」

    「什麼?」

    「廣忠認為此舉可以得到今川氏的支援,但今川卻沒有這樣的打算。他們正暗自盤算,只要人質到手,便可讓松平的精銳部隊作為對付織田氏的先鋒。勝不利,敗亦不利。總之……」說到這裡,宣光看了看周圍,「此城面臨著極其嚴重的危機。你還不回田原城嗎?」

    田原夫人又輕輕搖搖頭,「無論發生什麼事,真喜願意死在這座城中。」

    「唉!只好隨你了。女人的心,男人真是無法理解,但又好像略知一二。」宣光突然悲傷地皺起眉頭,但接著又微笑了。「於大夫人對這座城情有獨鍾,但也不得不離開。阿春最終也被你趕走。也許你與廣忠最有緣分。只要你努力去爭取,定會成為最幸運的那個女人。」

    說畢,宣光緩緩起身道:「那麼,請保重身體。」看著眼前並非天生聰穎的妹妹,他又一次重重歎了口氣,出去了。

    送走兄長,夫人回到臥房後不久,廣忠便來了。獨眼八彌先行前來通報,自從上次安祥城之戰中大腿負傷,八彌走路便有些瘸。他站在夫人門口,大喝道:「主公和少主到!」隨後便消失在大門外。

    自從阿春事件發生以來,這位三河武士的臉色變得更加嚴峻,再也沒有看過新城的女人們一眼。經過田原夫人斡旋,沒有追究侍女阿楓的責任;而獨眼八彌則仍然作為貼身侍衛守護在廣忠身邊。無疑,他今天也極不願意看到匆匆忙忙出迎的阿楓。

    出來迎接的女人們都噤口不言。廣忠臉色很不好,眼下泛青。酒井雅樂助也抱著竹千代走了進來。下人們照例去了門邊的側室,只有雅樂助直接走進內庭。

    「雅樂助,你等一下,我抱竹千代進去。」語氣如此沉重,雅樂助無法拒絕。

    於是竹千代被移到父親懷中。雖然虛歲有六,但出生於臘月二十六的竹千代,實際上不過四歲零七個月。竹千代人如其名,讓人想起孟宗竹筍,將來的健壯和高大遠非其父可比。細長的眼睛、扁平的嘴唇,給人不善言辭的感覺,但大概是由於好奇心強,卻是非常愛說話。被父親抱起後,他口齒清晰地說道:「父親大人,竹千代要自己走。竹千代太重了。」

    但廣忠既沒笑,也沒回答,逕向內庭走去。父子二人被田原夫人迎進方才戶田宣光待過的房間。

    「辛苦了。」竹千代照家臣的教授,在父親懷裡沖田原夫人說道。廣忠終於苦笑了。「竹千代,這是你母親。」

    竹千代聽後,晃著腦袋道:「辛苦了,辛苦了。」

    田原夫人的眼睛突然淚光閃爍,她並不是因為竹千代的問候而高興,而是廣忠那一句「這是你母親」讓她百感交集。

    廣忠抱著竹千代走到上首坐下,田原夫人則在旁邊布墊上坐下。如果可能的話,她想將丈夫永遠擁人懷中,永遠與廣忠待在一起。她不想讓任何人接近這二人世界。一心想得到丈夫的愛,田原夫人立刻向竹千代行禮。「願竹千代茁壯成長。」她雙目含情,伏在地上。

    「不要客氣,請起吧。」竹千代搶先答道。

    「噢,少主真是天性豁達。」田原夫人被竹千代的話壓著胸口,竟然忘記了伸手接他。

    「竹千代,」廣忠道,「好了,讓母親抱抱你。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竹千代離開父親的懷抱,不情願地坐在褥墊上。

