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底線 正文 第三部
    魏海烽不傻,他都明白,他只是不願意。他憎恨「換」,他認為不是什麼都能交換的。

    許明亮在省醫院重症監護室裡搶救了一天一夜,還是沒緩過來。陶愛華一邊洗菜一邊對魏海烽說:「搶救的時候,走廊裡黑壓壓全站滿了人,我估計那些人,就是自己親爹病了,都未必難受成這樣。結果,一宣佈搶救無效,你猜怎麼著,人走了一大半兒!」

    陶愛華說話沒有主題,說到哪兒是哪兒,想到哪兒是哪兒。比如陶愛華說:「你知道我們醫院的人說什麼,他們說趙通達這個老婆娶得好,要不是雅琴病危,這次去視察青田高速,許明亮肯定帶的是趙通達,他們肯定一個車,那車撞成什麼樣兒你知道嗎?我告訴你,要是趙通達在車上,肯定成肉醬。三廂車愣被擠成一廂!」

    話說到這兒,陶愛華忽然歎了一口氣,沒頭沒腦地說:「已經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了。」

    魏海烽知道她這次說的是雅琴,趙通達的妻子宋雅琴。

    宋雅琴其實是趙通達的師妹,他們那戀愛談得叫一個機密,魏海烽當初聽老秦說趙通達跟宋雅琴好上了,還以為老秦在開玩笑,說:「哪個宋雅琴?不會吧?我跟趙通達就在一個宿舍住著呀。從來沒見他帶什麼女孩回來啊。」老秦說人家低調,再說人家憑什麼要帶回宿舍給你看啊?按照交大的規矩,凡是交了女朋友的男生,都是要請大家喝酒,並且要把女朋友介紹給大家的,但沒有人跟趙通達提這個要求。其主要原因,一是趙通達沒那麼合群,二是宋雅琴也有點勁兒勁兒的。

    所以,魏海烽和趙通達做了鄰居以後,魏海烽幾次想提醒老婆陶愛華別那麼上趕著跟人家雅琴熱乎,但終歸沒有說。沒有說是不好說。即使說了,陶愛華也未必能正確理解自己的意思。

    宋雅琴出來進去,靜悄悄的像一隻貓,既不愛打聽別人家的事,也煩別人跟自己噓寒問暖。而陶愛華是個熱心腸、大嗓門,尤其喜歡和知書達禮的文化人交往。倆人樓梯上抬頭不見低頭見,每次都是陶愛華先招呼宋雅琴,每次都招呼得熱情洋溢聲若洪鐘;雅琴也回應,但每次都是不急不緩不冷不熱地回應。開始陶愛華沒注意,後來有一次,她偶爾在晚報副刊上看到一篇小短文,題目叫《我的芳鄰》,文章署名雖然是「宋惜惜」,不是小宋的真名宋雅琴,但陶愛華一看就知道裡面那位討厭多事的「芳鄰」是照自己描的——「芳鄰」是個護士長,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兒,現在整天邋裡邋遢,像個沒文化的家庭婦女。「芳鄰」的老公沒多大出息,所以「芳鄰」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兒子身上。如果哪一天,「芳鄰」眉開眼笑,一定是她兒子受了學校表揚;如果哪一天,「芳鄰」歇斯底里,則一定是她兒子考得不理想……

    陶愛華怒從心頭起,下班回家碰到宋雅琴,直眉瞪眼過去就問:「那個宋惜惜就是你吧?」

    宋雅琴先沖陶愛華一笑,還是不慌不忙不溫不火不親不熱不遠不近地一笑。在以前,陶愛華認為宋雅琴這樣笑,沒什麼,人家是文化人,人家斯文;但現在,宋雅琴這樣笑,在陶愛華眼裡,就有了輕慢和看不起的意思。所以,不等她宋雅琴笑容落停,陶愛華就真刀真槍地衝上去:「你為什麼不敢用真名?」

    宋雅琴輕描淡寫地解釋:「文學創作一般用筆名。」

    陶愛華被噎住,臉漲得通紅,她把宋雅琴堵在樓門口,大聲質問:「我又沒得罪你,你為什麼要醜化我?」

    宋雅琴保持笑容,跟陶愛華解釋,文學創作,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陶愛華狂怒,反駁宋雅琴:「別以為我就不知道什麼叫文學,你那不叫高於生活,你那叫低於生活,我的生活不是你說的那樣。我要那麼寫你,你高興嗎?」

    宋雅琴回答:「我無所謂。歡迎你寫。再說,我寫的是一個護士長,又沒有說她姓陶,叫陶愛華。」

    這下陶愛華沒詞兒了。

    宋雅琴揚長而去,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她不屑於和陶愛華這樣的人理論——在她眼裡,陶愛華的熱鬧,陶愛華的煩惱,都是那麼庸俗不堪。對於她來說,陶愛華的存在,除了給自己提供生活原型,沒有其他價值。

    雅琴的那篇文章,魏海烽後來也看到了。魏海烽看到的時候比較晚,基本上全機關的人都看過了才輪到魏海烽。文章裡有一句話,對魏海烽的刺激比較深:判斷一個男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看他娶了什麼樣的女人。

    魏海烽注意到宋雅琴在文章裡那種不動聲色的炫耀。她的「芳鄰」是一個庸俗無聊淺薄愚蠢的女人,一天到晚只知道鞭策自己的丈夫,在對自己的丈夫失望以後,又把工作重點轉移到兒子身上。這是一個既可憐又可悲的女人,她的丈夫、她的兒子都因為她,而生活得壓迫緊張。那是一種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筆調。魏海烽當時心裡想,女人,真是淺薄,丈夫剛剛做了基建處處長,自己就來悲歎鄰居的生活。

