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輕念我的名字
沒人來摸我的膝
我獨自一人太久了
我坐在床上想象無愛的日子太多了
女孩
中午醒來的時候,她看到陽光像金色的匕首挑過窗簾的縫隙插入了她的房間。不遠處的高架橋上有汽車的喧囂聲時高時低,空氣裡有絲甜腥的藥水味兒,城市在中午12點的時候像沃野上的一朵有毒的花,正閃閃發亮。
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手指摸到了一盒煙,煙就放在枕頭邊上,還有打火機,和煙缸、酒瓶、一本書。在這個房間裡這些東西總是隨處可見,在一種奇怪的秩序裡井井有條。它們像她所賴以進入某個白日夢的觸須,爬滿了整個房間。
電視機像沉默的鴿子,晝夜不分地在一個角落裡無聲地閃爍。頻道固定在CHANNELV,那上面所有的音樂節目都會重復地播放兩遍,一次在白天一次在深夜。屋裡沒有電話,確切地說是她拆了電話、睡榻、衣櫥、桌子、沙發、墊子、唱片架,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漂亮家具都放在柔軟的地毯上。躺在地毯上仰面看著四周的擺設和頭頂上的天花板有時會有種不平衡的感覺,仿佛身處一個不停升降的舞台,或者處於一個永不安寧的思想漩渦裡,一旦從床上起來,這種晃動感就會結束,她也許會像水面上的氣泡一樣破滅。當然,不是死亡,只是破滅。
抽完煙,從床上起來,打開唱機,SONICYOUTh的第一首歌GREENLIGHT低低地傳出來,她的光芒是我的夜晚,她的光芒是我的夜晚,嗯嗯嗯。房間裡殘留著昨夜的味道昨夜的陰影,它們會一直持續到白晝的結束,直至另一個夜晚的來臨。而在夜晚來臨之前你將永遠不清楚白天存在的意義,不清楚太陽底下的影子和干枯嘴唇裡的渴念為何物。是的,不清楚。
外面的陽光總是讓她暈眩,她幾乎確定自己再也不能在太陽下愉快地行走,也無法找到自己在太陽底下的影子。
在醫院的時候她度過了一段冬眠般的日子,而出來以後她發現自己已像嬰兒一樣脆弱,像一面鼓那樣敏感,身體裡充滿了某種奇異的元素。她想把這種元素稱之為故事,是的,某種故事的成分一直存在於她身體的內核,也許她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一個完整輪廓的出現。她最終會成為一個小說家她深信這一點,尤其在經歷了精神病院的生活以後。精神病院裡歷來埋伏著一大批不得志的天才。
於天才,這個城市裡正出現他們越來越多的脆弱的身影,有人稱他們為精神分裂者,妄想狂,偏執狂,焦慮者,自戀者,抑郁症患者,他們酗酒、流淚、閱讀、自慰、失眠,他們提著很少的行李在車站徘徊,他們像孩子似地住在有家具的房子裡,他們穿黑色的衣服扎紫色的領帶。他們在霓虹燈下淹人無愛的人群,他們在浴室裡摸自己的臉想象鮮花如何盛開在自己的墓地。他們有病但都是漂亮的寶貝,哦,寶貝。
她坐在抽水馬桶上打哈欠,看著露在睡袍外面的一小片雪白的肚皮,那上面的肚臍眼就像小孩哭泣的嘴或一塊蹩腳的補丁。她走進浴缸,水不燙也不涼,她躺下來,像一朵麻醉的水仙。新的一天總是這樣開始,平靜、重復、老套,沒有任何意外的打擾。沒有。
從父母雙雙毀於一場墜機事件後,她的生活就再沒有出現過一絲多余的波瀾。航空公司的賠款加上父母畢生的積蓄使她覺得自己除了錢就一無所有。而那些錢來得如此突然像一陣晴天裡飄起的毛毛雨打濕了她的生活,可幸福不是毛毛雨,她在那一段日子裡像個噴霧器一樣地消耗著她的眼淚。她恍恍惚惚地覺得連自己的頭發裡都長滿了哭泣的蛾子。盡管那一時刻她都不確定自己究竟愛不愛父母,她也不知道他們是升入了天堂還是墜入了地獄,她只是感到生活像一堵牆猛地推到了她的鼻子尖上。她被毫不含糊地驚嚇。