    廣忠又苦笑了,「不認母親。看來讓他臨別時來辭你,是我的失誤。」

    「沒關係。」夫人又跪在丈夫面前。無論竹千代對她如何不敬,廣忠親切的話語已讓她心動。

    「他沒見過我,不認也不為過。真喜姬衷心祝願他此去駿河一帆風順。」

    「沒見過便不為過嗎?」廣忠以為她在諷刺,「如果不讓他來見你就出城,是對你的不敬。我帶他來,你也瞧瞧他。」說完,他緊閉雙唇,望向窗外。松樹依然那麼蒼翠。白雲悠然往來。酷暑的中午仍無一絲風。連白色的狗尾草,也還是往年的模樣。只有人,每時每刻都在變化。生者必亡,合者必分。

    廣忠還記得,他也曾經被父親抱到這裡,來見於大的生母華陽院。如今,他又帶著於大所生、也是自己最愛的孩子來到了別的女人面前。父親不在,於大不在,阿春也不在。明天,竹千代也將要離他而去了。留在這裡的,只有令他毫無感覺的田原夫人和他自己。這一切真如夢幻一般。孤獨和人生無常之感席捲了廣忠。

    「竹千代要去駿河嗎?」他突然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問道。

    「到駿府去做客。駿府裡有味美的果品。」

    「啊……竹千代。」

    「那麼,我們就此別過了。請母親大人保重。」

    「是……是。我記住了,記住了……」

    「父親大人,我們回去吧。」

    廣忠一直緊緊地盯著竹千代,突然,他嘴唇顫抖著,飲泣起來。

    「你去叫雅樂助來,我還有話對夫人說。」他對緊張地候在一旁的阿楓說道。「從西郡坐船到大津,在那裡換走陸路。途中也許需要田原家的關照。此事令兄告訴過你嗎?」

    竹千代詫異地仰頭,望著扭過頭去、強忍淚水的廣忠。

    雅樂助帶著竹千代回去了。竹千代規規矩矩向父親行禮,極不願意地被抱走了。他依然沒向田原夫人行母子之禮。

    此前對這位母親一無所知的竹千代,突然之間根本無法接受這一切。無論誰的命令,這個孩子也決不執行。這又令廣忠悲傷。性格堅強者固然有大作為,但他又擔心強者易折。而且今川義元是妄自尊大之人,因小小失禮就可以和人翻臉。這個桀驁不馴的孩子肯定會惹惱義元。但為了保全松平家,廣忠別無選擇,只能將竹千代送去做人質。

    廣忠最近身子極弱。今天特意帶竹千代同來,也是他軟弱的表現;和當初不讓田原夫人到本城時相比,廣忠如今軟弱多了。

    「夫人,」只剩下他們二人後,廣忠凝視著院中的榛樹,「宣光對你說了些什麼?他不會說讓你將竹千代送到田原城下吧。」

    田原夫人緊緊依偎在廣忠身上,她全身發熱。每月只相見一兩次。看到廣忠的身影,聽到他的聲音,就足以讓夫人熱血沸騰。她仔細體味廣忠話裡的含義。「妾身決不離開您半步。他說決不要離開……」

    「他是那樣說的嗎?」

    「是。當然了。真喜姬對大人的……」

    「是嗎?那麼,竹千代此行就安全了。實在感激不盡。」

    因為今川義元曾經令人進攻戶田金七郎,所以岡崎城到駿府途中必埋伏了很多金七郎的殘部。而能夠壓制那些殘部的,只能是同族的戶田父子。

    廣忠放心地點點頭,田原夫人突然伏在丈失膝上失聲痛哭起來。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哭。她一邊哭,一邊扭動,身體逐漸發燙。「大人!請您不要悲傷。真喜……真喜……看到您的眼淚,比死都難過。」

    廣忠沉默了。

    鐘聲響了起來。那悲慼清澈的聲音聽來就是讀經的聲音,好像在為明天離開這座城的竹千代誦經超度。「真不吉利!」廣忠正這樣想著,那清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松樹和榛樹之間索繞。他回過神來,發現夫人緊緊地抱住他的膝蓋,在低聲哭泣。

