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底線 正文 第九部
    光達管理學院李處的電話一早打到周山川的辦公室,周山川接到這個電話感覺很意外。李處說學院想請廳長做名譽教授,望廳長一定答應。周山川嘴上推辭了幾句,但終歸還是答應了。榮譽教授的聘書由李處親自送來,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張請柬,是邀請魏海烽同志出席泰華二十年紀念活動。李處跟廳長一番熱烈客套之後,話鋒一轉:「我們學院要和泰華聯合搞一個紀念活動,泰華那邊想請魏廳出席。魏廳可能是有忌諱,給推辭了。」說得言辭懇切言簡意賅。

    廳長周山川心裡立刻明白過來,自己的榮譽教授聘書是怎麼回事。這事兒要放在前幾年,他肯定當場把李處撅回去,上我這兒「曲線救國」來啦?但現在,五十九歲的老頭了,周山川自己也得掂量掂量,這人脈就跟下圍棋似的,開盤的時候,你失掉一個子兩個子看不出來,到收官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周山川沒為難李處,不就是一個「泰華二十年」嘛,這麼順水的人情何必不做?他拿起桌上的電話,給魏海烽撥了過去,用的是很平淡的語氣:「海烽啊,泰華二十年,我們廳,你去一下。請柬在我這兒,你有空過來取。」說完,放了電話。站在邊上的李處看了,心裡湧上諸多感慨——大領導說話就是不一樣,輕輕一句,客客氣氣,平淡無奇,說完就完。不像他們,人微言輕,為了請這個魏海烽,絞盡腦汁,說盡好話,人家根本不買你的賬。

    魏海烽掛了電話,一股無名火騰地升上來。他最近一段時間,方方面面都不順。當然這些不順,可以簡單地歸結為「進步綜合症」——求他辦事的人多了,給他笑臉的人多了,對他阿諛奉承的人多了,請他吃吃喝喝的人多了。按道理說這些都是好事兒,但讓魏海烽不舒服。他這種不舒服,是一種說不出道不來的。因為連他自己也知道,他再不舒服,也總比那些求他辦事給他笑臉對他阿諛奉承請他吃吃喝喝的人要舒服一些。魏海烽掛了電話,馬不停蹄直奔廳長辦公室,廳長辦公室的門開著,李處正跟廳長握手告別。廳長和藹可親地給雙方做了介紹,之後說了句:「你們雙方這就算認識了。以後再有事就不必走我這個過場了。」說完,率先笑了,好像自己的話很幽默。李處和魏海烽也跟著笑起來,似乎剛聽了一段精彩的單口相聲。

    李處告辭,廳長辦公室一下子安靜下來。魏海烽一眼看見泰華二十年的請柬,就在廳長辦公桌上醒目地放著,顯然廳長連打開都沒打開。廳長站在書架前,彷彿在找一本書,背對著魏海烽,很隨意的口氣:「請柬在桌上。」

    魏海烽知道,廳長越隨意,其實是越不隨意的。他那叫不怒自威,叫淡著你。廳長在書架上尋尋覓覓,對魏海烽既談不上冷淡也談不上熱情,他這種態度讓魏海烽如芒在背。魏海烽不怕和人正面交鋒,正面交鋒至少你有一個回應的機會,就像公開審判,好歹你可以為自己辯護兩句。廳長轉過身,見魏海烽呆立在那兒,於是語氣越發平淡:「還沒看見?就在那兒放著呢。」廳長周山川用眼睛指指桌子上的請柬,但目光卻罩著魏海烽——到周山川這個年歲,經歷過這麼多風雨,他已然明白,水至清無魚,人之所以是人不是神就是因為有私心雜念。周山川現在基本能接受下屬在政策法律允許的範圍內給個人或親朋好友謀點私利,但是,如果下屬對他不忠誠,跟他不一條心,當他一套背他一套,那是另一回事。

    魏海烽硬著頭皮,儘管難開口還是把話說出來了:「廳長,為這個事丁志學找過我幾次,現在又找到您這裡來,如此不屈不撓鍥而不捨,我怕另外有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的事,能辦的,辦;不能辦的,不辦。但是不能因為這個就躲著藏著!海烽啊,對於企業家,該尊重還是要尊重,該支持還是要支持,該合作還是要合作,畢竟他們為社會創造了財富並且有能力繼續創造財富。」周山川手一擺,做了指示。

    魏海烽咬咬牙,索性把機關議論最集中的「那檔子事」擺到桌面上:「廳長,是這樣,有些事情我還沒有來得及跟您匯報,我弟弟魏海洋,現在做丁志學的公關代理。泰華二十年的紀念活動,就是他一手策劃的。」

    「那又怎麼樣?海烽,不能因為怕人家說句把閒話,就不分青紅皂白一味迴避。這方面我們是有過教訓的。去年,藍天集團的王雲達提出要把總部遷到上海,說我們省投資環境不好,沒有招商引資意識。藍天是省裡的交稅大戶,他們這一說要走,搞得省裡緊張得很,為此專門開了幾天的會!……海烽,你的廉政意識很強,很好,但是不要忘了廉政的目的,是要把經濟搞上去!」廳長這些話,講得很有原則,但實際上也給魏海烽留了口子,魏海烽接過廳長遞過來的泰華請柬,心裡知道已經欠了廳長一個人情。這個人情,在他今後漫長的從政生涯中,他要慢慢還。

    魏海烽一回到家,就把魏海洋提落過來訓了一通。魏海洋一張無辜的臉,佈滿委屈和不解:「哥,我就不明白現在你還擔心什麼,現在是廳長讓你參加泰華的活動,又不是你自己要參加。」魏海烽一見魏海洋這樣,心就軟了;心一軟,說出的話就軟了。他看著魏海洋,慢吞吞地說:「我不是擔心我自己,我是擔心你。海洋,跟我說實話,你和泰華之間有沒有什麼不正當交易?」

    魏海洋馬上詛咒發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魏海烽略一思忖,說:「海洋,你跟丁志學走得太近了……」魏海烽本來是想說,你走得太近,動靜鬧得太大,對你們雙方都不好,道理是明擺著的,目標太大。但這話還沒說出來,魏海洋那邊就已經火了:「跟丁志學走得近怎麼啦?怎麼就不能跟丁志學走得近了?丁志學不是壞人不是罪犯他是咱們省的省領導都得尊重的民營企業家!……我就不明白,你們廳那些人怎麼就這麼看不上他,不就是因為人家有錢嗎?和有錢人結交怎麼啦?是不是只要和有錢人結交,思想上就有問題,道德上就不純潔。……哼,這種人,說好聽點,是僵化是形式主義;說難聽點,那就是落伍是嫉妒是仇富!」

    兄弟之間話說到這份兒上,就得挑明了。魏海烽不打算跟魏海洋糾纏什麼原則呀仇富呀跟有錢人交往有沒有錯呀這些問題,魏海洋專業就是這個,論述起來肯定是一套一套的。魏海烽決定單刀直入打開窗戶說亮話,雖然亮話難聽,但是說出來總比堵在心口舒服。這個亮話就是,你魏海洋也知道丁志學作為一個有錢人絕對不會因為你魏海洋性格好有能力討人喜歡,就一年給你投個幾百萬的公關咨詢費,比你有能力比你有性格的人多了去了。你和有錢人交往當然沒什麼錯,但如果你是利用你哥哥手裡的權力去跟人家交換友誼,是不是就有點不合適?

