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父親,不由得被一陣暖流瀰漫全身。而剛才阿sa還擔心帶條狗上路的不方便呢,若她知道我去世了十多年的父親的靈魂已附到這條狗的身上,那她又該是什麼樣的神情呢?我不由得感到一陣孩子般的竊喜。世界多少還算是公平的,痛失的東西還是有機會再回來。我的信念也越來越堅定,包括對哲的信念。
我要了一杯檸檬蘇打水,自己喝了一大口後又偷偷地倒在手裡餵了露風禪一些,然後我重新回到泳池裡。全身除了脖子都浸在水裡,偶爾划動一下手臂,以感覺水流輕滑地吻著皮膚的愉悅感。對水的迷戀感也正來自於此:安全的環境,不太深的水,清晰地感覺著自己神話般的倒影,和像水母一樣流過腳趾間的暗流。
一直到皮膚開始脫水的時候,我才站起來,懶洋洋地走出泳池,帶著狗走向出口。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一排排點亮的路燈給整個城市增添了一絲白天沒有的華麗感與戲劇感。我還是不想回醫院,一瞬間為自己居然住在醫院而感到驚奇。我的臉也許還有些淤青,我的脖子也許還有些發炎,但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是個病人。
查看手機,上面居然有優優從上海發來的一條短信!
短信很簡單,只說「哲已知你的行程。祝福!」
我翻來覆去重複地看著這條不足十個字的短信,幾乎像是把一個一個字都放在嘴裡細細地嚼,又放在鼻子底下慢慢地嗅,還用手掌溫柔地一遍遍摸著顯示這幾個字的手機屏幕。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這條從哲最好朋友處發來的短信是目前我收到的僅有的跟我與哲親密相關的訊息。
而短信的最後兩個字「祝福」,則讓我像久行在沙漠裡的人突然聞到了從綠洲散發出來的陣陣清香。我想優優那樣的聰明人,只寫了這九個字自有他的理由,可以既讓我得到必要的信息而不至於太辛苦,同時也可以讓哲繼續留在神秘的幕布後,因為這齣戲還沒到最後揭開懸念的時候。
但是,憑我的直覺與對哲的足夠瞭解,我堅信,這條短信出自哲的授意!
是哲從優優處得知我已帶著那條他送給我的狗,緊隨他的腳步從上海趕往川西他老家後,對我有所擔憂,才叫好友在中途給我發一個短信透露一些信息吧?
我想是這樣。
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如珍珠般一顆一顆地落在手機上。露風禪在旁邊一直專注地看著我,它對我哭的樣子早已不陌生了吧?已不記得在過去的一周裡哭過多少次了。
哲,一定是你聽到了昨夜我在車上遇險時因為絕望而輕輕地對你的呼喚吧。我想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
那你現在又在哪裡?跟我一樣還在路上顛簸?或者已經到你父母的家了?一路上開車可順利?請一定也要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
正當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時,手機響了,這次是醫院打來的,我接了。聽到負責給我輸液的那個小護士著急的聲音,說我必須馬上回去,醫生已經批評了她私自讓我出去的行為。「求求你大小姐,趕快回來哦!」她加重語氣。
一下子又跌回到現實裡。
我只好說好的,會馬上回去的。
今天是哲離開我的第八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記道。
這天一早警車來把我接到警局,按程序一一地做,拍照,填表,單獨筆錄,最後跟嫌犯對質。做最後那一項時我很緊張,但那個和藹的警察老楊安撫了我,最後硬著頭皮對質了一遍,那一夜噩夢般的經歷也不得不隨之重溫一遍。那把當時被我用做防身武器的鐵扳手被裝在一隻塑料袋裡,我不敢去看;而頭上包著紗布的犯人我也不願看,這樣一個身材短小如侏儒的人的內心究竟藏著怎樣的殘暴啊。