    夕陽中,哭泣聲趕走了廣忠的傷懷。夫人滿臉淚痕,依在他膝上,身體發燙,黑髮中滲出汗滴。此情此景令廣忠感慨不已。

    「這個女人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廣忠並沒推開她,單是靜靜地看著她。

    廣忠想流淚。在於大和阿春身上都未曾體會到的壓迫感,讓他喘不過氣。這也許象徵著他的體力在衰弱。

    先是被迫和於大解除婚約,現在又面臨和竹千代的生離死別。對沉浸在人生無常之感中的廣忠而言,女人無休無止的慾望就像是在挑戰他,挑戰正在嘲笑哀傷和理性的他。

    「田原,起來!」話語中蘊藏著強烈的怒氣,廣忠狠狠地將夫人推開。

    「啊!」等待廣忠愛撫的夫人不可思議地仰望著丈夫。

    「太熱了,快扇一扇。」

    田原夫人含怨拾起地上的扇子,但她沒有反抗,默默地扇起風來。

    若是以前,廣忠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繼續留在這間屋子。但今天他雖然生氣,卻立刻緩和了語氣。

    「夫人。」

    「嗯。」

    「或許這一別,再也見不到竹千代了。」

    「不要說不吉利的話。您是海道聞名的神射手。」

    廣忠沉默了一會兒。「生命如此孤獨。」他悵然道,「我們愉快地生活吧。好嗎?」

    田原夫人咬著嘴唇哭泣起來。將竹千代作為人質送走是松平家的不幸,但這不幸似乎給她帶來了幸福。女人的幸福,也許就是這樣滑稽。

    田原夫人一邊哭泣,一邊繼續給廣忠打扇。只要廣忠高興,她能夠默默地為他扇涼,希望成為一個令他流連的女人。

    「好了。」廣忠道,「你能為我寫封信給令兄,以確保無事嗎?」

    「是,怎麼寫?」

    「將竹千代交代給他。我最不放心的,是潮見阪至曳馬野一段路程。麻煩他照顧,可以嗎?」

    「是。」

    田原夫入收起扇子,坐到書桌前。此時,大門處傳來獨眼八彌的聲音。

    「主公!有人前來迎接。少主要出發了。」

    岡崎的家臣站在大門兩側,戶田宣光從他們中間走過,耳邊不時傳來家臣們鄭重的叮囑聲。「拜託了。」

    「請放心。我會盡力。」宣光漫不經心應著,走向大門外的馬匹。

    鳥居忠吉和酒井雅樂助特意走到大門外,再次叮囑宣光:「少主是大人的外甥,對於我們,則是明天唯一的希望。無論如何,請大人多關照。」

    宣光點頭上馬。

    竹千代定於次日卯時離開岡崎城。

    先用轎子抬至西郡,然後走水路去渥美郡大津港,宣光則先行一步。松平人負責護衛竹千代至西郡。再往前,便不是松平氏的勢力範圍了。廣忠放心不下,老臣們也再三拜託戶田家。

    宣光正要出城,十二位騎兵追了上來。他們身著流行的西洋戰服,手持長槍。一行人離開了岡崎城後,一人縱馬上來,和宣光並轡而行。

    「哥哥,廣忠不會知道這一切吧?」此人正是宣光之弟五郎。

    宣光沒有回答,而是揮鞭加速,和其他人拉開了距離。

    「這一次,要讓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嘗嘗我們的厲害。」五郎在馬背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們不知天高地厚,事事侮辱我們家。自從聽說他不讓姐姐住進本城,我就發誓要讓他們見識見識戶田家的厲害。」宣光仍然不答,又加快了馬速,五郎趕緊追上去。「姐姐肯定會以送竹千代的名義來田原城吧,哥哥?」