    魏海洋徹底被激怒了,他是有自尊的,儘管他現在下海了,但他名牌西服下面的那顆心依然是知識分子的心。知識分子在發怒的時候,跟潑婦最大的區別在於,潑婦可能會摔摔打打撒潑打滾東拉西扯但沒有一句話切中要害,但知識分子則不,他們越滿腔憤怒,越咬文嚼字。魏海洋以一種忠告的口吻對魏海烽說:「哥,請你記住,永遠不要把門在身後『砰』的一聲關上,因為你很有可能還要再回來——仕途坎坷!就算順利,你也不可能一直當官,總有下來的一天,友情人情只能是在乘順風船時積累,為了個官就謹小慎微窩窩囊囊的,犯不上!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丁志學,是為了你。丁志學拿不拿到平興高速他照樣是丁志學,照樣是咱省的利稅大戶,照樣是數得上的慈善家,可你過兩年不做官了,你有什麼?……哥,做官總得送點順水人情,與雙方都有利的事情,辦;反之,不辦。如果連順水人情都不肯送,人家不僅不會說你廉潔,反而會說你沒有魄力說你自私!」說到這兒,魏海洋一個急停,剎住要說的話。

    泰華二十週年慶,魏海烽最終還是去了。酒店門口,丁小飛親自替魏海烽拉門。魏海烽下車,抬眼一望,心中頓時有那麼一種「沙場秋點兵」的豪邁。這種場合,他是頭一次。酒店門口,一溜奧迪A8,奔馳寶馬自覺地停在A8後排。魏海烽知道A8里坐的都是省部級幹部,像他還只能坐A6,而奔馳寶馬一般都是泰華的同賀單位合作夥伴。魏海烽也就是一口氣剛喘勻,那邊丁志學已經快步迎上來,雙方握手,互相招呼著「魏廳」、「丁總」,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肩並肩地向裡走。

    「聽說這次活動,魏廳來得很不情願啊。」丁志學邊走邊說,語氣是那種老朋友之間略帶埋怨似的熟絡。

    「丁總,你也太霸氣了。明知我不情願,為什麼還要找到我們廳長那裡去,一定要我來?」魏海烽的話裡似乎也帶著點埋怨,但這點埋怨恰到好處地維持了一個大權初握的政府官員在一擲千金的成功企業家面前所必需的自尊和體面。

    丁志學哈哈大笑:「這不叫霸氣,叫理解。……你來是奉廳長命令而來,與私交與你弟弟全無關係。你不願來,不就是怕有人拿這些事做文章嗎?」

    「那倒不是。」

    「哦?」

    「我分管平興高速,丁總想拿下這個項目。這才是我不願意我們走得太近的根本原因。因為第一,人是有感情的;第二,感情和理智是沒法截然分開的……」魏海烽還是拿出了官架子。官架子這個東西,你沒權力的時候,想擺也擺得捉襟露肘力不從心;但如果有了權力,你即使有意識地平易近人,舉手投足間自覺不自覺地也會帶出來一些。

    丁志學一聲輕歎:「真遺憾啊!……」接下來,也不看魏海烽,自顧自說下去,「如果我不做這個泰華集團董事長,你不做這個交通廳的副廳長,我們完全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不談項目,不談利潤,不談企業發展官場爭鬥,就是純粹的朋友,沒有一點功利色彩的朋友,僅因為性格一致才華相當而走到一起的朋友!一起下下棋打打牌,喝喝茶說說話……但是現在,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會本能地防著我。……魏廳,在這個問題上你不僅過慮同時也欠考慮!……身在官場,身後沒有幾個重量級的朋友,你靠什麼去跟人競爭?你會說靠實力。什麼叫實力?如今,是否有良好的人脈關係已然是有沒有實力的重要象徵!」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理有力有節,既不巴結又不冒犯,不僅分寸火候掌握得穩准狠,而且時間也彷彿如掐算過一樣,恰巧說完最後一個字,倆人到了簽到處,早有迎賓小姐迎上來,伺候著魏廳把名字簽了。

    大廳裡,人已基本到齊,一律是男侍,白綢襯衣,貼身馬甲,小伙子一個比一個標緻,手裡托著銀盤子在人群中穿梭。魏海烽由一位酷似梁爽的女孩領到貴賓席。貴賓席一共三排,除了第一排,另兩排都有座簽,魏海烽掃了一眼,中間一排基本都是老教授老專家。他在交通廳幹了這麼多年,對其中一些名字還是很熟悉的,知道這中間有些專家是以「全心全意為企業服務」而出名的——只要給他們錢,他們能給你論證出豆腐比鋼筋水泥更適合做橋墩子。魏海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座簽」和「位子」上,所以當給他領位的女孩自我介紹叫「梁冰」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這個人和梁爽的關係。他只是覺得這個女孩有點面熟,後來才知道她是梁爽的雙胞胎妹妹,而那個時候梁爽和魏海洋還沒有出事兒。

    梁冰安排魏海烽坐在第一排比較靠邊的位置上。魏海烽剛坐下,就看見魏海洋引著林省長從另一側過來,直接走到這一排的正中。丁志學帶著丁小飛大步流星地迎過去,與林省長握手寒暄,又同省長後面的專家學者們點頭微笑,「高工」、「李教授」、「胡院長」之類一通招呼。魏海烽心裡想,這個丁志學腦子是真夠使,這不是作秀給這些專家們看嗎?平興高速招標,不管怎麼招,到最後不是還得評標;不管找誰評,只要在本省範圍內,評委就跑不出今天來的這些人。現在的知識分子專家教授,也都有眼色著呢,一看丁志學跟林省長的這個關係,到評標的時候,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們自會掂量。

    丁志學那雙眼睛,儘管全盯在林省長營造出的熱烈場面上,但還是見縫插針適時地給了魏海烽一個致意的眼神,魏海烽也禮尚往來地回傳了一個相應的眼神。

    魏海烽上任時間不長,現場認識他的人還不多,即使有些他以前認識的人,以他現在的身份,也不便見誰跟誰打招呼,太熱情了不行,不太熱情也不行,所以他乾脆跟梁冰要了一份「活動流程表」,坐在位子上仔細研究。研究研究著,魏海烽腦子裡「轟隆」一聲,他瞅空一把抓住忙得跟個穿梭機似的魏海洋:「海洋,你們這個流程裡,『嘉賓上場』,都有哪些嘉賓?順序呢?」

    「哥,這個保密。……到時候聽到請你,上去就是了。」魏海洋眼睛緊盯著那些他請來的要員,對魏海烽隨嘴應付了一句。

    魏海烽嚴肅起來:「你總得讓我有所準備吧?跟你說,有關平興高速的任何問題,我都不會表態。搞突然襲擊也沒有用。」

    魏海洋本來就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工夫跟魏海烽糾纏,見魏海烽這樣,也板起臉來,說:「哥,你過慮了。今天說什麼平興高速?今天是說平興高速的日子嗎?今天這種場合這個時刻,是說套話大話過年話的時候!」說完,扔下魏海烽,自己走了。

    魏海烽被窩在那兒,又不便發作。這時冷不丁被人叫了一句「魏叔叔」!

    魏海烽一回頭,脫口而出:「喲,鄭彬!有日子沒見了!最近忙什麼呢?」

    「瞎忙!」鄭彬邊說邊遞給魏海烽一張名片,「一直想跟魏叔叔聯繫,又想您肯定忙,沒敢打攪!」

    「這話說得可就見外了啊!……霍,鄭彬,當副總了!」魏海烽見鄭彬的名片上印著青田建設發展有限公司副總經理的頭銜,忙恭維一句。

    「蒙事的蒙事的!……我們是城建一局新組建的公司,老總五十九了,明年到點,現在也沒心思正干,一心打算平穩過渡到點走人。所以公司所有的事情基本上全是我在張羅,各方面壓力很大,有空還要請魏叔叔多多指教!」鄭彬說得蜻蜓點水點到為止,但魏海烽聽到耳朵裡,已猶如原馳蠟像山舞銀蛇。鄭彬是誰,別人不知道,他魏海烽能不知道嗎?他爸爸鄭長舟是一般人嗎?早在魏海烽還是交通廳一普通小職員的時候,鄭長舟就已經是交通廳的秘書長,接下來短短幾年間,官運亨通扶搖直上,屬於「火箭幹部」,直接到了省裡,現高居某重要經濟大省的省委書記位子,有猜測說可能要進常委,那就是黨和國家領導人了。