——而我卻戰勝了他!想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了在自己體內蘊藏著的那一股從未發現過的力量,而這一事件或許就像冰山一角揭示了一個潛在的全新的我。
我振作精神,一一回答問題。狗就坐在我旁邊,因為它也在此案中扮演了一個關鍵的角色。但當嫌犯提到在我拿扳手擊打他頭部時,聽到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好像說「打他的頭部」,我立刻否認了。
「我沒有聽到。」我說。
「究竟有沒有第三者,一個男人,在現場?」警察問我。
「沒有。」我想我說的是實話,父親的靈魂並不能說成是「一個男人」。
警察又用同樣的話問嫌犯,他還算誠實,說的確是沒有那樣一個男人。不過他說他被我打了一下後就暈過去了,後面的事就不清楚了。
整個過程進行得比我想像中的要快。最後他們通知我幾個月後將在嫌犯曾犯下幾樁重罪的東北某地開庭審判,需要我到時作為證人參加。
「好的。」我簡單地說。然後吐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警察們雖然對我和藹近人,但警局就如同醫院,能不去就不要去。
我以為一切都完事了,想不到離開警局前還有一個記者招待會。在答應不拍照與不透露我的真實姓名後,我帶著我的狗走進會場。
記者們似乎很喜歡我與我的狗,一個從上海來的年輕女人,加上一條戴著淡綠色塑料防咬圈的狗,媒體還能找到什麼比這更甜蜜的故事主人呢?他們的提問也友善,大致問些當時的情形,還有我怎麼會有那樣的勇氣之類。最後一個長相機靈的女記者問道:「聽說你從上海路過重慶是有重大原因的,你是要去找一個與你命運緊密相聯的人?」
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接著又紅起來。這事我只跟老楊在今天筆錄開始前悄悄地說過,原本與此案件也無關,只是出於對老楊的親近感,在他問我去川西做什麼時,我也就隨口說了。
「私事,無可奉告。」我說。然後求救似的看看老楊,他宣佈記者招待會結束。
老楊與那個年輕的叫小王的警察陪我去吃午飯,在路上老楊向我道歉,說原本以為我會借助媒體的力量來尋找我要找的人,但其實我最後拒絕回答是對的。「你是個有志氣的女孩子!」他拍拍我的肩,那一瞬間,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也許他也有個像我這樣大的女兒?我這樣想著,但沒開口問他。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下午我就出院了,臨走前配了些內服的抗生素與外敷的消炎藥膏還有繃帶。儘管老楊他們極力讓我住在警方招待所,吃住全免費,我還是堅持著與狗住到當地另一家允許寵物入住的五星級酒店。
離開上海後的幾天旅行,遠比我想像的要辛苦,而前方依舊路途漫漫,我只想盡可能地保持體力與精力去川西最終找到我的男朋友。五星級酒店不僅能保證齊全的服務,還在於我需要一個有安全感的私人空間,在離開重慶前不想再被打擾。
入住的時候,我遞給酒店總台我的身份證連同一份填好的表格,一瞥間看到了在錢夾的夾層裡我與哲的那張合影。哲跟我一樣,出門的時候為了方便喜歡找五星酒店入住。我抽出照片,問總台小姐有沒有看到過上面的男人。她仔細地看了看,搖頭說沒有。我謝了她,小心地將照片放回錢夾。
看來,最能找到他的地方應該就是他老家丹巴了。
酒店工作人員替我訂了第二天中午去川西丹巴縣的汽車票,車程九個小時左右,但這一班車沒有臥鋪,只有一路坐過去。我不在乎,想著終於可以到達目的地了,心裡只有抑制不住的興奮。
在酒店的總務中心又查了一遍電子郵件,沒有哲的身影。我出了會神,大腦空空的,陷入不喜也不悲的境界。好久我回過神來,決定給哲的父母家打個電話。
拿出我一直保存著的那張寫有他父母家電話號碼與地址的紙條,按上面的數字撥出去,我聽到了幾聲清晰的撥號音。我拍著胸口試圖安撫那顆狂跳的心,這是我第一次給他父母家打電話,以前因為與他父母並不太融洽,加上他們的方言我一點也不懂,不要說給他們打電話,就連想都不太想他們的。
