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爸爸 第29章 尾聲
    盛夏的天空蔚藍而深遠,一絲絲的微風夾雜著蟬鳴輕拂過綠陰繁盛的楊樹與柳樹,空氣中熱烈地傳遞著一波波透明的震顫,周圍的一切都在散發著生命的熱力。

    父親的墓邊青草茂密,前年種下的幾棵玫瑰正在陽光下吐露碩大的白色的花朵。

    我與露風禪在墓前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後,我從包裡拿出一瓶依雲,扭開蓋子倒了一些水在墓碑前的一隻青色瓷碗裡,然後起身摘下一朵玫瑰把花瓣一片片地扯下灑在水上。父親生前一直都很喜歡花,也是個種花的好手。

    接著我拿出紙巾蘸了一些水蹲下,慢慢地擦拭著墓碑上的每一個字。露風禪耐心地踞坐在一邊,目光溫煦地看著我做著這些。

    四周是這樣地靜,幾乎能聽到草的呼吸與我腹中已有三個月的小天使的歌唱,一股熱流驀地湧上了我的眼睛。在眼淚如水晶般的交爍中,我看到了父親的微笑。

    婚後的日子表面看上去沒有多大的變化,我與哲還是像以前那樣住在我們溫馨可愛的公寓裡,每天他去他的公司,我去我的店。

    但成為人妻後那種無法描述的甜蜜感,每時每刻都濃郁而穩定地飄在空氣裡。早晨一睜開眼睛看到躺在身邊的哲,我就為自己已成為這個男人的妻子這樣一個事實而感到驚訝。我都會做一下深呼吸,浮上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暗暗感謝上天賜給了我這一切,而我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人。就算是一樣地相親相愛,但做了一個男人的妻子與做他的女友,還是有著天壤之別,決不是在同一個級別上。

    哲依舊很忙碌,我則減少了一些在店裡的時間,眼看著肚子在一天天地鼓起來,我有些緊張,但更多地還是興奮。還是準時地去醫院做檢查,醫生說一切都很正常。

    現在每天我都盡量給自己多些休息,早早上床睡覺。電腦電視都比以前少看了很多,據說這些東西發出的輻射不利於胎兒的成長。受阿sa的慫恿我開始考慮報名參加一個孕婦瑜珈班。

    露風禪則多少又恢復了最初來到我家時的打坐習慣。它常常獨自坐在大露台上,長久地凝望著偶爾有小鳥飛過的天空,或者透過欄杆看著樓下街道上的車輛與行人。也許有那麼一刻它突然想起了從前在街上的流浪生活?

    母親近期從奧地利來電話說,離婚手續已快辦完,之後就來上海。而這次回來後就打算永久地住下去,再也不走了。

    父親雖然沒有像以前那樣頻繁地出現,但偶爾地還是會通過露風禪或夢或在我腦子裡寫字的方式與我交流一下。他與我聊到了幾件重要的事,包括那次我從上海出發一路跋涉到川西的旅途上我所見證到的四條人生真諦,我在旅途上遇到的那幾個人與我的前世淵源與糾葛,還有就是十三年前導致他離開這個世界的車禍肇事者,最後則是一個關於我未出生孩子的預言。

    他說在那次旅途上我從資助李方大學四年學費與生活費的這件事上見證了一點人生真諦:善良,儘管他一開始的行為對我不誠實,但我以善良的本性慷慨解囊。

    接下去遇到的出租車上持刀搶劫,我則體會到了什麼是勇敢,能夠臨危不懼並最終制服了一個罪行纍纍的在逃通緝犯。

    再接下去遇到的和尚被撞一事,我選擇的是直面這個意外並留了下來而不是像其他乘客一樣一溜了之,從這件事上我見證了什麼是正直。

    最後我通過重重困難終於找到了哲並與之重歸於好,這就是信念。正是信念使我堅持了下來克服障礙走完了整段旅程。父親強調說這最後一點也是整個旅程的終極意義之所在。一個人必須要有信念,對自己的對他人的對這個世界的信念,否則他就是白白地虛度一生。

    而我在旅途上遇到的幾個人都曾在前世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在某一世,我曾是一個門徒雲集的老師,李方就曾是我其中一個學生。他在那一世也是家境貧寒卻好學上進,頗受我的器重。

    在另外一世,我曾被一兇徒持刀殺害。在那時我是個女子,死的那天剛好是我出嫁的日子,是在隨迎親隊伍趕往夫家走到僻靜的荒野處時被突然躥出來的歹徒一刀割斷了脖頸。而在去川西的途中遇到的開車歹徒也曾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這兩個處在不同時間的歹徒其實就是同一個人。父親說到這裡的時候,提醒我我脖子上那道淡淡的胎記就是與上輩子那割斷了我脖頸的一刀有關。

    然後他並不理會我滿臉的驚愕表情,而是忍不住地再次讚揚起我那一夜在車上表現出來的勇氣,「那夜通過制服這個在逃通緝犯,你已經把上一世的壞karma在這一世扭轉過來了。」他向我擔保。

    但這個故事還沒完。父親接著告訴我,當時那迎親隊伍見有歹徒早就做鳥獸四處散了,只有一個年輕男子留了下來。他要試圖救我時已來不及,但他與歹徒搏鬥使歹徒落荒而逃,接下去也是他就地掘了一個坑將我埋了。「他就是,現在的哲!」父親對我說。而當時死去的我的靈魂曾發誓要來世嫁給他以報他的掩埋之恩。