    「客氣了客氣了。」魏海烽趕緊說點場面上的話。他本來想說:「沒問題沒問題,只要有事隨時找我。」但臨到嘴邊,還是換了個說法。

    果然,鄭彬三句話兩句話就繞到了平興高速上。這要是換一個人,魏海烽擺一個官架子,打一個官腔,或者索性哈哈兩句也就過去了,但因為是鄭彬,魏海烽就得誠懇點。他跟鄭彬解釋,這次招標,省裡的意思是,招標代理機構和行政主管部門要完全脫鉤。這話等於告訴鄭彬,你跟我這兒費勁也是白費勁。

    「說是脫鉤,真操作起來,它脫得了那個鉤嗎?……招標代理機構由誰組建?行政主管部門!這次不聽話,下次不用你!魏叔叔不是想推脫吧?」鄭彬絕不是省油的燈。

    魏海烽連忙擺手:「絕對不是。鄭彬,你們公司也可以參加競標啊,競標的單位越多,我們選擇的餘地越大嘛。」

    「招標辦的成員定了嗎?」鄭彬並不跟魏海烽來虛的,他要的是乾貨。

    「行政人員基本定了。專家評委,」魏海烽向身後那排老專家們示意一下,「要到投票的最後一刻從他們裡面搖號產生。」

    「招標辦主任是誰?」

    「還沒最後定。」

    「意向呢?」

    「可能是洪長革吧……原來紀檢處的。」

    鄭彬還要問什麼,這時會場燈光轉暗,魏海烽趕緊示意鄭彬不要再說話,自己則藉機轉過身正對主席台。魏海烽不必看鄭彬的表情也知道那臉色一定很難看。但是魏海烽心裡也不舒服:你就算是一個公子哥,也得稍微有點分寸吧?不能一上來就掄圓了問,該問的不該問的,只要你想知道張嘴就來,欺人太甚了吧?

    一道追光打在舞台上,隨即掌聲四起。追光中,丁志學容光煥發。他根本不用講稿,眼睛四掃,目光所及之處,燈光隨即亮起。一圈下來,不過三五秒中,整個會場迅速由星星點燈轉為耀亮如白晝。

    「泰華二十年,從二十年前春江小學的三間教室開始,到今天擁有資產3.5億美元的民營企業,泰華二十年,是一個積極進取勇於開拓的二十年!」丁志學聲音沉穩,富有磁性。他說到這裡,稍稍停頓,彷彿是在等別人提問。

    「常常有人問我,在你成功以後,你最珍視的是什麼?我說我最珍視的是朋友——好朋友是人生的一筆重要財富!」又是一個停頓。上一個停頓是為了聚攏人的注意力,這個停頓則是給人們一個鼓掌的機會。魏海洋帶頭鼓掌,隨即掌聲如春風吹皺的一池湖水,迅速擴散。在如潮的掌聲中,魏海烽聽到丁志學充滿感情地說:「現在,我想請,在我人生道路上起到過重要作用的朋友,與大家認識一下。第一位,我的老科長,郭玉!」

    台陣騷動。一位坐在第一排的老人站起,向台上走去。魏海烽其實一來就注意到這位老人,他心裡一直在猜測這位老人是誰?看樣子不像是有權有勢的人,但是為什麼也坐在貴賓席上呢?現在他知道了,這位老人是丁志學的第一任領導。當年丁志學大學畢業以後,分到一個啤酒廠當技術員,吊兒郎當稀里馬虎完全不熱愛本職工作,這位叫郭玉的生產科科長既沒有像別的領導那樣批評他,也沒有扣他的獎金,而是鼓勵丁志學創業。他跟丁志學說,小丁,你是個有才華有能力的人,為什麼不趁著年輕出去闖蕩一番?年輕就是資本!結果呢,丁志學還真闖出來了。後來啤酒廠搞股份制,郭科長下了崗,兒子又不幸出了車禍,老伴得了老年癡呆。當年的郭科長在台上激動地說:「志學知道了這情況,幫我還了債不說,現在一個月還給我五百塊錢養老。」老人的眼淚流了下來……

    魏海烽覺得這位老科長的戲稍微過了一點。當然他相信郭科長對丁志學的感激之情確實發自肺腑,不過他猜測,這老頭當年肯定是耍了滑頭,瞅丁志學不順眼,又刺頭又不好管理,索性動員他走人,結果呢,歪打正著。像他這種人,丁志學要是犯了事兒,他沒準兒就會反過來說,早就看出來這小子不是什麼正經東西,幹什麼都是三分鐘熱度,光想掙錢不想吃苦,所以才讓他走人!

    魏海烽這麼想著,不自覺地微微一笑。幸虧這一幕很快結束,第二幕拉開。丁志學宣佈要答謝一位對自己的事業有過重要幫助的政府官員,眾人全挺直了身子,魏海烽甚至有點微微緊張,雖然他知道那絕不會是自己。他偷偷看了一眼林省長,發現林省長面部肌肉也繃得緊緊的。

    「眾所周知,一個企業,從小到大從無到有,絕對離不開政府的幫助和關心。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所以,我要感謝給予過我信任和扶持的政府官員,尤其是,那些冒著巨大的個人風險和政治壓力,為祖國經濟建設甚至不惜丟掉烏紗帽的領導幹部!」掌聲四起。「李老!李社長!請上來,上來!」

    一名老人向台上走去。台下人相互詢問這「李老」是誰。

    「李老」叫李定一,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說起話來,一聽就知道是曾經做過大報告的,不像前一位生產科科長,基本沒什麼章法。

    「……很多年前,在我還是順陽信用社社長的時候,認識了丁總丁志學,當時他來找我們社貸款,我貸給了他。……當時所有人都說這筆款不能貸,民營企業不能貸。我頂著壓力,貸了!一個領導幹部如果不能承擔壓力,還叫什麼領導幹部?今天看來,這是我這一生做的最成功也是最問心無愧的一件事!」李定一說得氣壯山河,義薄雲天。魏海烽不禁在心裡連聲讚歎高明——對於幫助過自己的人,永誌不忘,既是一種美德,又是一種暗示。丁志學彷彿生怕暗示得不充分,在李老說完之後又特意加了聲情並茂的「補充說明」:「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情義!正所謂,金錢有價情無價,買賣不成仁義在!……今天的泰華之所以能成為我們省的利稅大戶,之所以可以為全省人民造福,離不開李社長這樣一大批有眼光有遠見有魄力敢於冒風險的好幹部的支持!將來有一天,泰華要為他們寫一部歷史。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泰華!……」丁志學緊緊握住李定一的手,頓時閃光燈閃成一片。

    第一個動員他下海的前官員——上去了,第一個幫助過他的前官員也上去了,接下來該是誰呢?不僅魏海烽沒想到,誰也沒有想到——接下來登台的是一個頭髮灰白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樣貌普通氣質說淳樸也行說土氣也行,總而言之,站在丁總邊上,像丁總的大姐。她叫孫桂蘭,是丁總老婆。

    魏海烽事後曾經問魏海洋,整個泰華二十年方案都是你們「公關」的?魏海洋說,除了丁總老婆出場這一節。這讓魏海烽內心裡對丁志學又生出很多感慨——他當然知道丁志學請出老婆並不僅僅為了當眾說出一句:「我一生最大的幸運,並不是做成了哪筆生意,掙到了哪筆錢,而是娶到了她!」丁志學真正要說的是這句後面那句:「泰華二十年,泰華最寶貴的是什麼?不是錢,不是市場份額,而是感情,是大家對泰華的厚愛。我常常對我的朋友說,人要學會珍惜別人給你的感情,不要輕易去傷害它。因為你在傷害別人的時候,實際上也是在傷害自己。從某種意義上說,感情是一筆財富,是一筆最值得珍惜的財富。……」

    魏海烽明白,丁志學這話是說給在場每一位來賓聽的,其中也包括他魏海烽。丁總夫人之後,依次請了魏海烽以及各廳局幹部,壓軸的是林省長。從老科長到李社長到丁夫人到魏廳到林省長,最後大家都站在一個檯子上,林省長居中,丁志學和丁夫人一左一右站在林省長兩邊。這張照片第二天登在省報頭版,魏海烽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李社長與丁夫人之間。他不禁笑了,想起自己在開會以前還追著魏海洋要流程,生怕人家讓他難堪,現在看起來,人家非常周到。這樣的上場次序,既顯示了丁志學的為人品格,又滿足了在職官員的心理需求,充滿智慧啊。

