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之後,水野籐九郎信近便偷偷溜出了本城。月亮還沒出來。父親房裡已掌燈,窗邊胡亂開著幾株胡枝子花,映在隔扇上,像畫上去的一般。
「父親也將不久於人世……」信近突然想到了人生。他一路思索著這些問題,從通往米倉的邊門到了本城的城牆外。美麗的天河懸掛在夜空,海水拍打著西側臨海的城牆,發出輕柔的聲音。
嫁到岡崎的於大將會生下一個孩子……一個新的生命就要來到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而隨著這個孩子的降生,父親忠政不久將離開這個世界,這同樣不可思議。在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夠長命百歲。可是,任何一個時代都有老人,也有年輕人。生而後死,死而復生,這個世上總會有很多人。生死到底掌握在誰的手中?是神,還是佛?
蛐蛐開始嗚叫。開放的胡枝子花令人不可思議,人類有老有少,同樣不可捉摸。
北條、武田、織田、今川,他們爭來斗去,到底要爭到什麼時候?就像今年的蟬和去年的蟬已然不同,雖然在世的時間有長短,人和蟬卻是一樣的。被殺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殺人的同樣不能永生……
當信近繞過米倉,踏上通往北門的石階時,他決定不再和哥哥爭執。白日裡,他的態度蠻橫了些。一想到哥哥信元加盟織田,讓自己和忠守去攻打母親所在的城池,信近不禁熱血上湧。或許血關乎生死,才對這種愚蠢的戰爭提出抗議。
不知道於大生下的孩子將會面臨怎樣的人生,那個小生命已經孕育。信近經常在心中暗暗祈禱孩子能夠平安降生。這種希望使得他對哥哥的決定有強烈的反感。而且信近不喜歡織田信秀的行事方式。雖然忠政稱讚織田信秀勇敢剛毅,但他企圖以武力改變一切的做法卻有些過頭。或許織田的行為亦可理解為對豪門貴族極度的憎惡。
信秀用人不拘一格,農民、市民、浪人,在他的巧妙煽動下悉數成了他手中的勢力。他急於以武力奪取天下,仇視一切陳舊的東西,坐在昔日貴人的白骨砌成的王座上,成為新的霸主。信近不能理解織田信秀的行為。過去的強者定也戴著道義的面具,做過同樣的事情。這些偽裝常能阻止不測發生,但信秀卻連這些面具都扔掉了。為了自己,他煽動領民,毫無顧忌地讓他們為他付出生命。信元被他的蠻力迷惑,急於與織田簽訂盟約。但現在,他聽了信近白天說的那些話,今晚在熊邸,他會改變主意嗎?「這次不能再和哥哥發生爭執,要平心靜氣地說服他。」信近這樣想著,來到護城河邊,輕聲令守門的武士開了門。他再次抬頭看了看夜空,不禁感慨萬千。
出了城,風兒輕輕拂過臉龐。岡崎城是否也吹著同樣的風,撫摩著那裡清涼的夜晚呢?信近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生身母親的影子。當初信近代替父親到岡崎城參加於大的婚禮,十年未見的母子三人相擁而泣。此種情景,令他隱隱認識到人生的悲喜無常。
三人原本能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但為何人們總是用莫名的理由造起一座高牆,將他們分開?為何母子不能歡聚一堂?從那時開始,信近的心中就萌生出對人世無常的疑惑。
若是為了保護領地不被侵犯尚可理解,但為了擴張領土而對弱者進行無情的殺戮,則令他感到厭惡而悲涼。他們忘了,猛將不管殺了多少人,最終都會老去,和弱者一樣變成白骨。在生死面前,人人皆同,它帶給人莊嚴的歡樂,也施予人殘酷的刑罰。人們能意識到這一點嗎?