    魏海烽在「晚報事件」之後,有意無意地注意過宋雅琴。這是一個無論他怎樣注意,始終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女人:她不難看,但也沒什麼特點,從來不化妝,眉目都淡淡的;彷彿對什麼都沒熱情,渾身上點熱火氣兒都沒有。但魏海烽總覺得她的矜持,實際上是一種拿捏出來的姿態,而不是性格使然。她並沒有清高到恃才傲物不食人間煙火,她還是食的。比如前幾年有一次機關組織旅遊,帶家屬的那種,她就很會來事兒。許明亮中午吃飯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飯菜質量不高啊,宋雅琴聽到耳朵裡,不聲不響去了賓館後廚,繫上圍裙,現有資源一組合,就給領導端上四菜一湯。都是家常菜,但樣樣精緻,許明亮吃得頻頻點頭,當著一桌子人的面誇獎趙通達福氣好,娶的老婆上得廳堂,入得廚房。這種事兒,陶愛華就不會,她也不是不懂得應該去討好老公的上司,但是她討好起來總是很吃力而且極不得要領。比如魏海烽把她介紹給廳長周山川,她居然能握著周山川的手說:「周廳長,老聽海烽在家說起您。」當著一飛機的人,魏海烽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周圍的人笑成一片,許明亮打趣說:「海烽有在家議論領導的習慣啊?不說我們還真不知道,說說說說,都在家說我們廳長什麼?」笑聲更響亮了,有的人笑出了眼淚。

    陶愛華臉紅了,但嘴卻像開了的閘門,收也收不住:「海烽說咱們周廳長關心群眾,平易近人,沒有架子……」

    所有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宋雅琴抿著嘴樂,一邊樂還一邊和趙通達換了個眼神。魏海烽不忍卒聽,趕緊把陶愛華攔住。事後,魏海烽為這事兒和陶愛華關起門來吵了一天。本來他是不想吵的,他只想提醒陶愛華,不會拍馬屁就別亂拍,結果他也不知道哪句話沒說對付,陶愛華反倒跟他吵了起來。陶愛華說:「你以為我愛做你家屬跟著你屁股後面去玩啊?我們醫院組織澳大利亞七日游我都沒去,我跟你出來是給你面子。我誇你們廳長,怎麼就不行了?哪句話說得不對了?你講理不講理?我告訴你,我這都是為了你。你別不知好歹。」

    陶愛華就是這樣,不管自己老公有沒有落實兒子的事的能力,但她先要下指示,先要給壓力,她不是不體諒魏海烽,這就是她的脾氣。凡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04

    交通廳副廳長許明亮同志死得不是時候。追悼會這天,正趕上全市中考成績發榜,孩子成績好的,接了手機,樂得忘乎所以,高興得幾乎有點不像話,好像不是來遺體告別,而是來投胎做人似的;孩子成績差的,急於找人,站在告別室外面一個電話接一個,忙得沒空去遺體前三鞠躬。魏海烽剛下車,正準備進去告別,手機響了,電話是醫院打來的,陶愛華磕磕絆絆地說:「魏陶中考成績出來了,差6分上重點。你給找找人……」

    魏海烽的心倏地一下子落到谷底。

    告別室裡哀樂陣陣,告別室外,手機鈴聲此起彼伏。畢竟死的不是自己家人。

    魏海烽心急火燎地進去鞠了仨躬,抹頭就打了輛車。他等不得再搭單位的班車,兒子沒考好,這就是大事兒。雖然他知道自己趕回去也不見得能幫上什麼忙,但不趕回去肯定是要天下大亂的。魏海烽刻不容緩趕回家。剛到樓下,就看到陶愛華從出租車上下來。陶愛華一年到頭全騎車上班,怎麼今天打車了?魏海烽緊走兩步趕上,結果陶愛華一抬頭,把魏海烽嚇了一大跳,鼻青臉腫不說,而且腰也受了傷,兩手扶著,直不起來。魏海烽問她,她有氣無力地說:「唉呀,別提了,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魏陶的事兒,你找著人了嗎?」

    魏海烽歎口氣,說:「下午遺體告別,找人不方便。」

    陶愛華翻他一眼,魏海烽忙說:「先說說你,你這是怎麼回事?」

    「一人老爹,得了癌,晚期,醫院床位緊張,安排不進去,那人一急就動了手。護士這活兒,真沒法干。」邊上著樓,陶愛華邊說,居然三言兩語就說完了。

    「拍片子了嗎?」

    「沒有。」

    「怎麼不拍個片子?」魏海烽口氣中帶點埋怨。

    「先說魏陶的事吧,就差6分,得趕緊找人了,實在不行花點錢。」陶愛華說。

    魏海烽知道,挨打這事兒,要擱平常,陶愛華說仨小時都打不住。現在,她三下五除二就說完了,因為她惦記兒子,為了兒子,她連片子都沒顧上拍就趕回來。什麼事兒大,能大過兒子上學?

    打陶愛華的人是一鬍子拉碴肩膀上落滿頭皮屑的壯漢。當時,他提著水果、罐頭直接就進了病房,護理員攔都沒攔住,跟著後面直喊:「探視時間過了。」

    那人頭也不回就往裡闖,陶愛華最煩這種人了,她迎面擋住,說:「沒聽見嗎?探視時間過了。」

    那人雖然看上去挺魯的,但還是很有幾分眉高眼低。他一見陶愛華那勁兒,立刻就矮了一截子,滿臉討好地說:「我不是來探視的,我是來找護士長的。」

    陶愛華冷冰冰地問:「你認識她嗎?」

    「鬍子拉碴」猶豫了一下,以一種可憐的哀求的聲調說:「我父親已經三期,大夫說越早住院越好……」他一邊說,陶愛華一邊皺眉,找上她的,永遠是這些事兒。

    「護士長,電話。」護士台,一小護士聲音甜甜地喊。這個電話來得太不是時候,把陶愛華的身份完全暴露了。陶愛華注意到那「鬍子拉碴」一聽到「護士長」三個字,渾身上下就像過電一樣,眼睛裡恨不能迸出滿天星光。陶愛華惱怒不已,回頭就是一句:「問他是誰。」話音未落,那小護士就接上:「您兒子。」

    陶愛華一下子想起來,是中考分數出來了!