    雖然說起來她還是那個中專畢業就干護士,一幹幹了半輩子的陶愛華,但因為她老公出息了,多少也跟著見了點「夫貴妻榮」的世面——一個人只要這樣的世面見多了,氣質上就容易「沉著」。

    陶愛華又開始和魏海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出來進去總冷著一張臉。具體說起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陶愛華和魏海烽的「婚姻大壩」上,早已蟻穴纍纍。

    魏海烽的「進步」,由「魏主任」提拔到「魏廳」,雖然表面上給陶愛華帶來了諸多虛假繁榮,但短時間內卻沒有增添什麼太實質性的好處。她照樣要上班下班,而且因為做了領導幹部的夫人,她還得憑空拿著個小勁兒,省得落話柄。比如說以前她不高興,想訓人就訓人,但現在她就得稍微斂著點,要不會讓人家說仗勢欺人狗仗人勢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以前她整天板著一張臉,人家最多背後說她更年期提前了,現在人家就得說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老公當了官嗎?不是低聲下氣求人的時候啦?裝什麼孫子。前一陣陶愛華為了魏陶上重點,把一輩子的老臉都搭給人家了,逮誰求誰。這事兒就是這樣,別管人家最後給你辦成沒辦成,只要當初人家答應了給你幫忙,只要你曾經開口求過人家,現在你見了人家的面,你就得有個笑模樣,要不人家在心裡就說你小人得志說你忘恩負義說你人一闊臉就變。當然這些不痛快還都只是小不痛快,讓陶愛華最為惱火的是,三天兩頭就有人來求她辦事。她要是說辦不了吧,平白無故地得罪人;她要是說能辦吧,她拿什麼給人家辦?

    魏海烽自從當上這個「副廳」,一天比一天忙,上班有點下班沒點,基本見不著人,見著了也該睡覺了。有幾次,陶愛華倒是想吹「枕邊風」,可是這風還沒吹過去呢,那邊「呼嚕」就起了。所以呢,後來再有人求陶愛華辦事,陶愛華就轉過去跟魏海洋說,長嫂如母,魏海洋等於是陶愛華帶大的,嫂子開口的事,魏海洋能辦的辦,不能辦的想辦法也去辦。陶愛華雖然熱心腸,但也有個親疏遠近,她知道魏海洋給自己辦事,也得搭人情,所以她通常比較自覺,可幫可不幫的忙,她也就給人家回了。但是架不住有的事兒你是繞也繞不開——比如說兒子魏陶。都已經在十七中上學了,一個普通中學,能有什麼事兒?可是自從魏海烽成了「魏廳」,學校三天兩頭找魏陶,不是這事兒就是那事兒,連班主任小姑子的車違章被扣了,也給陶愛華打電話。班主任的話說得總是客客氣氣,事後也千恩萬謝,可是搭著這麼一層「師生關係」在裡面,再「客客氣氣」和「千恩萬謝」也讓陶愛華心裡不舒服。當然她心裡的不舒服還有一層——你們又不是什麼重點中學,我兒子魏陶在你們這兒讀書已經夠委屈的了,你們怎麼還不自覺點?有沒有點自知之明?

    上個星期四,陶愛華正在那兒忙忙叨叨,學校一個電話打來,電話不是她接的,值班護士也沒問清楚,見了她就說:「護士長,十七中曹校長讓你去一趟,說是跟魏陶有關係的什麼重大決定。」陶愛華嚇得心提到嗓子眼,打了一輛出租直奔過去,到了那兒才知道,是曹校長托她約魏海烽吃個飯。陶愛華忍著沒發火,但口氣裡還是帶著點埋怨,說值班護士連個話都傳不清楚,現在護士素質真低,她還以為是魏陶怎麼著了。曹校長自然聽出陶愛華語氣中的情緒,連忙跟陶愛華解釋,說這個事情還真跟魏陶有關係,人家實驗中學可以把魏陶當特長生接收,魏陶下周就可以轉學過去。校長同時暗示陶愛華,實驗中學每年都有一到兩個北大的保送生名額。陶愛華心眼再直,也知道世界上沒有白來的好東西。上回老譚夫婦主動提出要給魏陶辦到實驗中學,幸虧拒絕了,後來機關各處室試點「競聘」,老譚老婆老朱天天急得跟什麼似的,見著陶愛華就念叨見著陶愛華就念叨。陶愛華倒也心生同情,回家就跟魏海烽提了提,魏海烽虎著一張臉,說:「以後機關的事你少摻和。老譚肯定要下來。他五十五了,全機關年齡最大的處長,一沒學歷二沒人緣,他不下來誰下來?」從這以後,陶愛華見著老朱就繞著走,繞不開碰上了心裡那個彆扭就別提了。這還是魏陶沒有走人家的門路,要是走了,那得彆扭成什麼樣兒?人家給你幫忙幫成了,輪到你給人家幫忙你就講原則講大道理,總歸不太地道吧?

    雖然魏海烽陞官也就那麼幾個月的時間,但陶愛華已經學會一事當前「寵辱不驚」。所以說「素質」這東西並不是天生的,多半是環境造就的。以前陶愛華之所以顯得素質低,說了歸齊,是她沒有經過事兒,因此很容易被「驚」著。但時過境遷,隨著她身份地位的變化,周圍的小環境也發生了變化,她的素質也就得到了相應的錘煉。百煉鋼可以繞指柔,陶愛華儘管還沒有達到「繞指柔」的程度,可比起生鐵疙瘩是強多了。雖然說起來她還是那個中專畢業就干護士,一幹幹了半輩子的陶愛華,但因為她老公出息了,多少也跟著見了點「夫貴妻榮」的世面——一個人只要這樣的世面見多了,氣質上就容易「沉著」。因為她知道這個世界上讓她真著急的事並不多,凡是她要著急的事,一準兒有的是人上趕著替她想到了。還是比如說魏陶上學吧,現在多少人替魏陶操心啊?就說眼前這事兒,擱從前,兒子的校長給她端茶遞水,她得多誠惶誠恐?擱從前,人家說能把她兒子辦到實驗中學去,她得多千恩萬謝?但現在,她就很沉著。倒不是她對兒子的在乎程度比以前低了,而是她知道,如果魏陶真要想去哪個重點,辦法肯定是有,沒什麼難的。對她陶愛華來說,不過是欠誰人情不欠誰人情的問題。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裡,她急什麼?就像老譚夫婦,這會兒回過蒙兒來上趕著給人家魏陶張羅轉學,晚啦!用不著!人家不給你這個面子啦。

    陶愛華很快弄清楚,曹校長之所以要請自己來學校,是因為實驗中學的秦校長想請她丈夫魏海烽同志坐坐,具體呢,和平興高速拆遷方案有關。陶愛華畢竟在交通廳做家屬做了這麼多年,常識性的事情她還是瞭解的,比如她就知道,凡是涉及平興高速就沒有小事。平興高速光論證就論證了多少年?全省群眾沒有不知道的。年年開會年年論證,從來沒有人公開否定過建這條高速,但怎麼建,建成什麼樣,一直爭論不休。其中一大爭論焦點,就是拆誰不拆誰。平興高速的輔道,無論怎麼論證,都要甩過五馬街,五馬街上,哪家單位都不是善茬。其中最頂真的兩家是路東的實驗中學和路西的人民醫院,純從技術出發,只要拆掉一邊,讓出道路來就沒有問題,但是具體到實際層面上,就有一個保留誰、拆掉誰的問題。陶愛華自己在人民醫院上班,她知道醫院領導為這事兒,年年找人年年送禮。就今天上午,院長還找到她頭上,她虛應著,說海烽出差了,結果下午實驗中學就人托人地找到她頭上。陶愛華心內感慨,這真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啊。