她有一架很棒的高倍望遠鏡,架在窗前,有相當一部分的時間她就在那兒度過。她看到街上的行人車輛像行星一樣撞入她的視野,它們沿著無序的軌跡來回穿梭,偶爾也有碰撞。有時候街道像一截患了嚴重便秘的直腸,交通毫無指望地陷入癱瘓。遠處的高樓大廈盛氣凌人地在陽光下閃光、一幢比一幢更接近上帝的腳趾。再轉換一下角度,她看到了銀白色的一幢樓房和樓房裡那兩個熟悉的窗戶。
樓房就在不遠的地方,跟她所在的樓隔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園。窗戶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位於第13層東邊的位置,幾乎與她的視線平行。沒有窗簾或其它任何妨礙物,透過那窗戶,她用夢想家的眼睛進人一個陌生的房間。玻璃般的大海在接近呼吸的腹地輕輕晃動,一種安靜,透明的東西抓住了她,並慢慢注滿了她的骨頭。她總是能聽到一陣優美的金屬般的聲音,那是滴滴答答神經質的鍾擺,那是叮叮當當來自陌生的房間的歌唱。
房間裡擺著很少的家具,衣櫥、圓桌、唱機、CD架和一張席地而放的床、幾個扔在地毯上的胖乎乎的漂亮墊子,一圈貼在牆上五彩斑斕的格子布使房間看起來像一個老式餅干箱,顯出某種孩子氣的單純和古怪的自信。牆上掛著照片,是一個長頭發的漂亮男人,那種模樣就是讓女孩子們心跳加速讓她們輕易就中毒的模樣。他在牆上冷若冰霜,安靜而病態的眼神,也有一張是戴著墨鏡’哈哈大笑的樣子。這個時候他似乎是快樂的,一把吉他抓在他的手裡。當她一看到他的時候她就愛上了他,並且模模糊糊地覺得似乎在哪兒見到過他。也許是在一個酒吧,也許是在一次搖滾樂PAR-TY上,也許只是在繁忙的街頭他們匆匆地擦肩而過。也許也許,生活中什麼都是可能的,奇跡和巧合雖然不太多可也不算少。當然在你深深地愛上一個男人的時侯,會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總是。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他?這是愛的公式。
她猜想他是個樂手,VOCALIST,或SOLOMAN,一個有著華麗嗓音,敏感手指,迷幻肌膚和柔軟舌尖的藝術男人,像JIMMOR-RISON和AXL,,他們都存在於性冷淡的主流社會之外,在音樂和想象中單純如另類的藍色玫瑰專門開在天堂的腹部。藝術男人離生命和上帝最近。
兩扇窗戶中的另一扇裝著毛玻璃,看樣子像是一個浴室。在偶爾的幾個夜晚。她看到有燈光在那兒亮起,一個朦朧的身影緩慢而有力地撫摸自己的身體。通過他的手勢你能感受到肌肢的光滑和柔韌。是的,他在洗澡,在潮濕的霧氣和想象的溫情中發出微光,就像午夜的街燈。
這個男人像一種秘密的小蟲躲避著陽光和公眾的視線而生存。她從不曾在白天見到過他的身影,而即使在黑夜,她也很少有機會捕捉到他出現在房間裡的訊息,更不用說能真真切切地看清他的臉,或是身體。
她默默地抽煙,在煙霧縹緲中理解身後唱機裡JIMMMORRI-SON的歌聲。死亡給了我天使般的翅膀,天使的翅膀,黑夜裡開始的滑行,我聽到鎖孔裡轉動著邪惡的聲音,他唱著。她看到那兩扇窗戶正在黑暗中沉睡,像兩只沉重的冷淡的眼睛。她陷在她泛濫恣肆的想像力中奄奄一息。
在頭腦趨於紊亂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仔細整理自己的房間。罐頭、酒瓶、煙盒、煙缸、面包屑、蘋果皮、濕紙巾、髒襪子髒內褲紙片兒,一大堆的垃圾在她的房間中央散著腐朽的氣息,像來自超現實主義畫作的陰影。她分不清她的生活有哪些部分是處於藝術的不幸哪些是不幸的藝術。她懶於思考,人生是那麼虛弱,放一把火它就能燒著,踩一腳它就會碎掉,挖出內髒它只能作一張哭泣的空皮囊。多想無益,只有等待,而等待什麼我們並不知道,閉上眼睛,想象所有的緩慢流動。
天黑的時候,她把垃圾帶下樓,順便去信箱拿積了好幾天的晚報。管電梯的老頭神情和藹地沖她微笑。