    她丟下那個父親生了癌的倒霉兒子,三步並作兩步,撲過去抓起電話。「陶陶,考了多少分?!」

    「鬍子拉碴」跟了過去,目不轉睛地看陶愛華接電話。很快他就聽明白了,這位護士長的兒子中考離重點分數線差了6分,護士長應該很疼兒子,不但沒有批評兒子,反而安慰兒子。他聽見她說:「兒子,沒事!咱就差著6分又不是差得多,想想辦法找找人,問題不大,啊?」

    陶愛華這邊電話剛掛,那邊一網兜的水果、罐頭就塞了過來,又沉又零七八碎。「鬍子拉碴」一邊把這些東西往陶愛華懷裡推推搡搡,一邊激動異常地說:「您就是陶護士長?早就瞅著您像!早就聽人說起過您!說您工作負責、關心病人、業務一流——」

    陶愛華邊向外推東西,邊跟對方解釋:「住院由住院部統一安排,我說了不算。」

    陶愛華推過去,「鬍子拉碴」推過來,畢竟是男人,勁兒大,陶愛華推不過他,於是那東西就停在護士台靠近陶愛華的這邊。「鬍子拉碴」對這個結果是滿意的,他懇求著,討好著,幾乎要流下眼淚來。他對陶愛華不斷說:「求求您了,護士長,求求您了,幫幫忙給我爸安排一個床位吧。我一定一輩子記著您,我們全家都會記著您的恩德您的好兒……」

    他說得吐沫星子亂濺,卑躬屈膝低聲下氣腰越彎越低幾乎躬成一個蝦米,臉也越湊越近,鼻子都幾乎要碰到陶愛華。陶愛華從內心裡不喜歡這樣的男人——一點本事都沒有的男人,甚至連求人都不會求,求得那麼討厭,那麼讓人看不起。她下定決心,自己往後退半步,同時雙手把那堆花花綠綠的水果、罐頭又推了回去,以盡量職業盡量耐心的語調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住院的事的確不歸我管,這都有制度的。」

    「鬍子拉碴」又往前湊了一步,還嬉皮笑臉的,像和陶愛華很熟似的:「什麼制度啊!誰還不知道制度是怎麼回事?剛才電話裡您不都說嘛,『想想辦法找找人問題不大』!」說著,又把手裡的東西順著護士台推過去,不過這回推過去的動作和表情都有一些「裝什麼裝」的味道,彷彿是在說:「你跟我談制度?糊弄誰呢!假正經。」

    陶愛華的臉「誇嗒」掉了下來,她沉著臉把東西又推回去。「鬍子拉碴」顯然已經意識到陶愛華的情緒變化,他知道求已經沒有用了,他已經求過了,如果陶愛華需要他跪下,他可以「撲通」一聲給她跪下,但他知道,他就是跪下也沒用,人家不需要他跪,他跪算什麼呀?如果他有權力給她的兒子提高6分,或者給她的兒子辦進重點中學,那麼現在,肯定是倒過來,這個一臉「制度」的護士長馬上會滿臉討好地求他,給他跪下,甚至磕頭,把腦袋磕出血來……

    他死死盯牢陶愛華,狠呆呆地問:「不幫忙?」

    陶愛華的聲音毫無感情色彩:「幫不了。」

    「為什麼?」

    「因為我們有制度。」

    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這時,這個鬍子拉碴一肩膀頭皮屑的粗老爺們兒,淚水奪眶而出。他吼了起來:「什麼制度?就是借口。因為我父親是平頭百姓!他要是個大官兒、大款試試?你們一個個還不都得跟狗似的哈著——」

    「那誰讓你父親不是呢!?」說這話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護士。

    陶愛華轉過身去,喝道:「梁爽!」

    已經晚了,一拳衝了過來,陶愛華登時口鼻出血;再一拳,陶愛華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她伸出手去,剛巧抓住一直被推來搡去的那兜子水果、罐頭……「嘩啦」一聲,罈罈罐罐碎了一地;「光當」一聲,陶愛華連喊都沒來得及喊,就跌倒在那堆碎玻璃渣中……她耳邊嗡嗡的,什麼都聽不清楚,只隱隱約約地聽到腳步聲。護士台一片混亂,她的腰上又連續挨了幾腳。

    「什麼東西,跟我談制度。你們醫院什麼制度?見死不救的制度嗎?你就是勢利眼,我敢說我爹要是重點中學的校長,一句話能讓你兒子上重點,你,你就是現倒騰,也能給我倒騰出一張床來。」

    陶愛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她幾乎要在內心笑出聲來。心說:你爹要是重點中學的校長,你會來求我?這段時間,為了魏陶,她求人求得太多了,但是她發現她求來求去的人,都是和她在一個層次一個級別上的,不是說重點中學的校長就不生病不住院,而是人家就是真生病真住院,也根本輪不到她來獻慇勤。就像趙通達的妻子宋雅琴,人家住院,也是副院長親自過問,安排在小病房,三個人一間的,副院長做指示,另外兩張床,不要再安排其他病人。人家根本不用求陶愛華,陶愛華上趕著幫忙好心,人家還要提高警惕,這年月誰願意沒事多欠一份人情?