    陶愛華迅速在心裡算了筆賬——兒子魏陶與其在十七中一個普通中學待著,還不如到實驗中學去,反正去哪兒都得給學校辦事。在十七中,因為學生大都是沒背景的,所以老師學校只要一有事,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魏陶,他爸爸官最大啊;如果換到實驗中學,有權有勢家的孩子集中,就說給學校老師辦事兒,眾人拾柴,不至於回回落到他們家頭上。陶愛華這麼想著,臉上的表情就緩和了;臉上的表情一緩和,曹校長就看到了希望;看到希望以後,就跟陶愛華說,那他就著手給魏陶辦轉學啦?陶愛華趕緊說,哎呀,不合適吧,拆誰不拆誰的,這事我們家魏廳也說了不算。

    曹校長和藹地笑著,他和實驗中學的秦校長是連襟,倆人早核計過了,只要先把你家兒子轉過去,你魏海烽的屁股自然就坐到人家板凳上了,屁股決定腦袋,到時候拆誰不拆誰的,你自己掰扯不明白?你就是再大公無私,無私到自己兒子身上,也得琢磨琢磨吧?曹校長笑得越發慈祥,他說:「陶護士長,你這麼想問題就不對了。魏陶轉學是魏陶轉學,平興高速是平興高速,兩回事。說實話,魏陶的鋼琴彈的是真好,人家實驗中學急需這種文藝類人才,要不全是一幫高分低能的書獃子,學校搞文藝匯演,只能出詩朗誦,這怎麼能體現當代中學生風貌呢?」說到這裡,曹校長還真就搖搖頭,搞得很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接著轉而用一種急人所急的語氣道:「實驗中學要代表咱們省選兩名學生去歐洲做交換,教育局的意思是,一定要給咱們中國學生爭光,不能光選那種只會讀書一點才藝都沒有的學生,人家校長急得不得了,找到我,我說音樂是無國界的,找個會彈鋼琴的最好。

    好嘛,秦校長就看上你們魏陶了。當然這個事,還得徵求你們家長的意見,如果家長不同意,那就算了……啊,魏廳什麼時候有時間?大家一起見個面?」校長一席話說得是起承轉合環環相扣,而且最妙的是,原本無恥的交易,讓他說得冠冕堂皇頭頭是道,連他自己也覺得把魏陶轉到實驗中學去,是一件利國利民為國爭光的事兒。

    陶愛華從曹校長那兒一出來,站在大街上就給魏海洋打了電話。她現在已經養成一個習慣,別管什麼事兒,能先跟魏海洋說就先跟魏海洋說,魏海洋對待她,至少比魏海烽要「人性化」很多。

    魏海洋擰著眉毛聽陶愛華囉唆完,心裡直替自己哥哥難過,怎麼娶了這麼一個沒腦子的女人!電話裡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魏海洋答應立馬過去一趟。魏海洋一路開車,一路生氣。他自己糟心事已經夠多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梁爽」。梁爽自從他開了公關咨詢公司以後,就整天屁顛屁顛地跟著他,說是給他當秘書,班也不上了,工作也辭了。剛開始魏海洋也樂意,他追梁爽也不是一天兩天,結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但是很快他就發現梁爽不是一省油的燈,先是讓他給梁冰安排工作,魏海洋說你總不能讓我們公司用一雙胞胎吧?結果梁爽不管不顧地跟丁小飛提了,小飛還就真答應了,讓梁冰做了丁志學的秘書。這簡直讓海洋彆扭透了——回回去泰華,回回得跟梁冰打交道,而且吧,丁小飛回回見了他,就得提梁冰,好像自己是給他幫了一個多大的忙似的。不過,如果就這些事兒,魏海洋也就算了,他沒想到梁爽的胃口越來越大,最近天天纏著他非要他想辦法給她找投資,說是一個導演為她量身定做了一個劇本,只要有投資,馬上就能拍。魏海洋說廢話,那叫為你量身定做嗎?我敢保證,這導演就是一騙子,他至少跟五十個以上你這樣胸大無腦的女孩說了同樣的話。

    魏海洋見了陶愛華,耐著性子聽陶愛華把這事兒從頭到尾又講了一遍。魏海洋在路上已經理出一個大致頭緒,拆誰不拆誰,牽扯利益方太多,雙方都派出了各自的頂尖高手,屬於巨人之戰,魏海烽實在沒必要蹚這灘渾水。他的哥哥還有光明的前途遠大的未來,沒必要栽在一個「兒子上學」上。再說,魏陶的那手「三腳貓」鋼琴,能叫特長嗎?那不明擺著就是為了把事辦得名正言順一點嗎?當然這話跟陶愛華是說不清楚的,而且說不好,極容易讓陶愛華對魏海洋生意見,認為他這個做弟弟的只關心哥哥的政治前途,卻不關心侄子的個人命運。魏海洋給陶愛華想出的辦法是讓魏陶出國留學——去英國讀書,受英式教育。陶愛華聽著,激動得臉都紅了,連說:「哎呀,哎呀,那得花多少錢?」

    魏海洋說:「高投入高產出。留學的錢,別管多少我花,將來魏陶出息了,連本帶利還我。」

    陶愛華的臉更紅了,推托著:「那怎麼好意思,你的錢也不是白來的。你還沒結婚呢,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叔嫂的話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梁爽,說到梁爽魏海洋臉色就陰了。陶愛華察言觀色,幾句話就把魏海洋試探出來了。試探出來以後,做嫂子的,尤其是一個經常有事要求小叔子辦的嫂子,就跟海洋說了幾句體己話。陶愛華說:「海洋,可千萬別低估了梁爽的能量,那丫頭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別的不說,從一個小縣城到省城,單槍匹馬,硬是把自己辦成了人民醫院的正式職工!我們醫院現在是聘用制,除非你文憑、業務特別過硬,或者關係特別過硬,否則,想成為醫院的正式職工,門兒都沒有!梁爽的業務,那就是馬尾巴拴豆腐——沒法兒提!至於關係,她一個小地方的姑娘,能有什麼關係?可是,人家就生生到了我們醫院,你說,她厲不厲害?」

    這回輪到魏海洋倒過來請陶愛華給拿個主意,陶愛華也就真替魏海洋拿了個主意——「你要是真覺得她不合適,那就快刀斬亂麻,免得夜長夢多拖出事兒來。」很長時間以後,直到出了大事,魏海洋才痛徹心肺地後悔當初沒有聽嫂子的這句勸。

    魏海烽的兒子要出國留學的消息,不脛而走。反正到魏海烽聽說的時候,基本上整個機關的人都知道了。魏海烽回家跟陶愛華好一通火,說:「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陶愛華有苦難言。事先魏海洋交代過陶愛華,先不要跟魏海烽說。魏海洋的想法是,不跟魏海烽說,以後即使出了事兒,魏海烽也可以推脫說自己不知道不清楚。再說,只要魏陶出國的錢是海洋出的,做官的哥哥用了經商的弟弟的錢,不能算是官商勾結吧?

    魏海烽根本沒耐心聽陶愛華從十七中校長的電話說起,當下打電話把魏海洋罵了一通,接著又鐵青著臉給陶愛華約法三章,一共三條:「一,家裡的這類事情你不要擅自做主;二,沒有通過我的事情不要隨便出去亂說,要管好你的嘴巴;三,說話要注意方式方法。」這最後一條是有針對性的。有一次,老譚夫婦過來給魏海烽送禮,魏海烽躲了,讓陶愛華招架一下,特意囑咐千萬不能收任何東西。陶愛華跟老譚夫婦開著門,把一兜子煙呀酒呀推來搡去。陶愛華說我們家魏廳要知道得跟我離婚,他不讓我收東西。老譚老婆說咱不讓他知道不就得了。陶愛華沒頭沒腦張嘴就來:「不讓他知道你們這東西不就白送了嗎?」