    「你聲音太大了,五郎。」

    「不,他們遠著呢。誰聽得見?」

    「上船之前都不能大意。注意風向。」

    五郎趕緊抓起槍,故意晃了晃左手。「真是天助我們啊,哥哥。」

    「什麼?」

    「若竹千代沒到駿府,而是去了尾張,天下都會震動。」

    宣光不語,只是看了弟弟一限,抬眼望著右方的天空。從海上吹來習習涼風。天空白雲悠悠。夕陽將人馬的影子拉得細長。

    如果經戶田之手將竹千代送到尾張家,妹妹以後怎麼辦,宣光的腦海裡,妹妹的身影揮之不去,他不禁連連歎氣。

    「真是輕率、莽撞……」他的歎息聲中,含著責備。

    考慮到潮水、風向和月光,戶田兄弟決定半夜從西郡上船。上船前,他們決定在莊屋蒲右衛門家中稍事休息。

    「你難道沒感覺到這附近有埋伏嗎?」當宣光與蒲右衛門寒暄時,五郎嘻嘻笑了,「那很好呀,哥哥。說不定他們跟我們一夥呢。」

    「少說話。」宣光低聲訓斥道,然後走進客廳。茶水奉了上來,眾人忙著準備飯食,趁四下無人,宣光才對弟弟道:「真喜姬不回田原。」

    五郎霎時呆住,顯然在為自己考慮不周而懊悔,他滿臉通紅地望著哥哥道:「什麼……你說什麼?姐姐要留在岡崎城?」

    「那是她的心願。」

    「不行……那樣的話,姐姐會被廣忠撕成八瓣。那不行!」

    宣光銳利地瞥了五郎一眼,「那怎麼辦?」

    「怎麼辦?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父親對岡崎協助今川消滅同族戶田金七郎的行為十分憤恨,決不會就這麼放過廣忠,他要求我們無論如何要將竹千代劫持,這也是因為他對姐姐的侮辱。」

    宣光輕輕握住手腕,微閉雙眼。

    「不讓姐姐住進本城,已經極端無禮;居然還與下賤女人鬼混,將妻子扔在一邊……這種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只要一想到姐姐那般無望而孤寂的處境,就肝腸寸斷!」