    在這一世,我們果然就做了夫妻。而哲在那一世有一條十分通人性的狗,它每年都會跟著哲在我祭日的時候一起來我的墳前焚香祭奠,毫無疑問,它在這一世就轉為了忠心耿耿的可愛的露風禪。

    至於那個我在旅途中兩次巧遇的唐剛,他曾是我在某一個上輩子裡的侍衛。在那一世裡我是個公主,因為被一場發生在宮廷裡的********所牽累而遭到流放。那也是一次跋山涉水的從東向西走的漫漫旅途,在之中也是歷經了千辛萬苦才在最後平安抵達目的地。而為此唐剛一路上忠心耿耿地護衛功不可沒,正跟幾個月前從上海到川西的旅途上他給了我重要的幫助一樣。

    而最後那位老和尚在另一個上世裡曾是我的師父。當時我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和尚,非常敬重博學廣識的老和尚。但他體弱多病,很快地就到了彌留之際。在那一刻老和尚對我說要找個風水合適的地方好好埋葬他,不要草草了事。我答應並也果真這麼做了,難怪在去川西的旅途上我對素昧平生的老和尚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呢。我堅持要在路邊一直等到警車與救護車來,而且之後還在火裡燒化了他的遺物並保留了他的經書。現在聽了父親的解釋才明白。

    而最令我吃驚的是父親主動地提到了那張曾留在他墓前的紙條。他知道上面寫著「對不起」三個字,他說他當然知道是誰撞了他,並且在幾年前還曾對這個肇事者怒不可遏,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所以他不打算告訴我那人的名字。

    一開始我十分震驚與生氣,無法接受父親完全知情卻又拒絕透露那人名字的這一事實,但當父親再次提到「原諒」這一詞時我沉默了下來。

    父親曾說過「原諒」是第五條也是對我來說最難的一條人生真諦,我會從兩個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學到它。現在想來這個車禍肇事者就是在母親之後我要原諒的第二個人了。當我向父親求證這一點時,他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答覆。

    「人死不能復生,」父親繼續說,這句話從一個亡靈嘴裡說出來,不免有些怪異,「而且我現在另一個世界裡很快樂,也很平靜,能經常地像這樣與你說說話也已滿足了。我會繼續用一隻眼留意你,關注你,保護你,有時也能娛樂你。」說到這裡,他笑起來。

    我沒笑,雙眼含著熱淚,但我使勁忍著沒讓眼淚滴下來。如果父親作為受害者都能如此豁達地看待那出悲劇,我又為什麼不能?

    我吸了口氣,「好吧,我也原諒那個肇事者。」

    最後是那個關於我未來孩子的一個預言。父親果然用一種娛樂的方式編輯了一個夢,在某一晚發送給我。

    在夢中我看到我躺在草地上,脖子鼓起如一隻大西瓜,然後這個西瓜突然爆裂了。我不覺得痛也不覺得恐懼,而是微笑地看著從西瓜裡跳出來一隻雪白的小老鼠。它跳到我鼻子上用可愛的聲音說它就是我的兒子。我對自己的兒子是只小老鼠有些失望,但它開始對著我唱歌跳舞,還迅速地在草地上挖出了一座地下宮殿,還說它將來會是個國王。「而您,您的子宮將孕育出一個偉大的國王!」小老鼠高舉著兩隻前爪向我莊嚴地宣告著。

    一覺醒來的時候,我還在哈哈大笑,這個夢太逗了。

    邊上的哲問我笑什麼。我止住了笑,認真地對他說:「我們的兒子將會是個了不起的人!」

    他吃驚地看著我,彷彿隨時都會笑出來。但我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他不由得迷惑起來,「可是我們還根本不知道孩子的性別呢。」

    「是個兒子,長大了會是個像國王一樣的男人!」我發覺自己突然也用著夢中小老鼠那樣莊嚴的口氣,不由得又笑起來。

    「好極了!」哲乾脆鼓起了掌,然後一翻身下了床。他怎麼也不會相信這是我死去的父親傳給我的信息。而且按以往的經驗來看,我父親,他往往是對的。

    我聳聳肩,也下了床,走進浴室。站在正在用心愛的電動牙刷刷牙的哲的身邊,我也開始刷起了牙。我的丈夫肯定還在想著剛才我所說的話,這會兒一邊刷牙一邊用嘲笑的表情看著我,我以一個鬼臉來回擊他。

    這時露風禪踱著早晨特有的懶洋洋的方步從浴室門口走了進來,我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腦袋,然後繼續站在哲的身邊刷牙。我想將來找個合適的時機告訴我的丈夫有關我父親的一切,告訴他我死去的父親如何在第一次通過一條狗來跟我說話,告訴他我的父親又是如何與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外婆一起以一種神奇的方式影響了我們的愛,最後告訴他父親是多麼地愛著我,愛著他,還有我們尚未出生的孩子。

    哲已洗漱完畢,走進一邊的廚房開始準備早餐。

    我扭開水龍頭,在嘩嘩嘩的水聲裡沖洗著牙刷上的白色泡沫。

    露風禪已經在客廳裡喧鬧起來,答答答,是它飛快地從房間的這頭跑到那頭的聲音,乒乓,是它像往常那樣撞倒咖啡桌邊的籐制報刊簍的聲音,嚓嚓嚓,則是它開始撕咬已散落在地板上的報紙的聲音。然後,傳來了哲從廚房走過去輕聲責備著狗的聲音。

    我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對著鏡子浮上一個微笑。

    家,這就是我的甜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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