    魏海烽在裡屋聽著,這叫一個火冒三丈,事後關起門來數落了陶愛華一頓。那時候陶愛華還沉浸在丈夫新官上任的喜悅之中,沒跟魏海烽計較,但今天魏海烽舊話重提,她臉上就掛不住了。倆人吵得沸反盈天,魏海烽一怒之下,摔門去了辦公室。在辦公室,魏海烽越想越生氣,本來拆遷這事兒就複雜,教育局和衛生局打得一塌糊塗,雙方全不是吃素的,打到省裡,省裡領導開了幾次會,最後定下來讓交通廳拿方案。這個方案能隨便拿嗎?誰拿誰得罪人。廳長周山川把這個任務交代給了魏海烽,魏海烽當即就明白這個惡人他是要做定了。本來是明擺著的事,拆誰不拆誰,從拆遷難度和拆遷成本上說,都是應該留醫院拆學校。醫院又是醫學樓又是教學樓又是實驗室又是病房又是太平間還有那麼多醫療設備,而學校除了操場就是兩座六層樓。再說,醫院留在市區,方便病人就醫;學校蓋遠點怕什麼?都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還怕多走幾站地?但魏海烽考慮到陶愛華在醫院上班,而且醫院院長又通過各種關係找過他,他就不能那麼簡單地拍板「拆學校」了。所以魏海烽一領了活兒,先是召集全廳各部門開了一輪會,接著又讓各部門各拿一個拆遷方案。趙通達當時私下裡就跟沈聰聰憤憤不平,說魏海烽這是走形式,浪費大傢伙的時間,拆誰不拆誰,他魏海烽心裡早想好了,他是要藉著這個事兒,看看誰跟他一條心。上司讓下屬拿方案,絕對不是要看下屬的能力,而是要看下屬能不能體會出自己的意圖。沈聰聰反問,那魏海烽的意圖是拆哪邊呢?趙通達想都不想就說,拆醫院。理由是他魏海烽新官上任,風口浪尖上總得避避嫌。老婆的工作還不就是那麼回事?陶愛華都四十了,還能幹幾年?只要老公陞官發財,陶愛華還愁沒有錢多責輕離家近的工作?趙通達拿出的方案是「拆學校」,這個方案一拿出來,趙通達的形象平地裡就又漲了幾公分——人家兒子就在實驗中學上學呢,看看人家的覺悟。

    趙通達沒想到,這一次魏海烽居然還真就支持他的方案,拆學校留醫院。沈聰聰事後嘲笑趙通達,說趙通達是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趙通達感慨萬端,說:「所以說人家高明啊。給你來個『近不避親』,既照顧了自己家人利益,還顯得自己高風亮節。你吃了虧,你還說不出什麼來;你要是說了,你就是小氣。就像我,我能到處說她陶愛華給我潑的是污水、是無中生有嗎?……」

    也就是在這當口,機關上下忽然傳得沸沸揚揚——魏海烽兒子要出國留學。在各種版本的傳言中,魏海烽均扮演了一個「以權謀私公報私仇」的小人角色——他老婆曾經到處托人給兒子聯繫實驗中學,因為沒有上成,懷恨在心,同時他又因為老婆陶愛華在醫院工作,為了老婆的利益,做了這麼一個方案。據說人家人民醫院因為這個方案,名正言順地把陶愛華評選成優秀護士、三八紅旗手、省級勞模,光獎金就是五位數,拿得風風光光名正言順,看看人家魏海烽玩的這手!

    這些閒話當著魏海烽的面,沒人說,但魏海烽全聽見了。總有一些人,他們沒有別的本事,但他們比其他的人跟領導走得更近,因為他們善於做「耳目」。魏海烽沒有故意發展耳目,但有的是人飛蛾撲火般自告奮勇毛遂自薦,就像夏天的蚊子廁所裡的蒼蠅,趕都趕不走。

    魏海烽的兒子魏陶最終還是在十七中上學,但魏海烽並沒有為此輕鬆起來。畢竟無風不起浪,魏陶雖然沒有走,但已經是說什麼的都有。魏海烽也不是怕人家說閒話的人,但他得防患於未然,一旦拆遷方案公佈,被得罪的一方如果不甘心於失敗,必然要咬。他自己新官上任,根子不深,也沒什麼靠山,如果需要替罪羊,他是最好的那隻。魏海烽對自己有把握,他做的事說的話全在規矩之內,整個拆遷方案制定過程中,他沒有收過任何一方一分錢的好處,甚至是坐一坐吃個飯的把柄都沒有。可陶愛華就說不准了——比如說她評上勞模,拿了幾萬塊獎金,喜滋滋的逮誰跟誰說,還到處請客吃飯,這不是缺根筋嗎?你覺得你是應該得的,你工作了二十年,二十年無差錯,全省全國全世界你這樣的護士也數不出幾個來,但別人不這麼想,別人覺得這是因為你有一個能給醫院帶來福利的老公,這哪是給你的獎金?這是送給你老公的紅包!

    魏海烽越想越覺得應該勸陶愛華離開「是非之地」,就算是避避「嫌」,這個「嫌」也是應該避的。所以這天他吃過晚飯以後,主動踱到廚房,一邊看陶愛華洗碗,一邊和顏悅色地說:「愛華,你看我們是不是調動一下?」

    「我說過了。不成。」陶愛華跟魏海烽快二十年的夫妻,能不知道魏海烽為什麼這幾天對自己這麼上趕著?自打他頭一次跟她商量這事,她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這事兒沒商量。

    「省立二院也不錯,離家也不算太遠。」

    「我去了,人家原來的護士長怎麼辦?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

    「我們不做護士長,做護士,你看行不行?」

    「護士得上夜班!你看我這個歲數,還能上夜班嗎?」

    「要不,我們改行,做一點行政工作……」

    「從護校畢業到今天,我干了二十多年護士……」

    「那又怎麼樣?」魏海烽最煩陶愛華甭管什麼,都要「話說從頭」的語言習慣。魏海烽這邊剛一皺眉頭,那邊的一摞碗就已經重重地蹲在魏海烽面前。陶愛華怒火萬丈橫眉冷目:「魏海烽!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也是工作!你的工作我不管我的工作你也別管!」

    魏海烽趕緊緩和下口氣:「愛華,要顧全大局!」

    「什麼是大局?只要是你的事情就是大局?你說出差就出差,一走就是半個月一個月,家裡的事情全得我應付。好不容易回來了,連個好臉都沒有,我是該你的還是欠你的?你一聲令下,我就得換工作,憑什麼啊?憑你是交通廳副廳長嗎?那對不起,魏副廳長,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職務有高低工作沒貴賤,你不可能要求別人為你無休無止地犧牲自己!」說完,一甩身走了。魏海烽氣得立在原地大喘氣。但畢竟,陶愛華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魏海烽自己調勻呼吸,調整態度,跟到陶愛華身邊,說:「愛華……」

    陶愛華繃著一張臉。

    魏海烽繼續解釋:「這段時間實在是太忙了,等我忙完了這段,好好陪陪你。」

    陶愛華:「我不用你陪。結婚這麼些年都過來了……」

    陶愛華一扭頭,不說了。她心裡的委屈,是說不出口的。魏海烽前一段,莫名其妙地跟她分了床,說是老加班回家晚怕影響她休息。這叫理由嗎?魏海烽也大概猜得出來陶愛華是生哪門子氣,陶愛華熱愛工作不假,但也沒熱愛到要天天跟他魏海烽較勁的地步。但是要他說軟話,哄她,他還真做不出來。魏海烽僵在原地,臉色陰得要滴下水來,過了一會兒,沒頭沒腦說了句:「我上趟辦公室。」說完,悶聲走了。接下來整整一個星期,都是這樣。一個星期以後,陶愛華讓步。陶愛華讓步也不全是因為要和魏海烽緩和關係,還因為她自己在醫院待著被照顧得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索性調了工作。

    趙通達升職為趙秘書長,使得平興高速的競爭局面一下子呈三國之勢。

    魏海洋往交通廳越跑越勤,勤到魏海烽臉上掛不住了,就跟魏海洋明說,以後沒事兒少到這邊來。魏海洋比魏海烽小個十來歲,魏海烽的脾氣他摸得太透了,他知道他哥就是給他板個臉,板完就完了。

    魏海洋大大咧咧地坐下,大大咧咧地說:「能沒事嗎?」

    魏海烽翻魏海洋一眼,正色道:「有事兒談事兒,趕緊的,我一會兒還得開會。」

    「開什麼會?又研究平興高速?」

    魏海烽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以後你別在我面前提平興高速,不該你打聽的別瞎打聽。」