    「……」

    「你怎生不語,兄長?你欲在此時向我和父親大潑冷水?」

    宣光忽然看了看周圍,「別那麼大聲,五郎……潑冷水也無濟於事。父親大人已經和織田氏約好,送竹千代過去。」

    「將竹千代交給織田氏後,姐姐怎生是好?」

    「五郎,對於父親和你的計劃,我想法有所不同。」

    「想法不同?你是說,廣忠對姐姐的侮辱不必計較?」

    宣光緩緩點點頭,他站起來,警惕地打量著庭院周圍。月亮尚未出來,黑夜伸手不見五指。不知從何處傳來松蟲的嗚叫聲。

    「五郎……」宣光又坐下,道,「你出身正宗,不覺得自己考慮欠周嗎?」

    「考慮欠周?」五郎全身發抖,反問道,「你認為考慮欠周?正因為我們家族乃整個戶田氏的核心,所以必須要有武士的氣節。」

    「哼。」宣光又輕輕閉上眼睛,「你所說的那些事,難道不是在丟武士的臉?廣忠和真喜姬已經十分融洽了,怨恨早已冰融雪化。」

    「消失?那麼,你是認為應該停止劫持竹千代的計劃?」

    宣光沉穩地搖搖頭。

    「還要繼續嗎?劫持竹千代後,任姐姐被岡崎人殺害?」

    「正因為我不想看到真喜姬被殺,才一片真心推進你們的計劃。」

    「哥哥的真心是什麼?」

    「五郎,我同意在途中劫持竹千代,並不是因為憎恨松平氏。相反,我是替松平氏將來著想,才決定推進此計劃。」

    「為松平氏著想?」

    宣光輕輕點點頭。「所以,我說自己與你不同。你只要看看同族戶田金七郎的下場,就明白了。今川義元陰險無比。他想以松平人質要挾岡崎人成為對抗織田的先鋒。松平勇士因為幼主被扣,肯定會拚死一戰……今川義元若如願進京,岡崎則成了一無所有的空虛之城。若是那樣,你認為今川義元還會輕易讓竹千代繼承松平氏的大業嗎?不,他會派親信入城,然後製造借口滅了松平氏。廣忠對此一無所知。更準確地說,他被眼前的仇恨蒙住了眼睛,正在走向滅亡。與其那樣,不如將人質送給織田家,以喚醒廣忠的迷夢。我覺得,這才是我們作為真喜姬娘家應當做的事。」

    五郎沉默不語,望著宣光。為了拯救松平氏而劫持竹千代,這種理由確實在他想像之外……

    「不!」五郎對宣光道,「總之,無論如何都要劫持竹千代!一旦知道竹千代被劫,廣忠大概不會放過姐姐,到時候怎麼辦?」

    「五郎。」

    「什麼?」

    「此事我們二人的想法也完全不同。你想將真喜姬叫回田原城,是想救她嗎?」

    「當然。她難道不是我們的親姐姐嗎?」

    「不。我勸她回田原,是想把她也送去織田家做人質。」

    「什麼……你說什麼?你要將姐姐送去織田家做人質?」

    「正是。如果那樣,真喜姬便可美名遠揚。即使她和竹千代被殺,她的貞潔也將流芳百世。」

    五郎焦急地搖著頭。對他來說,如果連姐姐都有可能被殺掉,這事做起來還有什麼意義?

    「真會開玩笑!居然置姐姐死活於不顧。如果劫持竹千代,姐姐肯定會被廣忠殺掉。但事情已經安排下去了。」

    看到五郎驚慌失措,宣光沉默了。真喜姬好像不明白宣光的用意,但這個五郎更加不理解。兩個人都如此單純。想到這裡,宣光又是一陣歎息。戶田宗家出現如此多的愚笨之人,或許便是家族滅亡的徵兆了。

    「五郎。」

    「哥哥,我希望你早點想出救姐姐的辦法。」

    「你,你以為讓真喜姬回到田原城,就平安無事了?」

    「難道不是?她畢竟在父兄身邊呀。」

    「胡說!」宣光訓斥道,「不怪我說你行事孟浪。若將竹千代送給織田氏,織田氏必會以此勸降松平氏,要求講和。」

    「確實如此。」

    「那個時候,廣忠會因為愛子心切而服從織田氏,還是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殺而坐視不管?」

    「哦。必二者擇一。」

    「若今川義元知道廣忠投靠了織田,他會善罷甘休?」

    「便有一戰又何妨?」

    「那時,你支持哪一方?是支持松平氏,還是服從義元的命令而進攻松平氏?」

    「不支持任何一方。我對雙方都無好感。」

    「胡說!田原區區小城,豈有不支持任何一方的自由?不信你等著瞧。斯時今川氏必大軍直指田原城,繼續進攻松平氏。」

    五郎低吟了一聲,咬住嘴唇。

    「相反,如果廣忠即使看著兒子被殺也要對今川氏盡忠,那麼今川仍然會說,不能任松平氏被羞辱,從而派兵滅我田原。五郎,你和父親大人的謀略其實暗藏凶險。」

    「這……您是說我們將惹惱今川?」

    「今川是否會生氣,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這必授人以柄。」

    「那……那……應該怎麼辦才好呢,兄長?」

    「真喜姬留在岡崎是死,回田原也是死。田原處於風口浪尖,她來田原只會死得更早。所以,我們實在不該要她到田原來。你明白嗎,五郎?」

    宣光雙眼充血,紅彤彤的。五郎頓時全身癱軟,陷入了沉思。

    事情正如宣光所說。五郎與其父本以為,途中將竹千代劫持後送給織田信秀,一方面對松平家洩了私憤,同時又可以和滅掉了同族戶田金七郎的今川氏絕交,既可讓廣忠顏面掃地,又可給織田信秀送去一份厚禮。但兩人的想法過於簡單了。