信近不知不覺出了金胎寺昏暗的樹林,沿著田間小路往熊邸走去。稻子已經結了穗,周圍蛙聲一片。信近再次叮囑自己不要和信元發生爭執,要心平氣和地將自己對人生的感悟、人世的悲哀說給哥哥聽,勸他不要加入這場愚蠢的戰爭。
熊邸的壕溝映著燈光,撲人眼簾。一堵土牆靜靜地聳立在黑暗中,對面,倉庫掩映在樹木之中,像嶙峋的怪石。信近小心翼翼從懷中取出頭巾。天氣不再那麼炎熱,身上的汗也已干了。他戴上頭巾,加快了腳步,沿著土牆邊的柳蔭,匆匆來到散發著霉味的熊邸後門。
正如之前約好的那樣,吊橋在一根粗麻繩的牽引下緩緩放了下來。霉味好像正是從那裡發出來的。青蛙受了驚,撲通一聲跳到水裡,在安靜的水面上蕩起漣漪。
信近小心翼翼環視了一下周圍,踏上吊橋。他知道熊邸中有一個叫於國的姑娘。這家的老主人在去世時決定讓這個姑娘終身侍奉神靈。信近聽到過關於她的傳聞,說她就像養在深宅裡的葫蘆花一樣美麗。他還不知道這個姑娘已經被自己的哥哥信元粗暴地佔有,成了瘋狂的愛情的俘虜。當時,一城之主和城外的女子私通是不可想像的。
過了橋,信近按照哥哥叮囑,找到了一扇小門,輕輕叩了三次,每次兩下。小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阿籐……」隨著一聲低低的呼喚,一股蘭麝的香味撲鼻而來。
信近聽到女人的呼喚,心中不覺奇怪。雖然周圍沒有光亮,但是他能感覺得到,她不是一位侍女或者卑微的女傭。信近隱隱約約看到她白皙的臉龐和纖弱的身姿,流露出美好的氣質,不由一驚:莫非她就是府中的於國小姐……
既然信元能夠對這個侍奉神靈的女子呼來喚去,可以想見他的手段。信元曾說過他已經控制了熊若官,現在看來,那並非信口之言,而是真正收服了波太郎。
女子在信近身後輕輕關上了門。她再次靠了過來,抓住信近的手,從袖口送到自己胸前,繼續往前走。
「是於國小姐嗎?」
女人從一側抱住信近的腰,她柔軟的手臂讓信近幾乎眩暈。他的手指觸到了女人富有彈性的乳房。
「嗯……」於國邊走邊回答道,「人家等你好久了……」她後面的話變成了急促的呼吸。但這斷斷續續的話語讓信近愈加迷惑了。原本聽說於國一心侍奉神靈,不通世故。莫非這裡有不同於世間的禮儀,這種做法也是特有的?一種和淫蕩不同的妖媚,一種和妖媚不同的心跳,激盪著信近的血液。
穿過兩道柴扉,看見一盞沒有點亮的燈籠、幾塊石頭。走廊邊有幾處隱隱發亮,若不是引水管發出聲響,他還以為正有花開。
「把刀給我。」於國說道。說這話時,她的手依然沒有放開信近,整個兒貼到他身上,將滿頭黑髮埋進他懷裡。
信近摸了摸刀。照此際的習俗,去女人房中應該解下刀交給對方。但第一次去別人家,不解刀卻亦成了慣例。岡崎家臣們甚至如廁時也會帶刀。「值此亂世,必須處處小心。」他們泰然自若地將這樣的做法當成了慣例。
若非年輕氣盛,信近或許不會將刀交給於國。可是於國的親密動作讓他失去了理智。待於國鬆開手,信近便將刀交給了她。於國捧著刀高興地朝廊簷走去。
突然——一桿長槍從引水管出口的石頭後刺了過來,無聲無息。
「啊!」信近發出一聲呻吟,隨後小聲叫道,「於國小姐……於國……」
僅有胡枝子花和竹叢發出細微的聲響。
信近緊緊握住刺到自己大腿上的槍尖,叫道:「於國小姐,刀……」
於國有些驚訝。「刀?」
她才發現洗漱盆對面的胡枝子叢中有微微的顫動。襲擊者和被襲擊者竟然都如此鎮靜。她匆忙跑回來,把刀遞給信近,顫聲問道:「難道有刺客?」
信近沒有回答,他接過刀。這時,有兩個黑影從洗漱盆旁跑了過來。信近拔刀朝一個黑影砍去,落了空,只聽得呼嘯之聲。另一個黑影猛地退了一步,擺好架勢。
於國什麼都沒看見,她只是感到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殺氣,恐懼讓她渾身發抖。「有刺客!」她想大聲喊,卻沒能發出聲來。「錯了。」蒙著臉的信近低聲說道,「我乃下野守信元——」他想起信元的話,將兄長的名字說了出來。信近在黑暗中辨認對方的模樣,他們好像沒穿夜行衣,而是著忍者常著的蘇芳染。只要稍一移動,便會馬上消失在黑暗中。
「他們並不退去,看來沒認錯人。」對方依然站在那星,紋絲不動。他們的目標是哥哥。到底是些什麼人?信近暗暗奇怪,又一陣厭惡。
一人手握長刀,另一人的刀被信近奪下,便取出了短刀擺好了架勢。若不是腿上被刺了一刀,信近定會怒不可遏地砍過去。雖然流血不多,但傷口處卻越來越痛。