    房間裡黑著燈,魏陶情緒低落,陶愛華一見魏陶就忘了自己挨打的恥辱,立刻寶貝兒長寶貝兒短的緊著安慰。當知道隔壁趙通達的兒子趙偉考得還不如魏陶的時候,陶愛華那顆慈母心一下子就寬了許多,她對魏陶說:「兒子,媽今天腰閃了不能動,你去食堂打點飯吧。不就差6分嗎?想想辦法找找人。」

    魏陶前腳出門,陶愛華後腳就緊著督促魏海烽:「找人。現在,立刻。」

    魏海烽沉默片刻,說:「愛華,剛才我就想說你,什麼想想辦法找找人,你跟孩子說話要注意,不要讓孩子從小就覺得什麼事情都可以通過找人解決……」

    陶愛華打斷他:「行了吧你。你還想當著魏陶的面低聲下氣求人嗎?趕緊的,趁現在魏陶不在打電話。誰能一輩子不求人?在你兒子面前,你過過做老子的癮;在別人面前,該裝孫子就裝孫子。」

    魏海烽聽了,一肚子火,但又發作不出來,打電話求人,求誰?怎麼求?第一句話說什麼?魏海烽的猶豫,在陶愛華看來,完全屬於消極抵抗的一種。她柳眉倒豎,一聲斷喝:「究竟是你面子重要,還是兒子前程重要?你還真想讓他考哪兒上哪兒啊?」

    魏海烽咬咬牙,對陶愛華說:「愛華,重點中學也有差學生,普通高中也出好學生,關鍵,還在孩子自己。……」

    陶愛華根本不聽魏海烽這一套,她火冒三丈怒氣沖沖:「魏海烽,我算看透你了。你,我還不知道?怎麼省事怎麼來,除了你的工作,什麼都不在你的腦子裡!跟你說魏海烽,別的事我可以依你,這事,不成!你得馬上給我找人。」

    魏海烽沉下臉,說:「問題是,找誰。」

    陶愛華單刀直入:「教育口你就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嗎?」

    魏海烽想想,說:「也只能說是認識。一起開過幾次會。」

    「那就行。給他打電話。趕緊的。」陶愛華拿過魏海烽的電話本,塞給他。

    魏海烽看看表,以商量的口氣說:「明天吧,晚上給人家打電話,合適嗎?都上了一天班?」

    陶愛華說:「有什麼不合適的?晚打不如早打,越拖越晚!」魏海烽被逼不過,翻電話本,找電話。陶愛華在一邊嘮叨:「拖、拖、拖!兒子考前就讓你找找人,提前做個準備,咱不能現上轎現扎耳朵眼——不找,說等考完了再說;考完了,還跟沒事人兒似的。魏海烽,就你這辦事作風,吃屎都別想吃到熱乎的!」魏海烽隱忍著,拿電話準備撥。

    陶愛華質問:「你這是給誰打電話?」

    魏海烽回答:「老干處老譚。他有個戰友在教育局當頭兒。」

    說完,電話通了,陶愛華屏住呼吸坐在一邊,連大氣也不敢出。此刻,她恨不能順著電話線直接鑽到老譚那邊,只要能讓魏陶上個好高中,她給他跪下都行。

    「老譚家嗎?……請找老譚!……我姓魏,辦公室魏海烽。……好。」掛了。

    陶愛華一聲冷笑,對魏海烽說:「不在家?」

    魏海烽說:「不在。」

    陶愛華一肚子邪火:「我敢百分之二百地保證,他在家。不信你說你是廳長是省委書記試試?他要不在家我把我的姓倒著寫!」

    「理解吧。現在找他的人肯定不少。」

    聽海烽這麼一說,陶愛華臉色陡變。海烽趕緊追上一句:「你別著急,走前我一定想辦法,啊?」

    陶愛華:「走前?你又要上哪走?」

    魏海烽:「再去一趟青田。」

    陶愛華:「魏海烽,現在可是咱兒子的關鍵時刻——」

    魏海烽:「就去個兩天。」

    陶愛華:「去兩年我也沒意見,但是,兒子的事得先落實了!」

    陶愛華就是這樣,不管自己老公有沒有落實兒子的事的能力,但她先要下指示,先要給壓力,她不是不體諒魏海烽,這就是她的脾氣。凡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她對待自己的工作是這個態度,對待自己的丈夫也是這個態度。她看不起魏海烽,並不完全因為魏海烽沒有當上大官,掙上大錢,而是因為魏海烽的「人生態度」,比如魏陶中考,做父親的,怎麼就不能張嘴求人?人家不幫忙,那是人家不幫忙,但你總得先開口吧?這一點,魏海烽跟陶愛華是說不清楚的。魏海烽想說,你開口人家就幫忙了?要是開口人家就幫忙,我當然開口了。但魏海烽知道,他只要這樣說,陶愛華就會反駁他,說我們很多搶救,明知道沒有結果,但還是要進行,為什麼?要是都你這個態度,就沒有奇跡了。事在人為。

    所以,魏海烽只好不說話。他不說話不是心裡沒話,而是心裡的話上不了桌面——你們醫院搶救不同的病人,態度一樣嗎?肯定不一樣,不是所有的病人都是不計條件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吧?求人幫忙也是一樣,我魏海烽去求人家,就跟那個「鬍子拉碴」去求你陶愛華一樣,你還不是兩眼一翻,說有制度,自己說了不算?討那沒趣幹什麼?再說,機關裡風言風語本來就多,沒過幾天,傳得到處都是,說魏海烽為自己兒子如何如何,不夠噁心的。

    不過,這些都是魏海烽的心理活動,他不會告訴陶愛華,不告訴是因為他不想激怒陶愛華。陶愛華心疼兒子,兒子沒考好,她不會跟兒子過不去,但她心裡的邪火正在熊熊燃燒,這個時候,魏海烽尤其得謹言慎行。當天晚上,他答應了陶愛華:第一,除了老譚以外,再多找找人;第二,到老譚辦公室直接找他本人。

    魏海烽在樓下買了一包桶裝方便麵,徑直去了辦公室。他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晚上,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運。