    這次事件將導致戰爭。一旦發生戰爭,姐姐無論在何處,結局都是一樣的。五郎正恍恍惚惚想著,宣光又憂心忡忡地嘟囔起來:「戶田氏恐有滅頂之災。」

    「滅頂之災?」

    「對。將竹千代送到尾張後,織田氏也許會送給我們金銀財物。但那只會使我們更加走投無路。」

    「哥哥,有什麼法子可以挽救我們家?」

    「軍事力量……只能靠織田信秀。」

    「哦。」五郎點點頭。但信秀不可能將勢力擴張至田原以東,似乎也沒有避免戰爭的方法。五郎心中生起不安。但現今已經無法阻止父親實施這個計劃。既然如此洞察事態,兄長為何還會同意此一計劃呢?五郎正要開口,庭院裡傳來腳步聲。宣光依然搖著白扇,衝著黑夜問道:「誰?」

    「小人蒲右衛門。」黑暗中傳來應答聲,一張臉暴露在燈光下。「月亮出來了。船已備好。」的確,外邊開始變得明亮。

    「五郎,出發吧。」宣光回頭看看五郎,拔出刀。

    戶田兄弟駕船從西郡濱劃向月色朦朧的海上時,岡崎城內在為竹千代出發作準備。

    竹千代雖然很早便與親生母親分離,但松平氏對他傾注了全部的希望與愛,在本城將他撫養成人;連內庭,也被稱為「竹千代城」。但他還只六歲,尚不能騎馬。首先用轎子送至西郡,然後從那裡乘船。

    竹千代儼然一身威風凜凜的出行裝。姑祖母緋紗夫人、老嬤嬤須賀和祖母華陽院夫人不時地抽泣,一邊拭淚一邊幫著準備。

    廣忠注視著眼前正襟危坐、兩眼熠熠生光、似乎要去遊山玩水的竹千代,一動也不動。「這是你的印籠。」緋紗將它系到竹千代腰間,華陽院夫人則默默地用短刀割掉了前半截。

    裝束完畢,老嬤嬤須賀端過一張小茶几,放在父子之間。

    「好了。」輕輕跺了幾下腳,竹千代慢慢坐到茶几對面。他的臉兒讓人想起五月裡男孩節的桃太郎偶人,緊閉的雙唇顏色鮮艷。

    「真氣派。途中要多多保重。」緋紗道,「竹千代,讓我再看你一眼。」華陽院夫人繞到茶几邊,放心地吐了口氣。

    緋紗夫人眼裡噙滿淚水,須賀則緊咬雙唇,用袖子遮住臉。只有華陽院夫人沒哭,她靜靜地注視著不幸的孫子,她的眼神極像竹千代的親生母親於大,清澈、達觀,彷彿在注視著比悲傷更深的東西。「你祖父死於戰場。父親也……竹千代,無論到了什麼地方,你都是岡崎之主,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竹千代好像明白了,重重點了點頭。那副模樣,極像小時候的於大。

    「女人啊!」華陽院夫人再一次感覺到,亂世沒能給她,也沒能給於大一塊平靜生活的土地,但她們卻在生活過的地方留下了生命。「這樣……奶奶也沒有什麼遺憾了。來,快向你父親大人辭行。」

    廣忠身邊的人越來越多。老臣們昨晚已經聚在這間屋子裡,曾經伴隨竹千代左右的人和他的夥伴們為了給竹千代送行,也進來了。

    「父親,孩兒去了。」

    「噢。」廣忠立起身,想說幾句話,卻說不出,眼睛已經濕潤了。不想在這個場合讓人看到他的眼淚,他剛欲張口,卻哽咽起來,只好狠狠地嚥了口唾沫,忍住眼淚,嚴厲地盯住竹千代,道:「竹千代……」