他是這幢樓裡惟一不讓她緊張的人,總是把自己包在一件破爛的軍大衣裡,讀著去年發黃的報紙來打發無盡的時光,一個好老頭,總是及時地提醒她該付水電煤費用的最後期限,並且幾乎替她包攬了這些碎事。她曾經請過女傭,不是鬼鬼祟祟地喜歡摸她的真絲睡袍就是大大咧咧地邀請她在每天晚飯前玩三副撲克,無一例外地助長著她的神經質和偏執症。
有時候她會一大早起來,趕在清潔工人來打掃之前跑到垃圾箱裡,翻找前夜丟下的垃圾,重新撿回那些紙片兒。
紙片兒上塗著密密麻麻的詩句,和一些形態各異的符號,大部分是為那個住在對面窗戶裡的可愛男人寫的,當然也有不少是從詩集上摘抄下來的。你的呼吸飄落,在泥濘、末死的夜色中,令我無法看見.噩夢的房間,迷離恍惚,像死屍一樣自由,你飄蕩在我想象的海洋上,你像暮春一樣瘋狂奔跑,奔跑在我潮濕的痙攣的悲哀的肚皮上,我己失聲我已陶醉我不知道柔軟的蛆蟲以什麼樣甜蜜的姿態在你的嘴唇我的床單緩緩蠕動我已陶醉你沒有理由不讓我陶醉。
她在中午12點的時候醒來。她抽著煙在房間裡走動。城市像一朵有毒的花在她的世界之外閃閃發亮,瘋狂而無意義。她在窗台前通過一架很棒的機器窺視那個陌生的房間,從來不曾在白天看到那個男人的身影,也不曾在夜罕見識他的真切面容。在偶爾幸福的時刻,她在夜色中凝視浴室的玻璃上映出的身影,那會兒空氣正像糖漿一樣稠密。她開始成把成把地疊著紙飛機,在每一只紙飛機的翅膀寫上最美麗景性感最令人咋舌的詩句。她把這些像小精靈似的古怪信物用力地擲向那個房間。它們紛紛揚揚地從空中墜落,像一只只死蝶,有那麼幾只小東西幸運地飄向窗台,並且停住了。她聽到自己的心在快樂地尖叫。如果這像白癡那就算是吧。
夜很深的時候,她坐在桌前寫著一些優美陰郁的詩句。一種似乎亙古已久的空虛感又占據了她的胸腔,她放下筆,試著咳嗽幾聲,聽到自己兩個乳房深處發出一種古怪的回音。對面的窗子沒有一絲燈光,桌上的煙盒也己空了,她站起來披上一件外套,推開門出去買煙。電梯已經停了,她從旁邊的樓梯走下去。馬路對面的百式便利店依舊燈火通明,像一艘自顧自航行在黑夜裡的華麗大船。店員帶著瞌睡的表情找了她零錢。她拿上一條PARLER-MEN往回走。經過樓下小花園的時候她抬頭望了望那兩個窗戶,頓了頓,她發現自己在往那幢樓房走。
門的樣子挺普通,緊緊地關著,但沒在外邊裝一道防盜的鐵門。她伸出手,放心地在門上敲了幾下,因為確定裡面沒人。
她試圖能找到一條極細小的門縫,透過門縫她想讓目光溜進房間,但最終沒找到。把臉湊在光溜溜的門上,那種涼絲絲硬邦邦的感覺給人一種絕望的真實感,像廢棄已久的機場跑道像沉淪在歲月中的墓地石碑,在你的感官中散發出有毒的寧靜。她取出香煙盒裡的一層閃閃發亮的錫紙,在背面畫了一幅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畫,最後她把她的房間號碼抄在一個角上。
敲門聲。居然聽到有敲門的聲音。她用一只手按住胸口,那兒正激烈地振動著,另一只手本能地抓起遙控板關掉電視機。她摸了摸自己的臉,一種辛辣而令人窒息的東西使她有一瞬間無法站起來。她吸了一口氣,用力地捻滅煙蒂,從沙發裡跳起來,跑到門邊。
隔著鐵門她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他穿著白襯衫,扎著領帶,渾身上下收拾得像把嶄新的雨傘。他對她高興地微笑著,報了一個保險公司的名字,問她是否有時間聽他介紹一下公司最新開發出來的險種。他說著把手伸過柵欄,遞過來一張名片。有好一會兒她怔怔地看著他,他還是那樣微笑著,彬彬有禮,把名片往她的手邊挪了挪。她沒去接,搖搖頭,轉身把門關上了。在門合上的時候她聽到那年輕男人說了聲對不起,那張依舊微笑的臉在門的縫隙裡像熱帶魚一樣閃亮而過。
只是一個常見的有些意人煩的小插曲。是的,總是與期待的有所出入。