    05

    地球少了誰都一樣轉。但對於趙通達來說,少了許明亮,他的人生就少了一座燈塔。

    他還是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該請示請示,該匯報匯報,但總覺得心裡沒著沒落的。趙通達是一個對自己的人生有著完整設計的人,包括什麼時候戀愛,什麼時候結婚,和什麼人戀愛,和什麼人結婚,他都是有規劃的,他的人生就像一本效率手冊,什麼時候做什麼事,一清二楚。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怎麼也沒想到,許明亮沒病沒災的,說沒就沒了。

    開始幾天,趙通達心情沉重,如喪考妣,但最近忽然有消息說,平興高速已經列入計劃,省裡的意思是盡快任命一名副廳長全面接手許明亮同志的工作。趙通達聽了,努力不流露出興奮,他還是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但顯然他在辦公室的時間長了,沒事兒就待在辦公室,下了班也耗上一陣。他全面評價了自己的競爭力,認為這個位置非他莫屬。他一直是許明亮的左膀右臂,從工作延續性上講,他是最合適的;另外,就是論年齡、資歷、文憑,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論,他都是說得過去的。

    中午的時候,趙通達接了個電話,當時魏海烽正在邊上,趙通達說回家問問孩子晚上再說,說完就掛了。掛了之後,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對魏海烽解釋說:「兒子中考,朋友關心,問想上哪個學校。」這話純屬此地無銀三百兩,說完連趙通達自己也意識到了,於是趕緊把話題轉移到魏海烽身上,問:「陶陶考得怎麼樣?」

    魏海烽搖搖頭,說:「離重點線差6分。」

    趙通達似乎是怕魏海烽開口求自己,所以魏海烽話音未落他就趕緊接上:「跟我兒子一樣,沒發揮好。不過,趙偉有特殊情況,考試前他媽媽犯病住院,對他的情緒影響很大。」

    魏海烽知道這就是趙通達不想給自己幫忙了,他想這也應該,畢竟你平常跟人家的關係沒處到這個份兒上。為了避免尷尬,魏海烽主動找台階,問趙通達:「雅琴還行吧?」

    「……醫生說,沒幾天了。」趙通達說著眼圈就紅了。

    魏海烽勸了幾句,他沒想到,趙通達還真是一個挺重感情的人,並不像陶愛華說的那麼薄情寡意。

    來醫院看宋雅琴的人驟然增多。許明亮剛去世那幾天,一度少了一些,但這幾天,好像回潮一樣,人們爭先恐後地來,而且還要為前幾天為什麼沒有來做解釋,做補償。宋雅琴心裡當然明白,這是因為她的老公趙通達可能又要陞官了。

    宋雅琴即使到了這一步,都已經沒有人樣兒了,她還是要為趙通達鞠躬盡瘁,站好最後一班崗。她和陶愛華一樣,都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再怎麼樣,她也要為趙通達遮掩。她說是自己不要趙通達來,他忙,他工作重要,他對我挺好的,說著說著,自己心裡就酸了,但臉上還是笑著,撐著笑。陶愛華看在眼裡,心裡就替她同情,替她不值。

    陶愛華一般不願意進宋雅琴的病房。第一,她不願意刺激宋雅琴;第二,她也不願意宋雅琴刺激她。宋雅琴那種特拿自己當回事兒的「小官太太」樣兒,讓陶愛華反感。陶愛華曾經對魏海烽說:「沒想到宋雅琴都到這會兒了,還能這樣拿著。我就不明白,她憑什麼老覺得自己怪不錯的?」

    早上,陶愛華去了一趟宋雅琴的病房,宋雅琴笑吟吟地問陶愛華,魏陶考哪兒了?陶愛華沒好氣,她知道趙偉騙了他媽媽,說自己考了520分。趙偉特意為這事兒囑咐過陶愛華,讓陶愛華別說穿幫了。陶愛華當然是答應了,但受不了的是,宋雅琴總跟自己炫耀,說趙偉要不是因為自己生病了沒發揮好,肯定能考得更好。然後,她就問陶愛華,魏陶考了多少分,陶愛華只好說沒考好,離重點線差6分。宋雅琴立刻送上同情,還說其實分數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快樂。也不一定上了重點高中就都能考上大學,再說,就是上了大學又怎麼樣?好些孩子被父母逼著上了大學,結果最後不堪重負自殺了,每年都有大學生自殺,人的能力有大小,做父母的不應該逼著自己的孩子去做超過孩子能力範圍的事,那樣對父母對孩子都是一種不幸。陶愛華越聽心裡越氣,她不斷地在心裡對自己說,別跟病人一般見識,但心裡那股火還是壓都壓不住,尤其當她親耳聽到宋雅琴說,孩子不用大人管,我和通達從來不管趙偉,我們的觀念是考上哪就上哪兒,結果,你猜怎麼著?趙偉昨天跟我說,他考上實驗中學了。錄取通知書還沒發,但肯定沒問題,重點錄取線是500分,我們家偉偉高出20分呢。

    陶愛華當時被氣得差點說了實話——考上?你兒子比我兒子差了12分,怎麼考上的?

    陶愛華臉色鐵青地回到治療室,剛巧梁爽也在。梁爽就是那天那根誘發陶愛華挨打的導火索,要不是她當時在邊上多嘴說了一句「誰讓你父親不是呢」,那個「鬍子拉碴」可能也不至於被徹底激怒以致喪心病狂不顧後果。不過梁爽是一根美麗的導火索,所以後來這事兒過去了,也就沒有人追究她的責任。按道理說,如果換個護士,敢於對患者家屬說出這樣不理智的話並引起如此混亂的後果,至少要寫一份檢查並扣發當月獎金。但其他護士是其他護士,梁爽是梁爽。不過,好在梁爽是個明白事理的姑娘,她自己心裡明白,她對不起陶愛華。她是故意等在治療室,以實現和陶愛華的不期而遇。

    梁爽這幾天一直想討好陶愛華,首先是因為內疚,畢竟如果當時她不說那句過分的話,也許陶愛華就不至於挨打。但這內疚是有限的,因為梁爽又覺得自己那句話充其量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使她不說那句過分的話,那個鬍子拉碴的男人未必就不動手。所以,當陶愛華連續好幾天給她冷臉,她也就下了決心,索性不內疚了,每天該幹什麼幹什麼,反正又不是我打的你,再說,誰讓你是護士長呢?當領導,可不就得有點風險,要不,憑什麼你不上夜班還掙得比我們多?