    魏海洋不理會魏海烽的憤怒,他翹著二郎腿,言辭卻格外誠懇:「哥!……咱不會想在副廳這個位置上待一輩子吧?現如今,搞經濟建設的主管身後沒幾個有實力的企業家做後盾,他就別想往上走!一個成功的管理者30%得自於天賦、地位與權限,70%來自他人的支持度!你得學會與他人和諧相處,互相促進,相互借重。單槍匹馬自以為是,是難以擔負起領導重任的。總之一句話,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求同存異,共同發展——連美國總統競選還得有大財團支持呢!」

    魏海烽一口氣堵在心口,心說有個做講師出身的弟弟真夠煩的,動不動給你講一番道理。其實,魏海烽能不明白這些道理嗎?魏海洋這人有一個毛病,他只要開始「滔滔」,就一定「不絕」,跟山洪暴發一樣。「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修好這條路。如果泰華集團根本沒這個實力,我絕不會替他們說話。我不能把我哥你砸進去啊!可他們明明有這個實力,你為什麼就不能夠——順水推舟呢?」

    「他們有實力還怕什麼?有實力就去競標嘛!」魏海烽這話是一句地道的官話,他以前是不這樣跟魏海洋說話的,但現在說習慣了,也就沒意識到魏海洋是自己弟弟。

    「鄭彬的青田建設也參加競標,他們有實力嗎?」魏海洋根本不買魏海烽這個賬。

    「沒有實力的最終會被淘汰掉。」魏海烽腦子都沒過就回了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魏海烽以前做下屬的時候,最煩領導跟他說這類真理性的廢話,聽上去都對,但沒有任何指導性,而且你還沒法反駁——比如你跟他反映問題,他給你玩一句「正義終將戰勝邪惡」,你怎麼應對?可惜,魏海洋不是魏海烽下屬,他是魏海烽的親弟弟,親弟弟跟親哥哥說話就沒必要拘著面子。魏海洋直接追問:「如果林省長出來說話呢?鄭彬的老爸對林省長可是有提攜之恩的!」

    魏海烽不說話了。

    他最近很煩躁,這個煩躁他沒法跟任何人說,包括他自以為是的親弟弟魏海洋。魏海烽已經聽說,省委領導要求在平興高速立項招標的同時,落實交通廳秘書長一職,以使一手抓建設一手抓廉政在組織上有所保障,加強管理和監督的力度。

    這個秘書長,根據魏海烽的機關工作經驗,很有可能落在趙通達頭上。秘書長是什麼職務?說起來和他魏海烽平級,都是副廳級,都是廳黨組成員,但整個交通廳副廳長有多少位?可秘書長卻只有一位。而且秘書長的權力,說大就大,說小就小,以前鄭彬他爸鄭長舟就是從廳秘書長一步跨進省委領導班子的。

    魏海烽的預感很準。沒過多久,廳長周山川在廳黨組會上宣佈了趙通達的任命。魏海烽面部表情有一點微妙變化。他儘管很好地掩飾著,但他明白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變化和掩飾。機關就是這樣,大家常年工作和戰鬥在一起,誰不知道誰呢?

    趙通達升職為趙秘書長,使得平興高速的競爭局面一下子呈三國之勢。丁志學坐在他寬大的辦公桌後面跟兒子丁小飛分析,能跟泰華形成競爭關係的只有兩家,一是王雲達的藍天集團,二是鄭彬的青田建設。青田建設沒什麼實力,主要是靠鄭彬這麼一個背景;王雲達的藍天集團,業內都知道跟趙通達的關係可不一般。基本可以說,沒有趙通達就沒有藍天的今天。當年王雲達是個什麼人?說得好聽點,就是一個在城建幹了幾年技術的技術部經理。後來城建不景氣,發不出工資來,鼓勵員工自謀出路,王雲達就帶著一幫子弟兄出來成立了藍天建設發展有限公司。藍天攬的第一個像樣點的活兒,就是趙通達給的。當時趙通達當基建處處長,獨排眾議把「梅海大橋」讓他們做了,結果藍天也爭氣,「梅海大橋」建成以後,一口氣得了一堆獎。當然有人說這些獎其實都是王雲達運作出來的,據說跟著王雲達幹活的弟兄有幾個就為這事兒跟王雲達鬧掰了,他們覺得辛辛苦苦掙的錢為什麼要白白送去換幾個證書?不過不管怎麼說,事實證明,獲獎還是有用的,王雲達勒緊褲腰帶勒出了一個金字招牌。

    丁志學跟丁小飛關起門來商量了一下午,決定是時候攤牌了——他們當天晚上把魏海洋叫來,給魏海洋開出了天價——50萬美金,拿下平興高速。魏海洋沉默了很久,說:「這個事情我只能試試看。」

    丁小飛和老爸丁志學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裝作不經意地問了魏海洋一句:「海洋,你上次說你哥的孩子要出國,出去了沒有?」

    魏海洋當時汗就下來了。他知道丁小飛指的是什麼。他跟小飛借過50萬,也確實是為魏陶出國的事,為此他還給小飛正兒八經地寫了一個借條。後來魏海烽沒讓魏陶出國,但這錢魏海洋卻一直沒有還。他沒有還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和梁爽有關係,他現在急需要錢,一大筆錢。魏海洋強撐著說:「還沒有呢。主要是我嫂子捨不得孩子,覺得孩子小……」

    魏海洋的變化,丁志學全看在眼裡。魏海洋走了以後,丁志學琢磨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把小飛叫到辦公室,問:「你覺不覺得海洋對我們,比以前客氣多了?」

    丁小飛一想,覺得也是。開始的時候,他們給魏海洋上趕著辦什麼事兒,魏海洋基本都是「無所謂反正你不辦也有人辦」的德行,有的時候恨得丁小飛牙直癢,心說你有什麼啊,不就是仗著一個當官的哥嗎?而魏海洋呢,話裡話外還就點撥著丁小飛,我魏海洋憑本事吃飯,你丁小飛還別想仗著有兩個臭錢就使喚我。我是跟你簽了廣告合同,你要是不樂意,咱們撕毀啊。有的是人想跟我們公司簽代理呢。是從什麼時候發生變化的呢?丁小飛想啊想啊,想起來了,是從魏海洋跟他借了50萬以後開始的。借錢的事,是一次吃飯聊天的時候,魏海洋隨口說起的,說他哥的孩子要出國,沒錢,他得趕緊給掙出來。丁小飛立馬表示可以借錢給魏海洋,魏海洋當時還推辭了一陣。後來丁小飛把錢給魏海洋打了過去,一共50萬。自打這筆錢過去後,魏海洋就踏實多了,跟丁小飛見面也自動在聲調上降了半格。丁小飛還跟丁志學議論過,說這錢是真好使,一個心性這麼高的人,拿了咱的錢,馬上在咱跟前就矮了半截,好合作多了。

    丁志學在想的實際上是另一個問題——魏海洋絕對不是一個以50萬人民幣為「人生目的」的年輕人。他見過太多太多的人,一般來說,拿你錢肯定給你辦事,但也有那種拿你錢不給你辦事的人,遇到這種人你就得琢磨,他為什麼?一般來說,他要麼是有難處要麼是嫌你給的少。如果是有難處,好辦,他心裡總還是會記著你的,在他方便的時候,他肯定會照顧你;如果是嫌你給的少,你就得花工夫了。開始的時候,魏海洋一天到晚在他們面前一副「富貴不能淫」的樣子。丁志學不覺得奇怪,是呀,家裡有一個有實權的哥哥,手裡抓著一條投資近百億的高速路,人家憑什麼就隨便讓「淫」呢?就說跟你們泰華借了50萬,那是給你們一個面子;你們不借,憑著我魏海洋,我上哪借不來這點小錢呢?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魏海洋塌下心來「摧眉折腰事權貴」呢?光50萬人民幣肯定是不夠的。丁志學認定魏海洋是迫切地需要一大筆錢。以丁志學的人生經驗,這麼迫切的需要一般只跟兩件事情有關係,第一是女人,第二是親人。