天下起了輕輕柔柔的小雨,下雨會讓一些像針尖一樣敏感的人緩緩悸動,並陷入幻想。透過望遠鏡能看到街上的雨景,城市因為濕淋淋而顯出一絲安靜的氣質,空氣裡有種腐殖質的味道飄來飄去。她長久地盯著對面的窗戶,感覺到肚皮上一陣陣空蕩蕩的痙攣。
浴缸裡的水不冷也不熱,沐浴露產生的無數泡泡像雪似地堆積在身體上。她閉著眼睛,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像,像電影鏡頭一樣閃動。她感覺到有個故事一直在她的身上發生。皮膚、毛發、腳趾、粘膜,這些都是那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故事沒有一個清晰的開頭,也沒有一個急轉彎似的結尾,只有最直覺的想象和最盲目的等待,一個獨一無二的長篇。
泡在水裡淋浴噴嘴一動不動像條死蛇一樣地躺在她的手邊,她慢慢抓起它,像話筒一樣放到耳邊,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嗨,她輕輕地說,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說不出的難受,過不完的日子,你是見不到的美麗,摸不到的幸福,還是月光下的恐懼太陽下的謊言玻璃上的血跡馬桶裡的蛇,你是我的男人我推一的男人僅有的愛如果看不到你的身影瘋狂或冷靜就沒有意義我的男人我該怎麼辦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
她笑起來,這是一首完美而沖動的詩和一個永遠無法接通的電話。她閉上眼睛,皮膚上滾動著一些水銀般圓澗的水珠子,在珠子滑過的地方有一種親愛的甜蜜的淡紅。身體浸在水中面對無法呈現的欲望醉意朦朧,在自己的手指擺布下呻吟,扭動,噴發,溺水而去。
天又下起了雨,沒完沒了的雨變得毫無詩意而且惹人厭。她從書櫃裡翻出了一本蒙著灰塵的旅游指南,趴在地毯上翻了一會兒,那些絢麗的風光毫不真實地在眼皮底下—一掠過,一合上書它們就又消失了,像某種無法到手的東西。外面的世界就像水果夾心還撤了許多越橘干的蛋糕,你對它的接受程度取決於你的饑餓感。
她從地毯上起身,點上一支煙,走到窗戶邊。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看到對面樓房裡的那個男人了。他的房間裡存在著一種奇怪的氣氛,一層類似月亮表面上的氤氳籠罩在四個角落。那裡面的擺設似乎總是一成不變,一塵不染,讓偷窺者時刻處於失望和期望的臨界點,搖搖擺擺地等待奇跡或者幻滅。唱機裡來來回回地放《SOMETHINGINTHEWAY》,令人心碎的KURTCOBAIN一遍遍地唱著自殺的序曲。煙草和香水的味道在皮膚上飄來飄去皮膚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是的是的寂寞愛情靈魂陰影是我們所有的問題。
她似乎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然後有人敲響了她的門。敲門的聲音很優雅,適當的節奏,有分寸的聲響。但是她沒有動。
晚上她提著垃圾袋打開門的時候,看到防盜門的柵縫裡塞著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一家保險公司的名稱、地址,還有一個人名以及聯系電話,她想了想,慢慢記起了那張帶著健康的微笑,渾身上下收拾得像一把嶄新的雨傘的男人。他曾上門向她推銷保險,而她毫無余地地拒絕了他。那麼幾個小時前來敲她的門的大概也是他。她又細細地摸了摸這張名片,紙質似乎很普通,放到鼻子底下聞一聞,也沒有什麼特殊的香味。她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扔掉或是放進兜裡,結果她手裡緊緊捏著一張名片,走進了電梯。