    梁爽是這樣一種女孩,她如果沒事兒求你,她才不在乎你給她熱臉兒還是冷臉兒呢。反正你給她熱臉兒,她也是一天干8小時,一個月拿1200元;你給她冷臉兒,也是一天干8小時,一個月拿1200元。不過,恰巧她最近有件事兒非得求陶愛華不可,所以即使陶愛華的臉上下冰雹下刀子,她該上也得上,不但要上,還要想辦法把人家哄得雲開霧散撥雲見日,要不,她想週末換班,門兒也沒有。

    見陶愛華虎著一張臉,梁爽小心眼兒稍微那麼一動,就琢磨出了個八九不離十——陶愛華剛從宋雅琴的病房出來,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出來就陰雲密佈,肯定是受刺激了。梁爽知道,這個時候陶愛華一定有很強烈的傾訴欲,她必須先滿足領導的這個要求,否則領導怎麼可能滿足她換班的要求呢?梁爽乖巧地探過頭去,特體貼地問:「護士長,怎麼啦?」

    陶愛華鼻子裡「哼」了一聲,忿忿不平地說:「我兒子跟她兒子同班,中考她兒子比我兒子低了12分——別去跟她說啊!他兒子倒考上實驗中學了!實驗中學是他們家開的怎麼著?氣死我了。」

    梁爽小嘴一撇:「人家肯定找人了唄。護士長,你們就是太正直,該找人就得找。誰這一輩子能不求人?」

    倆人誰都沒提「宋雅琴」的名字,但誰都知道在說誰。陶愛華斜梁爽一眼,她知道這個小姑娘心裡什麼都明白,自己不必在人家面前充好漢。她歎氣,說:「你當我們沒找?找啦。不管用。我們家那位不是太正直,是有職無權,求人,求人也要憑本事憑實力,要不然,人家憑什麼幫你。」

    梁爽畢竟年輕,立刻自告奮勇自作聰明給陶愛華出謀劃策。陶愛華聽了半天,聽明白了,這麼大的人了,有什麼不明白的?陶愛華並不是不知道求人辦事得送禮,她也不是捨不得送,再說,人家為你辦事,得費時間費精力搭人情,所以,送是應該的,不送是不懂事。這些道理不用梁爽講,陶愛華自己也清楚,她發愁的是,平時又沒什麼來往,也不知道人家需要什麼,怎麼就能正好送到人家心坎上?而且非年非節的,冷不丁上門送禮,這怎麼開口?

    梁爽一聽,當即就說:「護士長,求人辦事和跟人交朋友是兩回事兒。你給他送禮,不就是為了讓他給你辦事嗎?有什麼難為情的?我跟你說,你進門就把東西找一不起眼的地方擱下,然後大大方方的,有話直說,不用繞彎子,人家也是明白人,你來是幹什麼的,人家明白著呢。你把事兒說了,這要是能辦呢,禮人家就收下了,彼此說點客氣話就完了;人家要是不能辦呢,那肯定會把禮退給你,不會收的,到時候你見機行事,千萬別賠了夫人又折兵。」

    陶愛華為難了,她說等人家說了不能辦,再把禮往回拿,怎麼拿啊?

    梁爽於是更加貼心貼肺推心置腹地對陶愛華說:「所以說,所有的事情都要有針對性,送禮也一樣。最好是你送禮之前,先摸清人家有沒有這個辦事能力,有,咱再送;沒有,就算了。有棗沒棗上去先打三竿子,太農民。」那天說到最後,氣氛好得一塌糊塗,不過梁爽到最後最後,還是強忍著沒有開口跟陶愛華提換班的事兒。一來是氣氛太好,好得沒法張這個口;二來是週末還沒到,梁爽想過兩天再說也不遲。她對陶愛華的脾氣還算是吃得透的。陶愛華基本上屬於那種她要是心情好,自己樂意,她別說給你替一個班,就是替十個班也沒問題;但她要是心情不好,那就跟個火藥桶子似的,最好離她遠點。

    陶愛華這個脾氣魏海烽也知道,所以魏海烽這幾天一直賠著小心。晚上陶愛華進門的時候,魏海烽正在廚房做飯。陶愛華一換了鞋,直奔魏陶房間。魏陶在房間裡玩電腦,撅著一張大嘴。陶愛華推開門,說了句:「陶陶,別整天悶在家裡。出去轉轉。」

    魏陶不說話,陶愛華歎口氣,把門關上。她捨不得說魏陶。本來沒考好,已經夠鬧心的了,家長再說,這孩子日子還怎麼過?誰都不容易,大人難,孩子也難。

    魏海烽從廚房迎出來,見陶愛華手裡還拎著菜,忙把一雙濕手在圍裙上擦乾,一面伸手去接陶愛華手裡的東西,一面嘴上數落著:「告訴你不要買菜,我買就是!……腰疼得輕點了嗎?」