手持長刀的那人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走了過來。就在這一瞬間,身後的房簷上傳來響動,另一個人的身影嗖地從眼前掠過。
「危險!有人——」於國尖聲叫道。她感到黑絲線一樣的東西落到了自己頭上。屋簷落下的水滴到放鞋的石板上,濺起水花。
信近看清了那個身影,拿起長刀快速斜砍上去。鮮血飛濺,似狠狠砍了個正著,但沒聽見一聲呻吟。長刀輕晃,信近側向左邊,揮刀朝右砍去。幾乎在同時,又一個黑貓一樣的身影朝信近這邊撲了過來。
「啊!」淒慘的尖叫不像是人聲,而像某種動物臨死前的悲鳴。
府中響起零亂的腳步聲,人們慌忙打著燈籠跑了過來。於國只看見第一個跑過來的兄長波太郎,就失去了知覺。
「發生了什麼事?」
「下野守信元大人……被殺。」
「什麼?下野大人……」
於國在昏迷中隱隱約約聽到了這些聲音。
「快救他,是信元公子啊!」
人們抬走了另一個傷者,於國依然處於半昏迷狀態。
當她甦醒過來時,發現自己靜靜地躺在走廊裡,身邊有一個腿上纏著繃帶的人,銀白的月光灑在他身上。於國撲了過去。「阿籐。信元公子……」她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嘴唇貼到他的脖子上。她已經忘記了羞恥,只想知道自己心愛的人是否還活著。他還有心跳,也能感覺到微弱的呼吸,卻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阿籐……信元公子。」於國有些發懵。今夜發生的事對她來說太意外了。她悲歎,信元倘若就這樣死了,她也決不獨活。
「阿籐,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我也……」於國開始檢查已經包紮好的傷口。槍傷不同於刀傷,不會流那麼多血,但傷口處白肉外翻,血染紅了周圍的肌膚。她可能認為傷者已經失去了知覺,突然用嘴去舔那血跡,想用舌頭舔乾淨對方的傷口。
看到這個女子行為如此失態,信近終於明白,這不是普通的感情。「這個女子喜歡哥哥……」信近心中產生了巨大的疑問。於國弄錯了也就罷了,連波太郎也把他當成了信元,實在令人費解。剛才被兩個忍者夾攻,他便預料到有人正面攻擊他時,肯定會有其他人從屋簷上偷襲,所以仰面躺在地上,揮刀從下面刺向對方胸口,忍者甚至還沒來得及發出悲嗚,便一命嗚呼了。那時他卻故意發出聲音,裝出被對方刺中的樣子,騙過了另一個忍者,讓其收回了刀。但他不明白,本應該比自己先到的哥哥聽到這聲悲鳴,為何依然沒有出現?「難道哥哥根本就沒來……」信近開始猜疑。「哥哥把我騙了……」
這時,於國抱住信近的頭,狂亂地親吻著他的面龐。「阿籐……你不能死!你不能比我先死!」於國越來越大膽,越來越瘋狂。她擁住信近,瘋狂親吻。月光變得黯淡,已經照不到信近的身體。真不知道這是一場鬧劇還是一場悲劇。若是平常,年輕的信近早已失去控制。但今天,他心中的傷痛遠遠超越了男女之意。波太郎如果知道哥哥的想法,不可能任信近假扮下去,但他也把信近當成了信元。這足以證明:哥哥根本就沒有來!
放在往日,信近必已怒火中燒。但今天,他卻感到了一絲冷意,就像刀刃劃過肌膚。是一路上他的那些人生感悟,讓他開始覺得愛憎沒有任何意義,還是剛才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悲鳴便死去的忍者,讓他感到了人生的無常?一切都是哥哥的指使——他萬念俱灰。
哥哥一旦下定決心,便不會放過誰。可是,他卻利用了深愛著他的女子,未免過於殘酷了。
不知何時,於國揭開了信近臉上的頭巾。她想讓自己的生命和她深愛的男人融為一體,緊緊地抱著他哭泣。於國知道了面前這個人不是信元,會怎樣呢?信近突感大事不妙,但年輕的他不知道怎樣安慰於國。他伸手抓住被揭下的頭巾,想再次蓋住自己。他不是想通過此舉保護自己,而是為了不讓對方受到傷害。
「啊……」於國驚叫一聲,接著又抱住了他。這個女子也許從一開始就知道信近沒死。「醒了……您醒了。」她似乎在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滿臉淚痕地把頭埋到信近懷裡。信近迅速用一隻手蒙上臉。必須盡快離開這裡!必須作出決定,是回去和信元決鬥,還是就此遠走他鄉,消失在哥哥的世界之外?