電梯裡坐著一個吃著瓜子穿綠色毛衣的中年女人。她不知道那老頭出了什麼事,想向那女人探問一下,但還是忍住了。她猜想他生病了,或者家裡有事。扔了垃圾,走到信箱前取出積了好幾天的晚報,她在猶豫是不是馬上回自己的房間還是別的什麼。
那個男人的房間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見燈光,他像天外來客偶爾闖進她的視野她的頭腦她的身體和她的夢,然後就像永遠消失了一樣。她試圖控制自己的理智,(如果還有一種叫做理智的東西存在於她的體內的話),正常地去看待眼前的一切,可能的話她要跟那個男人談一談,面對面地,告訴他她對於他致命的好奇和迷戀,問他會不會喜歡她,有沒有可能娶她。她十八歲,大學只讀了半年,但非常愛好音樂、文學、哲學,以及所有藝術化的東西,所有RO—MANTICCUTE、UNDERGRORND、FREE的生活。她脾氣不太好,小時候就曾拿著一把棒棒糖離家出走,現在她沒有家,但有很多的錢。她是有些神經質,可愛情會讓人溫柔健康人們都相信這一點。她是那麼喜歡他,他們會幸福美滿自由自在。她安靜地想著,微笑著,慢慢朝對面的樓房走去。
從電梯裡出來,在他的門口停住,懷著一種古怪的柔情她把自己緊緊貼在那扇門上。
電梯門不經意之間開了,等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看到一個男人從裡面出來,她屏住呼吸,感覺到小腹上一陣陣的劇痛。
那是個蓄著漂亮胡子的中年男人,短頭發,穿一件黑色的皮夾克。他用奇異的目光打量了她一會兒,轉身朝走道的另一頭走去。
她閉上眼睛,肚子裡空空的,身體軟綿綿地貼著門慢慢滑了下來,臀部感覺到一陣從地面傳來的涼意。她穿得並不多,只有一條薄薄的細格長裙。需要幫忙嗎?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問。她睜開眼睛,那個男人不知什麼對候停住了腳步,站在走道中央轉過了身問。
她記不得自己是如何跟那個男人走進了一個陌生的屋子。
屋子很大很舒適,那些裝飾和布置甚至可以說是奢華的。床大而柔軟,人在上面的時候像置身於一個黑暗起伏的海。她有一種奇異的類似於暈船的感覺。潮水一陣陣地從神秘的腹地湧來,她能聽到自己瀕臨窒息的呼吸聲。寶貝。她聽到男人在黑暗中發出模模糊糊的聲音,寶貝。他這樣喊她的名字。肌膚在空氣裡像藍色的火苗幽幽燃燒,舌苔上有種大雨過後的味道,清涼而微苦。
她自始至終都被一首從不知名的角落傳來的搖滾樂誘惑著,與其說這是一場隨機的放縱的身體體驗,不如說它更像一種聽覺歷程。在魔幻的音樂旋律中她找到了從未有過的高潮,在高潮的強光下她看到了一個技長發的彈著吉他的男人的臉,攫人魂魂的臉,她的愛人。她終於看到了他,摸到了他,感覺到了他的溫度呼吸和潮濕的存在。
在翌日的清晨,她痛哭不止。蓄著漂亮胡子的男人溫柔地坐在她的旁邊,遞給她一張張的面巾紙。等她終於停下哭聲的時候,他抱住她,用舌頭舔她的臉。她吃驚地感覺到那種感覺又慢慢襲上了她的周身,她的身體是如此地濕潤,像泡在酒精裡的一朵惡之花,劃一根火柴就可以幽幽燃燒。他的舌頭又點燃了她。在那張讓人頭暈的床上,她放逐她的身體就像踐踏一塊浸潤著精液的抹布。他們彼此陌生,對對方一無所知,他連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那扇門前也不曾問起,而她也從不問他為什麼會在過道上停下腳步是什麼讓他對她產生了欲望又是什麼使他確定她會跟他走進他的房間。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用多問,該來的來該去的去這是生活全部的的喜劇性。陌生的房間迷離的呼吸各種各樣的神秘中是誰第一個帶著回憶之光醒來?美妙的愛情不貞潔的靈魂如何才能在天真中忘卻他們的病痛?