    魏海烽從小到大,對誰都沒這麼賠過小心,就是在單位,見了領導,腰桿都是直直的,唯獨見了陶愛華,心裡發虛。他不是一個怕老婆的男人,但他確實怕陶愛華的脾氣。

    陶愛華當然清楚魏海烽是想以一個良好的態度來換得她的寬大處理,但是,不是她逼他,是她沒辦法。他是她的丈夫,她不逼他逼誰?難道她能逼趙通達嗎?人家跟她又沒關係。

    陶愛華進了廚房,一面挽袖子一面陰沉著臉問:「陶陶的事兒有信兒了嗎?」

    魏海烽訕訕的:「我這幾天又找了幾個人,都答應幫忙,但口氣都不肯定。」他說的是實話,而且他確實也已經去找了老譚,但老譚一見他,沒容得他開口,老譚就自己先說開了。老譚說:「平常我這裡是一個人都沒有,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跟起哄似的,一撥一撥往我這兒來,拐彎抹角地跟我提江漢年,人家是當了教育局副局長,那又怎麼樣?跟咱們有什麼關係?」老譚這話一說,魏海烽也就知難而退了。老譚當然知道魏海烽是幹什麼來的,魏海烽這個忙他也不是不能幫,但他憑什麼幫他呢?助人為樂?算了吧。他和魏海烽沒什麼交情,就是有什麼交情,他也犯不著替他去求人。自己就算當年在戰場上救過江漢年一命,那又怎麼樣?這種過命的交情憑什麼讓魏海烽使呢?

    陶愛華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問魏海烽:「老譚怎麼樣?你找他,他怎麼說?」

    魏海烽不能實話實話。做女人不能輸在外面,做男人不能輸在裡面,在老譚那裡碰的軟釘子,魏海烽是不能跟陶愛華一五一十地說的,所以他只好含糊其辭避實就虛,說:「老譚說他也得再找人,聽口氣,不肯定。」

    陶愛華不鬆口,窮追不捨:「口氣不肯定——感覺是不能辦還是不想辦?」她並不是要對魏海烽趕盡殺絕,她是想摸清楚人家的底兒。但魏海烽不耐煩了,他一肚子的火直往外竄:「這有什麼區別嗎?」陶愛華也不耐煩了,大著嗓門頂回去:「當然有區別。不能辦的,就算了,誰也別耽誤誰的工夫。……」

    「能辦不想辦不也一樣?」魏海烽冷笑。

    「當然不一樣。他不想辦我們可以想辦法讓他辦——給他送禮!」

    魏海烽不吭聲了,低頭擇菜。

    陶愛華審視地看他。魏海烽就是不抬頭。陶愛華的眼裡由希望到失望到憤怒,終於火山爆發。

    「趙通達的兒子,比咱陶陶低著12分。我到底要看看他上哪個學校。」陶愛華的聲音由於激動而發抖。

    魏海烽皺起眉頭:「總這樣比有意思嗎?」

    陶愛華猛地扭過頭去:「有意思!同班同學,對門鄰居,就因為老子在基建處當處長,考得不如咱們反而上了重點高中,你說孩子會怎麼想?」魏海烽不說話了。陶愛華繼續嘮叨:「哼,他老婆住個院,來看的人一撥一撥,也不知都怎麼知道的消息,狗鼻子也沒這麼靈的!哪像我啊,被人打了白打不說,照樣得上班下班買菜做飯!……」

    魏海烽把手裡的一把菜「啪」地扔到水盆裡,轉身走出廚房。陶愛華啞在那兒,不吭聲了。她並不是要故意刺激魏海烽,她只是忍不住。

    魏海烽在樓下買了一包桶裝方便麵,徑直去了辦公室。他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晚上,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運。

    他在電腦前敲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門被推開了,廳長周山川笑瞇瞇地進來,對他打招呼:「海烽,還沒走?」

    魏海烽趕緊站起來說,趕一份調研報告。其實,有什麼可趕的?又不是中央領導等著看,也不是新聞聯播等著播,這種調研報告,你就是趕出來,無非也是要送到更高層領導那裡去。而至於更高層領導,只有他批示了,你的報告才顯出重要性;他要是不批示,你的報告不過就是一份報告而已,和千千萬萬的報告一樣,轉一圈最後該去哪兒去哪兒。

    周山川長得慈眉善目,他湊到魏海烽電腦前看了看,問:「什麼內容?」

    魏海烽簡單說了說,周山川立刻讓魏海烽把這份報告打出來,揣兜裡走了。幾個星期以後,這份報告在省內參登了出來,題目是「關於泰華集團在青田施工中挖掘文物隱瞞不報的情況調查報告」,一字未動。可惜,那是幾個星期以後了,如果稍微早一點,也許魏陶的命運也可能隨之扭轉。很多人事後評價魏海烽,都說魏海烽高明啊,功夫全在詩外,連趙通達也在事後不陰不陽地跟魏海烽說:「海烽,你這個青田工程古墓事件的調查報告質量很高啊,而且,出來得非常及時。」趙通達故意把「及時」二字說得別有深意,魏海烽不是書獃子,自然是聽出來了。當時機關已經風傳未來的副廳長人選將在魏海烽和趙通達之間出一個,所以二人的關係表面看,看不出所以然,但私底下,已經較上勁。既然趙通達故意強調「及時」,那魏海烽就要故意問:「什麼『及時』?」

    趙通達做天真狀,笑一笑,說:「及時阻止了違規操作,落實了守土有責啊。」

    魏海烽也笑一笑,輕描淡寫道:「分內工作罷了。」

    趙通達忍不住了,他用手點點魏海烽,臉上還是笑,但笑裡已經有了刀光劍影,他說:「你把分內工作,做到了分外。」

    魏海烽不吃這一套,索性板起一張臉,一點笑模樣都沒有地說:「通達,把話說明白一些。」

    趙通達見魏海烽來這一手,臉上笑容剎那消失,說明白就說明白,他怕什麼?趙通達說:「法規處,青田縣委,還有我們基建處,都受到了省裡的通報批評。與此同時,也讓廳領導省領導看到了你的能力。……海烽,這話我說得夠明白了嗎?如果你還不明白的話,我就說得再明白一點,我希望以後遇到這種事情,如果不違背原則的話,請與我先溝通一下,怎麼樣?」說完,眼睛直直地看著魏海烽。魏海烽被看得有點毛了,囁嚅著說:「對不起。……我沒有想到這事會涉及到基建處。」這話是站不住腳的,可能周山川最初把魏海烽的調研報告揣到懷裡的時候,魏海烽確實沒有想到會發內參,而且發了以後會涉及基建處,但現在基建處已經受了批評,你魏海烽再說自己沒有想到,就顯得虛偽了。

