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在哲突然離開後不可遏制地陷入低谷。環顧四周,天是灰的,陽光發了霉,我在鏡中的臉更如燃燒過後的灰燼,隨時會被風呼啦啦吹散。
這並不是我的二十九年生命中遭遇的第一次心碎。十多年前父親猝死於一場噩夢般的車禍,一年之後,守寡的母親棄我於不顧,遠嫁到一個終年安靜而無人氣的地方——奧地利。
那些時刻,以及現在哲的意外出走,都在我心底刻上了一道似曾相識的恐懼,伴隨著一絲微弱的憤怒與迷惑。
在意外發生、陰影降臨的一瞬間,我總會像受傷的蝸牛一樣,被無形的重負壓得一動也不能動,在時間的悄悄流淌中以暫時的麻痺來安撫自己。
我不止一次地閉眼自問:若生活是我們需要窮盡一生去理解的謎,若一路上我們只有通過經受種種傷害與不幸的考驗才有資格再走下去,若有時我們太脆弱太害怕而終於不能走下去,或者,若我們終於能走下去,但已傷痕纍纍,那麼,究竟這個世界有沒有真正的人類喜劇,究竟我們能不能在有一天發現自己身輕如彩蝶,以近乎完美的姿態如神啟般走向永恆的歡樂,不生不滅,萬物凝固,那裡的世界不再有謎與陰影。
哲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建築設計事務所在上海的南京西路上。他失蹤當天,在打他手機不通後,我立刻就給事務所打電話。那個左臉上有塊肉疣的哲的助手小林說,哲的確一早打來過電話,吩咐把他手頭的工作移交給公司的副總。他說他臨時休假。
「有沒有說到底休幾天?」我追問。
「沒有。」小林說。
我不甘心,在隨後幾天裡每天都跑到事務所一探究竟。哲果然都不在。
這個事務所是三十二歲的哲付出幾倍於常人的努力建立起來的,寄托了他作為一個建築設計師與作為一個男人的幾乎所有的夢想,在上海聲名遠揚。自去年成立以來,客戶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湧來,公司業務與他的聲譽蒸蒸日上。今年初在他設計的具有世界頂尖水準的游泳館竣工後,哲被選評為上海十大優秀青年,受到市長的接見與表彰。
令人驚詫的是,像哲這樣的工作狂、青年才俊,竟然也會荒廢工作開著車一走了之,手機不開,電腦不帶,一夜之間就如氣泡般蒸發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
那一晚在浴室刷牙,看到哲放在水龍頭邊上的電動牙刷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已成了寡婦——這次他竟然連到哪裡都要帶著的寶貝牙刷都沒帶走!雙眼頓時一熱,火燙的淚珠掉了下來,摔在盥洗盆裡碎了。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所以更像是幻覺而不是現實。為什麼他會突然求婚?為什麼我又會拒絕他(難道我不愛他?不,我愛他……)?而最大的為什麼是,他為什麼突然決定要「暫時地離開」呢?