她和那漂亮胡子幾天幾夜沒有出門。這聽起來像一種奇遇。她總是在從所未有的高潮中和那長發的彈吉他的男人相遇每一次性交就是穿過一首只有她才能聽到的搖滾樂的長長的黑道。她用這種過程消解著她對那個從未謀面的藝術男人的渴望怨尤、恐懼和死心用地的忠誠。這種方式比再一次進精神病院好得多。她不想再為什麼人走進那個人間煉獄。是的。
在她終於打算要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漂亮胡子遞給她一個厚厚的紙袋。她一下子緊張起來,她大致能猜到那裡面裝著什麼,但她還不清楚自己該如何對自己這幾天的所作所為下個定義,她扮演了什麼角色她還來不及想這個問題。男人看著她的神情也猶豫起來,但他似乎決心已定,所以他輕輕地把紙袋塞到她的手裡。這舉動突然惹惱了她,她猛地抽出了手,那東西啪一下掉到地上。為什麼?他冷靜地問。你錯了,她靜靜地說。什麼?他又問。她笑起來。她知道這幾天其實是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那是她的秘密愛人。對於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幾乎沒有感覺到他過多的存在。
他看著她,也莫名其妙地笑起來。你挺怪。他說。她點點頭。我很喜歡你。他說。她眼睛看著別的地方,只是微笑。我很想為你做點什麼。他又說。
她指指那個房間,你認識住在裡面的人嗎?
男人皺了皺眉,那好像是個空房。從來沒見過有人進進出出的。
你確定嗎?她輕聲問,感覺到心裡空得厲害,身體被一陣陣寒意侵襲著,仿佛那個長發男人一下子從她的肚子她的胃她的肺她的心髒她的血管裡面逃跑了。或者更確切地說,她聽到一個早已隱隱約約地浮在她腦海裡的預感由另一個人清晰地說出口。這很糟糕。
男人溫柔地看了看她,不知道。他搖搖頭。如果你很想知道這一點,我可以打電話去問物業管理公司。不。她急促地打斷他。不需要。我不想知道得太清楚。那反而不好。不不。我得回去了。她幾乎是逃一樣地跑下電梯。
接下來的幾天裡,她得了嚴重的失眠症。即使一連幾小時地泡在熱水裡也不能讓身體放松下來,身體就像一架越過極限的機器在慣性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滑動。所有男人的臉都化作一個鍾擺在模糊的印象裡搖擺不定。
她坐在盥洗室的梳妝台上,吞吃一片片的安眠藥,觀察鏡子裡的黑眼圈和被過多藥物損傷的小小的乳房。一些骨頭的形狀透過蒼白的皮膚清晰地顯現出來,像古怪的街道布滿了她消瘦的身體。她赤裸著,抽著煙,在屋內走來走去,順手拿起一本書又放下,喝幾口啤酒,讓胃變得暖一點。在睡榻上橫倒,看著頭發在枕頭上滑來滑去的形狀。天花板上什麼也沒有,而她覺得自己的一只腳已踩在雲端裡,腦袋裡有什麼東西快要失去平衡了。她想她該出去走走。是的,走出這個暖如墳墓的房間,走出藍色冥想的幽閉症和熱烘烘的狂想症,走到大街上購物消費吃面目全非的食物看場不痛不癢的電影觀察男女老少汽車房子跟在陌生人的背後隨地吐痰像片樹葉混跡人間。
她走進電梯的時候看到了那個可親的老頭。他對她微笑,卻從不多說一句話,他埋頭讀著去年的報紙來打發時光,像一座逐漸風化的石像。
走到街上,她戴上墨鏡,像過時的洋娃娃在路邊發了一會兒呆。手在衣服口袋裡摸到了一張紙片,拿出來一看,是那個保險代理人的名片。旁邊就有一個電話亭,她按名片的號碼拔了一個電話,沒人接。她放下電話,不清楚自己想干嘛,又撥了一個手機號碼,電話通了。喂,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她擱下電話,有些心跳,像做了件不應該的事。一輛TW慢慢向她駛來,她跳了上去。隨便兜,她說。
車子像匹老馬在蛛網似的馬路上穿行,車窗外的景象令人陌生。城市是這麼的繁華,可她一下子還找不到她與這個城市的聯系。收音機裡的流行歌曲空氣裡化學物的氣味讓她昏昏欲睡。她閉著眼睛在TAXI上安然人睡。是的,無法遏制的睡意終於降臨。她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司機忍不住叫醒了她。他問她有沒有足夠的錢來付車費。她的腦袋漲得厲害,經歷一場深沉的睡眠就像在海底泡過。付了車錢跳下車,她看到街邊有一連串商店的霓虹燈,像碎銀一樣迷人的眼。