月光越發黯淡,周圍無一絲光亮。如果就這樣蒙面離開,或許對方不會發覺自己認錯了人。
「於國小姐。」
「嗯。」
「我不騙你。」
「嗯……」
「我不是籐五,是籐九,信近。」
「啊?」
「放開我。我被哥哥算計了。我什麼也不知道就……按照哥哥說的……來到這裡。哥哥策劃了一切。」
於國依然緊緊抱住信近,但身子開始劇烈地顫抖。她很久都沒有放開信近。一開始,她以為是信元在說笑。信近對此束手無策,只得說道:「於國小姐……放開我。你認錯人了。可是……我不會忘記你今晚對我的照顧。」
聲音的確很像信元,但聽起來比信元年輕。而且信元對於國一向粗暴地直呼其名,不會加上「小姐」二字。於國感到自己的血停止了流動,結成了冰,羞辱的火苗蔓延全身。她以為對方是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從一進門就開始跟他調情……現在卻知道認錯了人。事情愈發不可收拾了。
於國驚呆了。她依然抱著信近,卻幾乎停止了呼吸,無法找到一條合適的出路。比起羞恥之心,她更覺得對不起信元。信元會原諒自己的輕率嗎?此時她突然想到了死。
她下定決心,方才放開了信近。對於信近被信元所騙,以及信元對她的殘酷,她都已無暇顧及。
見於國放開了手,信近這才鬆了一口氣。他急急地試圖坐起來,突然想起腿上有傷。他皺著眉頭,咬緊牙關站了起來。雖然傷勢並不嚴重,但心中之苦遠比以前在戰場上受過的傷更深,痛徹骨髓。
覺得拖著一條跛腿甚是丟臉,他一拐一拐走向有月光的地方,準備走出潮濕的走廊。這時,他聽到有人打開了隔扇。
「信近公子。」
「誰?」
「在下是這裡的主人……」
「波太郎先生?」
波太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平靜地說:「危險。」
「什麼危險?莫非還有埋伏?」
「不。信近公子,您這樣下去很危險。此事令人髮指。」
「你說什麼?」
「令兄真乃殘酷無情之人。」波太郎加重語氣道,「最好的辦法是將計就計。幸虧還有一具屍體。就稱水野籐九郎信近辱沒了武士的身份,死在熊邸侍女房中……您認為如何?若非如此,您的生命還會有危險……」
信近一隻腳邁下了走廊,另一隻腳還在走廊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於國蜷縮在昏暗角落,一動不動。
月光越來越皎沽。信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被自己的親哥哥算計了。殺,還是被殺,一陣厭惡湧上心頭。銀色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越發顯得淒涼。此後將何去何從,必須在這一刻作出決斷。
「您對付忍者很有一套。」波太郎依然語氣平靜。「這種本領或許足以對付令兄,但您聽我說,殺人者總會被殺。『我執』不過是人類執著於自我本身、虛元縹緲的泡沫罷了。」信近依然不語,默默地看著天上的月亮。他感到孤獨,似乎要融入那清冷的月光。
「您意下如何?不如遂了他的願,籐九郎信近從此在世間消失。」
「你是想讓那個忍者代替我?」
「下野守大人會以為自己的計劃成功了。」
「哦。」
「殺了信近公子,同時讓於國背負不貞之名……或許他還會說,與於國暗中來往的原本就不是信元,而是信近……」
「你是說,他會散佈這樣的謠言?」
「在下斗膽這麼認為。」
波太郎壓低聲音,繼續道:「如果信近公子答應就此『死』去,我會讓於國隨您一起去『死』。」
「於國小姐也——」
「對。」波太郎轉換了語氣,婉轉地說道:「在下在出雲國有一個朋友。他是簸川郡杵築大社一個小神社的鐵匠,雖身份卑微,但和在下卻是知己。他姓小村,叫三郎左……」
信近靜靜地聽他說話,一言不發。波太郎似乎想讓於國將那裡作為安身之所。他知道波太郎想對他說,若無藏身之處,可暫且與於國在那裡棲身。
但他沒有回答,走到院子裡。蟲鳴劃破了夜晚的寧靜。「多謝你。聽了這番話,我已打定了主意。」
「決定去——」
「暫且作此打算。」
「多保重。」
信近邁步離去。蟲鳴間斷了一陣,然後又響了起來。後門傳來看家犬的狂吠,說明信近已經平安到達了小門。
城門外傳來了吊橋吱吱呀呀的聲音。
「於國。」波太郎對昏暗角落裡的於國說道,「不必傷心。你只是看到了塵世的人心。可憐的……卑小的……人心。好了,沒什麼好悲傷的。」
月光越發清冷、明亮,胡枝子的葉片掛上了露珠。當吊橋重被吊起,周圍除了蟲鳴,再也不見別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