回想那天晚上,我還在自己那家專營上海不出名年輕設計師的作品的服飾店裡忙著,哲從回家的路上打來電話,問我還要在店裡呆多久。那時剛巧設計師阿sa來訪,她第二天就要動身去東京參加一個亞洲青年設計師大獎賽,走之前要向我展示她的一部分最新設計,看能不能在我的店裡銷售。所以我回答哲說:估計不會太快回到家裡。
哲說:我等你,Weibaby。他在電話裡吻了一下,然後掛了。
微笑浮上我的臉,我喜歡他在我名字後面加上「baby」,也喜歡他掛電話前的一聲吻,「啵」一下,——就像為我們的通話打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阿sa是個有著可愛的圓臉的年輕女人,從上海的東華服裝設計學院畢業後一直努力推介自己的設計,但一直沒能出名。我們相識頗久,既是生意夥伴,也是很好的朋友。她最近剛剛離婚,獨自撫養兩歲半的兒子生活。我們聊天的話題一到失敗的婚姻與孩子就再停不下來了。
我心裡一直惦記著已先回到家的哲,他的那通電話似乎有特殊的意味,但阿sa一直呆了兩個小時才走。
等到我終於打開家門時,發現整個公寓都被籠罩在蠟燭的柔美光線裡,熏爐裡的玫瑰精油飄出淡淡香氣,唱機裡放的是我與哲都喜歡的EllaFitzgerald。而哲,斜歪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
我輕撫他略鬈的頭髮,驚訝於燭光中他的五官顯示出來的乾淨與英俊。儘管與他在一起已三年,我還是常常地會在某個看著他的時刻突然感到羞澀異常,心跳加速,彷彿初次見面那樣。而三年前,我們第一次在朋友的生日派對上碰到時,他還交著一個認識了很長時間的女朋友。在我們一見鍾情後,他於三天內就與那女孩分手了。可想而知他的前女友至今還對此耿耿於懷。
從性格、愛好還有飲食穿衣習慣等很多方面來看,我與哲都屬同一種人,包括我們的長相也有類似處,有時看普普通通,有時看則明亮動人。所以,從一開始,哲就相信我們天造地設是彼此的唯一會永遠在一起。儘管他從沒這樣明確地說過,但我懂得他。
哲醒了。他的表情在看到我的一瞬間似乎有些茫然,然後他意識到了什麼,一下子坐起來,摟住我,用頭溫柔地蹭著我脖頸。
我聞著他熟悉而令人愉悅的體味,剛要說點什麼,他用手掩住我的嘴,示意我起身跟著他走。儘管摸不著頭腦,我還是被他牽著手朝露台走去,一邊走一邊作各種胡亂猜想,在露台上放煙花?還是喝茶或跳舞?這些浪漫的事兒以前我們都做過。但今天不是生日或其他什麼特別的日子啊。
然後——哇啦,一條大狗!赫然地就在眼前。我嚇了一跳。
哲的表情突然變得羞澀緊張起來,跟我解釋如何在街上發現這條狗的經過。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我在很小的時候有過一條狗,是爸爸送的生日禮物,大約只養了半年時間狗就病死了,再過了一些年,爸爸也因為車禍離開了我。這些陳年往事,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在一個無形的盒子裡,從不輕易打開。所以,在這個有些古怪的時刻,我沉默不語,對這條莫名其妙出現在我家露台上的大狗,一時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然後哲就突然蹲下去,摸著狗的背,說:「Weibaby,請像接受禮物一樣接受這條狗吧……」
我怔怔地看著他:「哲,——我不明白。」
「今天我本來就打算要給你一樣特殊的禮物,剛巧這狗狗突然出現了,我覺得是天意。」他幾乎是固執地保持著那個蹲著摸狗的姿勢,盯著我,「Wei,嫁給我。」
我天旋地轉,幾乎跌倒。
這句字字重如千鈞的話我等了整整三年,但此時此刻,這樣子輕易地說出來了,而且伴隨著這話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條有些臭氣、面帶病容的流浪狗,而不是一顆亮閃閃、大如門把手的珍貴的石頭之類的東西!
憑哲的財富,他可以買上一抽屜的鑽石。平日裡他也跟我一樣喜歡所有閃亮、昂貴、美麗異常的人間寶物,我們不以追求物質為恥,因為我們自恃還有不一般的聰明的頭腦,豐富而超凡脫俗的精神世界。我們力主保護環境與珍貴野生動物、植物,我們天天練瑜珈與冥想,我們閱讀大量的宗教哲學書籍,我們把每年收入的相當部分定期捐給貧困地區的女人與孩子……而與此同時,我們熱愛華服、美食、豪宅與名車,當然還有像買名畫、歌劇一等票這樣的高級藝術消費。中國在進入新世紀後就已迅速地產生了我們這類人,年輕,知性而自信,受過良好教育,在努力創業的同時懂得享受,不以追求物質為恥,也不以只追求精神為傲,他們要的是既有優良的物質基礎,又要有高尚的精神世界與靈性的追求。「雅皮」這稱謂還低估了這類年輕人,他們是中國當下社會兼具雄心與責任心的精英階層,他們在一個激烈的充滿能量的大漩渦裡處於既危險又有力的位置,他們是獨特的不同於以往年代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