在電梯上她把幾個紙袋子遞給老頭,老頭吃驚地看著她。她有些尷尬,送給你的。她說。
昏昏沉沉的夜晚,電視機一聲不響地在角落閃著光。屏幕上是一首MTV的一個片斷,裸著半身的吉他手拿著一把銳利無比的匕首在琴弦上快速地撥,一個黑發女人在浴缸的水底像魚一樣慢慢地吐著泡泡。
她穿著一身新買的裙子,裙子是黑色的,緊身,露背。她拍著煙,呆呆地盯著對面的那兩個窗戶,用戶沒有一絲燈光。她徒勞地想聽一聽那窗戶裡的動靜,可聽到的卻是自己的耳鳴。她想象那片黑暗中有竊竊和語的聲音,一個男人,可能還有女人,他們呼吸的節奏很粗重,他們的輕笑和呻吟。於是她想也沒想地跑出房門。
一路匆匆地跑過去,腳步不停,是因為怕自己會突然失去勇氣。一會兒功夫,她又站到了那扇門前。她的手裡拿著一把很大的水果刀,刀子的形狀和電視上吉他手手裡拿的那把很相似,一樣的銳利一樣的堅硬。以前它一直放在她的抽屜裡作防身之用。她在一種音樂的迷醉裡用刀子撥動那把討厭的門鎖,她越來越用力,耳邊聽到一種走向激起的吉他聲,然後,刀鋒下的弦猛地斷了,眼前的門突然開了。
她靜靜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在身後合上門,撳亮燈的開關。
房間不大,基本上就如她通過望遠鏡看到的那般布局。灰色的地毯上擺著很少的家具,衣櫥、桌子、唱機、幾個胖乎乎的漂亮墊子,一張席地而坐的床。她在地上發現了一張香煙盒裡的鋁箔紙,背面有一幅畫還有一個地址,那是她的筆跡。
她徑直走到牆上的照片前,把臉貼在他的臉上,一絲冰冷的感覺從玻璃鏡面上傳過來。她睜開眼,和他的眼睛靜靜對視。他們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她幾乎有種錯覺,仿佛他的眼珠就長在她的眼眶裡,而她此時此刻的眼淚就輕輕地從他好看的眼睛裡流出來。
房間裡非常整潔,圓桌上沒有擺任何東西,衣櫥裡幾乎沒有衣服,一件舊汗衫揉成一團扔在一個角落。拉開下面的抽屜,裡面有一些白紙,幾本舊音樂雜志,幾支彩色筆,一瓶染發劑,一瓶維生素C,兩節電池和一張過期的游泳卡。從卡上她看到了他的名字,但卻是一個英文名。整個房間沒有一點點垃圾,也沒有多少人氣,置身於其中卻不能感受到更真實的東西。
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試圖能找到更多的對她有意義的東西。那些放得整整齊齊的CD都是她喜歡的一些歐美樂隊的音樂,還有一雙拖鞋,她在不顯眼的地方發現了一雙拖鞋,塑膠做的,樣子很一般,她用手輕輕地擦去一些浮灰,放歸原位。
在浴室裡她有了更大收獲,那是粘在瓷磚上的幾根長長的頭發。顯然這正是他的頭發,她把頭發揉成一小撮,放在鼻子底下細細地喚著。她不能確定她聞到了什麼味道,但是一種像幽靈一樣的情緒慢慢攫住了她。他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在她纖弱的血管和敏感的肚皮上。他的影子無限地擴張,布滿了整個房間。
裙子上沒有兜,她匆匆地把頭發塞進自己的胸口,貼在左乳上,在那兒心正怦怦地跳著。走到鏡子前,她看到一張蒼白的臉,鮮紅的唇微微張著,眼神卻很空洞,她閉上眼睛的一瞬間看到另一張臉,同樣的蒼白,同樣的空洞,她低低呻吟了一聲,蹲在地上。
等她有足夠的力氣的時候,她重新回到房間。從衣櫥裡取出舊汗衫,從牆上取下他的照片,她把它們抱在懷裡在床上躺下來。
她閉上眼睛,在一種莫名的滿足和悸動的絕望中昏昏沉沉。你是誰你是誰?什麼東西在遙遠的地方咕咬著,歎息著,輕笑著,呼喚著。我的愛人為什麼聽不到你說你愛我,像我那樣地愛。因為遙遠因為陌生因為虛幻因為不可能才讓我們靠得如此之近才讓這愛變得勾心攝魄無與倫比。她墜人一個深淵裡,溫暖輕柔像一個子宮,神靈們在夢中相遇,在鋪滿鮮花的通道上閃電般的命運交相碰撞,過去和未來像羊水一樣令人窒息使人狂熱又讓人最終歸於沉默。
當一縷陽光像金色的匕首一樣挑人窗簾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