    「父親。」

    「你年齡尚幼,不明事理。你此行可以拯救這座城池和整個家族。」竹千代點點頭。

    「父親想謝謝你。此時……父親對自己的無能深感羞恥,我給你施札了。你長大以後,切切不要忘記父親今天的話。」說完,廣忠在竹千代面前垂下頭,靜止半晌。他淚水未乾,胸中翻湧不已,說不出話來。

    「請到大廳裡吧。眾人都在等著呢。」哭得雙眼通紅的緋紗夫人道。

    大廳裡,陪竹千代一同前往駿府的侍童和他們的父兄已等候多時。最年長的為天野甚右衛門景隆之子又五郎,他已經十一歲了,一副溫厚敦良的模樣。領頭的則是石川安藝之孫與七郎,他長竹千代四歲,今年十歲。他似乎已經從祖父處充分瞭解到此行的重要和相關之事,正挺著胸膛,緊緊盯著燃燒的燭台。和竹千代乘同一頂轎子、途中陪竹千代說話的,則是阿部甚五郎之子德千代,他只比竹千代長一歲。平巖金八郎之子七之助與竹千代同齡,而同族松平信定之孫與一郎年齡最小,只有五歲。這些孩子還都是稚氣未脫的頑童,他們要離開雙親,和人質竹千代一起遠赴駿河。

    「你們要讓大家看到武者的氣勢,為岡崎爭口氣。」阿部大藏鄭重地叮囑著,而站在他身邊,不時搖晃著白扇的鳥居忠吉則插話道:「我要向眾人表示歉意。」他眨了眨眼睛。「我孩子不少。兀忠等無論如何都要來作陪,但不巧患上麻疹,如今正發熱。為了不傳染給少主,就沒讓他們來。」

    酒井雅樂助從旁解釋道:「效命的時間和機會多的是。並非只有今天前去陪伴才是忠義。」

    「但是,看到這些娃娃們的威武姿態,我也不禁握緊了拳頭。想到他們將來會在竹千代身邊躍馬持槍,老人也為之熱血沸騰。」

    「的確如此。」植村新六郎點點頭。「七之助!」平巖金八郎突然用扇子敲擊著榻榻米。六歲的七之助眼睛瞇得越來越細,快要睡著了。

    「哈哈哈。」大久保甚四郎大笑道,「哎呀,真不愧是平巖家的人,氣量不凡。但出發後可千萬不能打瞌睡呀。不要訓斥他了。」

    坐在七之助上首的松平與一郎更加天真無邪,白皙的額頭上垂下一束頭髮,他一邊茫然地望望四周,一邊不時將手指插進鼻孔。

    天還未大亮。和著燭火辟辟啪啪的燃燒聲,眾人的身影在燈影下跳動,就像在馬背上顛簸。

    「竹千代裝束完畢。馬上就和主公到這裡。」

    「噓——」天野甚右衛門大聲通報完後,周圍頓時鴉雀無聲,接著,傳來了廣忠輕微的咳嗽聲。眾人眼前一亮,一齊望向上首。整個家族的命運都取決於六歲的幼主。只此一點,便讓眾人感到心情十分沉重。

    廣忠在左邊坐定,獨眼八彌則將茶几搬到右邊中央。

    竹千代好像很快樂,邁著輕鬆的步伐,環顧左右後,方才坐下。接著,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腰上的刀,才得意地望著眾人,笑了。

    「啊。」不知道是誰先叫出了聲,眾人一齊微笑著跪伏在地,口中說著祝福之語。他們並不是被幼主的不幸所感動。竹千代天真無邪的笑聲,令眾人沐浴在不可思議的光芒之中。在這個無法預知明天的亂世,這一群小邦武士無法按自己的意志過上一天安穩日子,面臨著悲慘的命運,此時竹千代的笑聲所帶來的明朗氣氛,讓他們情不自禁。