長長的等待。沒有人接。
我掛了電話,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慶幸。某種意義上,我也許更願意直接敲開哲父母家的門去面對哲,而不是在中途先跟他父母通上話。
決定再去泳池。之前先給露風禪患有皮膚炎症的地方用酒精棉球清洗一下,又塗了新藥膏上去,最後將它的塑料防咬圈去掉。一是因為它的皮炎大有好轉,二是因為這防咬圈實在招搖。不過大部分媒體的新聞會在明天出來,而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了。
帶著狗來到這家酒店的泳池。換上昨天買的黑色泳衣又在水裡泡了一會兒。看著自己那一部分在水裡被光線折射而扭曲的身體,發呆。
我手裡一直捏著手機,手機一直開著,但沒有人打進來。
正想著要不要再給哲發短信,儘管在過去一周的時間裡已給他發過上百條了,露風禪突然來舔我的手。
我想到了父親!本能地看看四周,我是這兒唯一的人,便把身體更靠近狗一些。果然父親的聲音低低地傳來,「我的女兒,」他的聲音充滿感情,「你做得很好。」他說。
我明白他指的是前夜與歹徒在車裡抗爭的事,還有我跟警察的配合包括當疑犯提起那夜似乎聽到過有男人的聲音時我的反應。
「爸爸,」我輕輕地用臉蹭著狗的腦袋,眼睛濕潤,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能回來,真好!」
「感謝上天。」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
「可十多年前,上天為什麼要奪走你的命?!」我的聲音聽上去憤憤不平,在過去的年年日日裡,我又有哪一刻曾忘記過父親橫死於馬路邊的那一攤模糊血泊?
父親突然發出抽泣的聲音,我一驚,也不由得小聲哭起來。
父女倆相對而泣。一時裡我恍惚了,不知道這是在哪兒,人間還是天堂亦或是地獄的邊緣?露風禪的眼睛裡不停地流出眼淚,我一邊哭著,一邊用手去擦狗的淚水。就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們平靜下來。
「爸爸,我還是想要找到那個車禍肇事者。」我說,「你能幫我嗎?」
「讓我們先忘掉這個人吧。」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
父親的話讓我吃驚,我激奮起來,「為什麼?!你一定知道這個人是誰對不對?」
「還是換一個話題吧。」父親用平靜的聲音說。
「我有那個人留下來的紙條!我一直都小心地保存在保險箱裡,那也許就是能幫助我們找到兇手的證據。」情急之下我把那張留在父親墓前的紙條說了出來。
「我知道。」父親依舊平靜地說,「但不要說那個司機是兇手,他不是故意來撞我的,當時他撞了以後跑掉也只是因為害怕。」
「爸爸你為什麼要這樣地替那個人說話?我不理解,畢竟是那個人奪走了你的生命啊!」我憤憤然地說。
「魏,我的女兒,我們真的不要再說那件事與那個人了,好不好?此時此刻我們應該要高興才對,我們終究又在一起了。」父親開朗地說。
我調整了先前忿忿不平的情緒,但在一瞬間後,陷入了對父親的思念之中。「我想你,爸爸……」
「過去的十多年裡,我又何嘗不是日日夜夜地想著你,還有……」父親說到這裡稍稍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你母親。」
「——她?」我也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說什麼。父親想來應該是知道了她改嫁的事。
「爸爸,你在那個世界,是不是知道所有在這裡發生的事,我指的是你走了後那些發生的事?」我試探著。
「我都知道了。」他說,「你是不是還不能原諒你母親?其實,她在奧地利並不快樂。」
我怔怔地盯著狗看了一會兒,彷彿它就是我父親。聽他的口氣,似乎對我母親並不反感。
「你母親很快會給你打電話。」父親斷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