    丁小飛見過梁爽,用小飛的話說,那姑娘一看就知道是得「大把喂錢」的主兒。但丁志學總覺得以魏海洋的智商和脾氣,跟梁爽逢場作戲可能,但為她低聲下氣催眉折腰肯定是不幹的。他分析魏海洋之所以對他們的態度有了根本性的變化,跟他哥哥魏海烽有關。丁志學的經驗是,一個官只要想貪,這個官就好辦;最怕的官是海瑞那種的,天王老子也不怕,錢也不要,就要原則。按照丁志學的思路,海瑞壓根就不是一個好官,那實際上就是一心理變態人格分裂的迫害狂,自己不想把日子過好了,也不想你把日子過好了,他就要你按照他的規矩他的原則辦。顯然魏海烽不是海瑞這樣的性格。所以說,有這個可能。丁志學後來試探過魏海烽幾次,可是越試探他心裡越沒底,他總覺得這裡面有問題——尤其當魏海洋跟他強調,他是他,他哥是他哥,他和丁志學之間的貓膩跟他哥沒關係,他不會跟他哥說,他哥也不知情,他保證把平興高速的標底到時候給他們泰華拿來就是了。丁志學就想,魏海洋這話是欲蓋彌彰替他哥開脫呢,還是魏海洋確實自己需要一大筆錢呢?這事魏海烽真不知道嗎?

    丁小飛總覺得老爸沒必要琢磨這些事兒,誰要錢不是一樣,只要最後拿到標底不就完了?丁志學提醒小飛,這中間是有本質差別的,如果是魏海烽自己要錢,那麼他在制定政策的時候,就會傾向於泰華。丁志學給小飛舉了一個例子,比如說以前他們單位要給職工分房,分房就需要制定一個分房的標準,那麼作為分房委員會的人,他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這個標準制定得怎麼樣才能正好把自己劃到前面,又同時把對手擠到後面。比如說,如果這個標準由老職工定,他們就會以工齡為標準,認為這樣最公平;而如果由新職工定,他們可能就會以學歷為標準,因為新職工學歷普遍高。丁小飛是聰明人,一點就通,通了之後,就想到了王友善。王友善是泰華走的一步閒棋,現在這步閒棋該派上用場了。

    王友善找了個名頭給魏海烽打了個電話,說是喬遷新居,請魏海烽做客。魏海烽趕緊提著老頭兒最喜歡的茅台給人家暖居去了。王老頭開的門,還真是越老越精神。劉冬兒儼然是關門弟子,鼻樑上架一副眼鏡,又知性又大方。如果中國女知識分子需要形象代言人了,劉冬兒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魏海烽見到劉冬兒心底裡多少起了點漣漪,但人家那邊則寶相莊嚴,連說話的聲調都格外端莊穩重,跟魏海烽點點頭,離開了。魏海烽不由得在心底一聲歎息,歎息之後又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他原本以為劉冬兒對他即使表面上冷淡,眼睛裡也應該有點熱情,哪裡想到,人家竟然真把他當一「副廳」,客客氣氣周周到到。魏海烽不瞭解劉冬兒這類年輕女孩,對她們其實是不能用傳統的單一的價值標準來評價的。比如你說她們勢利,但很多時候,她們又很仗義;再比如你說她們不擇手段,那是你沒見過人家鐵骨錚錚。所以說,她們是勢利還是仗義是不擇手段還是鐵骨錚錚,一切全取決於她們的感覺——如果她們把你看成是一個跟自己沒關係的人,那麼你再怎麼位高權重,她們也不會跟你不擇手段。劉冬兒在見到魏海烽之前,對他還抱有這樣或那樣的希望,但一見了面,心裡立刻明白這個男人跟自己毫無關係。不是說魏海烽不優秀,而是因為天下優秀的男人又不止魏海烽一個。劉冬兒非常善於做成本預算,她粗粗一算,就知道如果死磕魏海烽這種男人,不是說磕不下來,而是不划算。有磕他的功夫,幹點什麼都賺回來了。

    王友善是替丁志學美言的,魏海烽心裡有所準備。他記得很清楚,在自己還是窩窩囊囊的「魏主任」時候,就是在王友善給張羅的飯局上第一次碰到丁志學。可王友善彷彿是想不起來似的,問魏海烽:「哎呀,海烽,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面啦?」

    魏海烽說:「青田以後吧?」

    老頭子於是順水推舟,問了問上次青田開會的那撥人還有沒有聯繫,問來問去,自然就問到了丁志學。魏海烽硬著頭皮說,後來跟丁志學又打過幾次交道,現在泰華是自己弟弟魏海洋的客戶。

    王友善聽到這裡,朗聲笑起來,說:「世界真是小啊。有意思有意思。」

    說完「有意思」之後,話鋒一轉,跟魏海烽扯起了閒篇,扯著扯著就說到海瑞。王友善從書架上拿本書,遞給魏海烽,說最近在看一些歷史的書,有意思啊。接著就很自然地談到海瑞——中國幾千年來正直的官員典範。王友善講了一件海瑞做巡撫的事。說海瑞走馬上任以後,一心想縮小貧富差距。當時許多豪紳富戶巧取豪奪,擴充家產,民怨極大,海瑞一到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辦這類案件,而第一個拿來開刀的就是曾經於他有救命之恩的徐階。當年海瑞因為仗義直言得罪了皇帝,刑部主張絞刑,是徐階把這事兒壓了下去。如今海瑞平步青雲,面對舊恩人違法,鐵面無私。按道理說,這麼大的反腐力度,這麼心底無私的政府官員,應該深受皇帝厚愛吧?可是海瑞只做了八個月的巡撫,就被朝廷一擼到底,打回老家了。

    王友善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看看魏海烽。魏海烽不敢隨便接茬,他低下頭,翻看手裡的書,剛巧翻到王友善折角的那一頁。

    「以一己之力而對抗強大的社會力量,希冀以個人的力量,領導社會回復到歷史上和理想中的單純,結果必然事與願違。海瑞身處的時代,文官集團已經相當成熟。官員們對民生疾苦早已視而不見,他們日常生活中最關心的是如何保持職位以取得合法與非法的收入……」這段話,以醒目的橘黃色信號筆做了記號。魏海烽懷疑,王友善也許早就算計到他那個時候要故意低下頭去掩飾,於是提前把做了記號的那本書放到他手裡。一切天衣無縫,高手過招,如鳥兒翱翔,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但人家已經飛過。

    王友善雖然沒說一個字的平興高速,但魏海烽聽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魏海烽來之前,還真是想過要跟導師訴訴苦,但真見了面,幾次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他能說什麼呢?說平興高速雖然名義上是他魏海烽主抓,但實際上誰都可以抓一把。魏海烽每天的電話,一大半接的都是各級頭頭腦腦的,人家話也說得藝術,比如說:「海烽啊,給你們推薦一個競標單位,多一個單位競標,多一個選擇餘地嘛。」

    這話有錯嗎?沒錯,一點毛病都沒有,但魏海烽能聽出那話裡的份量。那能是一般的推薦嗎?再說平興高速是公開招標,網上就可以報名,有必要特意打個電話嗎?或者特意加一句,你們酌情。什麼叫酌情?

    魏海烽的這些難處,趙通達在邊上看得清清楚楚。廳長周山川交代得很清楚,海烽同志抓建設,通達同志抓廉政,平興高速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趙通達走馬上任以後,幾次正面找魏海烽,想跟他談談,既然自己也是平興高速指揮部的成員,當然有權力掌握更多的信息,但是幾次都讓魏海烽給客客氣氣地彈開了。甚至有一次中午,在食堂吃飯,他端著飯坐到魏海烽對面,才說個開頭,就被魏海烽堵了回來。魏海烽說:「通達啊,以後你抓你的廉政,我抓我的招標,咱們鐵路警察——各管一段,怎麼樣?」說完,魏海烽站起來沖趙通達笑一笑,走了。把趙通達氣得臉色青紫,又不好發作。

    對於提拔魏海烽,周山川在心裡已經隱隱生出些後悔,他甚至有點體會到當年許明亮為什麼死看不上魏海烽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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