    「真是難能可貴。」

    「少主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會被人欺負。」

    「他身上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可以讓人內心平靜。」

    「噓——」又有人示意大家靜下來。廣忠有話要說。

    「因為我的無能,才使竹千代走上這條路。我瞭解父子之情。請大家原諒。」

    沒有人回應。三河武士厭惡那種膚淺的體恤,但感情與氣概另當別論。

    「主公真是讓人絕望。」大久保新八扭過頭去自言自語。人們的眼睛也濕潤了。

    「我會忍耐。你們也請忍耐。陪伴竹千代的孩子們,莫在異邦惹是生非。」

    「是。」

    幾個孩子參差不齊地應著。負責將他們送往駿府的金田與三左衛門向廣忠施了一禮,然後表情嚴肅地轉向眾人。他已過不惑之年,但也是個英武的三河武士,其頑強與勇猛不在獨眼八彌之下。「我有話對大家說。」他用令大人們都感到畏懼的聲音說道:「我們松平人引以為豪的,不在口舌,也不在風雅,而在於我們能緊密團結,明白嗎?」

    大人們嚥下淚水,點頭贊同;但孩子們卻不解其中的含義。

    「不能只將忠義掛在口頭。要發自內心地保護好幼主。萬一……若是幼主發生意外,你們誰也不要活著回到岡崎!」

    「是。」孩子們響亮地回答。

    「那麼,現在就出發吧!」廣忠道。下人們將酒和杯子端了上來。

    窗紙發白,早晨冰涼的空氣令人瑟瑟發抖。竹千代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座中眾人的舉動,臉上始終笑盈盈的。

    喝完酒,竹千代領著孩子們出了本城。大人們似乎已經教過他們,除了五歲的松平與一郎,他們都自己穿上了草鞋。

    共七個侍童,二十一個成人。其中的十九個成人會將竹千代送至潮見阪的下處,在那裡將竹千代一行轉交給今川家後,便返回岡崎城。只有精通醫術的上田宗慶和金田與三左衛門二人同行至駿府。竹千代走後不久,岡崎便安排石川安藝和天野甚右衛門作為特使前去駿府,再次懇求今川義元增加衛兵人數。

    出了本城,人們的神色逐漸變得明快。讓孩子們徒步走至大門,是為了讓前來送行的女人們和孩子見一面。天已大亮,但天空卻陰沉沉的。空中瀰漫著的不是霧,而是細密的秋雨。送行的人們頭上落滿白色的水滴,就像點綴著細碎的玉珠。只有一個人撐著傘,那是兩眼通紅的田原夫人。

    「竹千代,多保重呀。」聽到有人叫,竹千代眼睛裡放出異樣的光芒,向田原夫人那邊望去。

    「請大家保護好竹千代。」

    「是。」周圍響起稚嫩的應答聲。

    「不要忘了,德千代,不要忘了母親的話。」阿部甚五郎夫人以訓斥的口吻向跟在竹千代身後的兒子喊道。這時,不知誰哇地哭出聲來。

    鄭重地提著竹千代小小武刀的德千代對母親道:「母親,再會了。」他的聲音好像唱歌一般,隨後便走了過去。

    廣忠沒有跟出來。竹千代一行在前,眾人不約而同跟在後邊。竹千代的生母離開岡崎時也是如此,如果沒有人發話,人們會一直跟下去。

    眼看快到大門了。「就送到這裡吧。」酒井雅樂助發話道。人們停住了腳步。

    四乘轎子放在了孩子們面前。竹千代和阿部德千代乘最前面的轎子而去。松平與一郎、天野又五郎、又五郎之弟三之助、平巖七之助、石川與七郎、助右衛門,依次鑽進了轎子。

    起轎了。伺候在竹千代轎子旁邊的金田與三左衛門說了聲「保重」,送行的人們一齊低下了頭。

    雨滴越來越大,人們的臉龐、頭髮,都被無情地打濕了。白色的霧靄籠罩著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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