不遠處的高架橋上有汽車的喧囂聲時高時低,空氣裡有絲甜腥的藥水味兒,城市在中午12點的時候像沃野上的一朵大花熠熠生輝。她呆呆地看著天花板,電視機像沉默的鴿子在角落無聲地閃爍,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然而她已經認出了這個房間.她自己的房間。
她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開唱機,音樂聲一起來她的知覺才有所恢復。當她坐在抽水馬桶上的時候,她努力回憶昨夜的情形,那個房間,她魂牽夢繞的地方。她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兒貼著乳房夾著一小撮頭發,她把它放在嘴唇上,一動不動。
當她重新來到那門口時,發現有兩個穿工裝的男人正在修門,他們拿著工具發出很響的聲音。是物業管理公司的工人。她一聲不響地看著,透過門打開的縫隙她看到房間裡面,那些擺設似乎原封未動,還是像她昨夜看到的老樣子。工人發現了一旁的她,問她有什麼事嗎?她搖搖頭。這兒有小偷進來過嗎?她問。是有人進來過,門都撬壞了,但看裡面的情形倒不像是偷東西。挺奇怪。工人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這屋裡沒有人住嗎?工人搖搖頭,好久沒人住啦,聽說屋主是出車禍死的,一年前的事了吧。
她長久地泡在浴缸裡,喝著朗姆酒。燈光柔和,水溫適宜,想著那個陌生房間裡的陌生男人,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漸漸地她聽到自己的哭泣聲。這哭泣對她來說一點用都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各種各樣的死亡在她的身上以不同的形式刻下烙痕。無論是父母還是那個長發男人,他們從地下傳出的腐爛的氣味一點點地從她的頭發梢上散發出來,陽光透過墳墓照在她的夢魔地帶,她透過墳墓看到自己生病的壓抑的表情。沒有人輕聲念她的名字,沒有人過來摸她的膝,她獨自一個人的日子太久了,她坐在夜裡想象無愛的日子太多了。是真是假,是夢是罪,是黑是白,是甜是苦,是死是活你管不了那麼多,你要愛這是你今生的宿命所在。
尾聲
看電梯的老頭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看到那女孩了。關於這個瘦弱蒼白的女孩,他知道的並不多,但平日裡卻也挺留意。記不清是在什麼時候他在報紙上看到過一則飛機墜毀事件的報道,後來他聽到一則消息說是那女孩的父母正巧也在飛機上。接下來那女孩總是很少出門,除了那段住院的日子。她並沒有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樣不可捉摸,至少在他的眼裡,女孩的笑容總是那麼靦腆善良。現在她好像已不在這兒住了,她房間的水電煤費用單他也已好久沒接到。在她消失的幾天前,是在一個晚上,已臨近電梯關閉的時間,他注意到她帶著一種十分古怪的像是夢游般的表情匆匆走進電梯又急急走出電梯朝著自己的房間一陣快跑,手裡似乎還拿著鏡框還有一團舊衣服似的東西。這之後的不多久她就再也沒在這樓裡出現過。
有一天,陽光很好,天氣暖烘烘的,看電梯的老頭裹在一件陳舊的軍大衣裡昏昏欲睡。電梯下到底樓,門打開的時候,走進來兩個年輕人。他吃驚地發現是那女孩回來了,她的身邊還有一個神態開朗穿著西服渾身上下收拾得像一把嶄新的雨傘的男人。她對老頭微微一笑,問他身體好不好,還說她是回來收拾東西,過兩天就要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去了。
電梯門關上的時候,老頭拍拍腦門,搖搖頭,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是的,生活總是這樣的,在你們身上什麼都會發生而又什麼都像沒發生過。比如一條緩慢向前的河,每一粒砂子都服從神秘而復雜的沖力,然而卻又獨立成一個世界,內在,溫和,無法描繪。是的,無法描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