    趙通達眼睛裡不揉沙子,他微微冷笑,說:「怎麼可能?修路出事,基建處首當其衝!」

    魏海烽受不了趙通達這種咄咄逼人,他馬上強硬起來:「通達,我是受廳黨組委派,去查這事。如果無意中傷害到了你——」

    趙通達打斷魏海烽:「但願是『無意』!」說完,走了,把魏海烽扔在原地。趙通達心想,少拿廳黨組來壓我,你魏海烽什麼東西?要是許廳還在,你敢跟我打這官腔嗎?

    魏海烽後來把這事兒跟魏海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魏海洋態度比較明朗,他說:「哥,我知道你不是存心跟趙通達過不去,不過要我說,你就是存心跟他過不去又怎麼樣了?男人追求權力,就像女人追求愛情,有什麼可恥的?你為什麼偏要說,你是無意傷害趙通達?傷害就是傷害,不分有意無意,什麼叫無意傷害?都這麼大人了。你說你是無意的,人家信嗎?」

    魏海烽感到痛苦,魏海洋是自己的親弟弟,都不相信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無辜。

    魏海洋滿臉興奮,他已經預感到自己的哥哥將於不久的未來飛黃騰達,他現在往魏海烽家跑得也勤多了。魏海洋對海烽說:「現在再談論你當初把那份報告直接交給廳長時是無意還是有意,根本沒有意義,有意的又怎麼樣?無意的又怎麼樣?歪打正著又怎麼樣?處心積慮又怎麼樣?你想啊,如果重新讓你選擇,你是覺得發了內參,讓所有人及時看到你的能力好呢,還是不發內參,像以前一樣,你向主管副廳長一匯報,然後由主管副廳長處理,你該幹什麼接著幹什麼好呢?」

    魏海烽聽魏海洋這麼一說,啞了。是呀,讓他重新選擇,他會因為調研報告可能傷害到趙通達而不寫,而去先和趙通達溝通嗎?他會嗎?先和趙通達溝通的結果,可能整個事情也能得到圓滿解決,但和他魏海烽就沒關係了。魏海烽這麼一想,心裡反而平和了,而且也能體會到趙通達的憤怒。可不,兩個人只能上一個的時候,你明著搶,人家搶不過你,也就算了,可是你魏海烽不但一邊顯著山露著水,一邊還偏強調說自己是無意的,換了誰,誰不生氣?有的時候,無意的傷害比有意的更讓人厭惡;不,不是有的時候,是大多數時候,任何時候。魏海烽聯想到陶愛華,陶愛華無論幹什麼事,說什麼話,那嘴就跟機關鎗似的,張嘴就是一梭子,「噠噠噠」,橫掃一片,完事兒她跟你說她是有嘴無心,是無意的,你以為你無意人家就不記恨你嗎?天真。

    前幾天,有人給趙通達送禮,敲了趙通達的門,沒敲開,就敲了魏海烽家的,陶愛華開的門,那人央求陶愛華幫個忙,說知道趙處長愛人病了,不知道住在哪個醫院,送點東西表表心意,請陶愛華轉交。

    說完遞過一紙盒子,估計裡面也就是蜂王漿保健品一類。那人一轉身就下了樓,說車在下面等著,要趕飛機還是趕火車什麼的。陶愛華追著問:「貴姓?」那人遠遠飄上一句「趙處長知道」就走了。

    人家前腳走,後腳陶愛華就「通通通」地把趙通達家的門敲得山響。事後魏海烽說她,說你要不樂意管,你就別管,總比你伸手接了,又回頭噁心人家幾句強吧?事兒給人家辦了,不但不落好,還結個梁子,簡直沒腦子。

    陶愛華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就是故意又怎麼了?我告訴你說,我最煩趙通達這種人了,你不開門你就廉潔了?他這麼幹不是頭一次了!

    陶愛華沒事兒就琢磨丈夫的這位老同學,她發現趙通達這人吧,其實挺有心計的。就說收禮這事兒吧。你不收,當面給人家撅回去肯定是得罪人;收,將來可能說不清楚。所以呢,就不開門。陶愛華很小人之心地猜測這可能正是趙通達耍的小聰明,許是為了將來萬一出個什麼事兒,能說明白,所有的禮,他都沒直接收過,都是鄰居替他收的。陶愛華越這麼想,就越窩火,那天她一面捶門,一面喊:「偉偉啊!」

    趙通達霍地起身,匆匆去開門,陶愛華跟得了失心瘋似的,把門當鼓來敲,趙通達腦子一下子想到「雅琴出事了」,開門的時候,手都直哆嗦。

    陶愛華的大嗓門,魏海烽在樓底下就聽見了。那天魏海烽去食堂排隊買飯,回家晚了點。他緊趕慢趕地上樓,生怕陶愛華說出什麼難聽的,結果趕來趕去,趕個「現場」。

    陶愛華臉上堆著客氣,說出的話可就沒那麼客氣了。她一面把紙盒子塞到趙通達手裡,一面沒好氣地說:「男的,四十來歲。問姓什麼不說。說你知道。」

    趙通達臉上掛不住,氣呼呼地說:「我知道什麼我知道!這些人,躲都躲不開!其實剛才我在家,故意沒開門,想不到他會跑你們家去,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時候,魏海烽正好拎著一口袋饅頭上來,趙通達見了,對陶愛華說:「你們家海烽多好,做辦公室主任,協調協調機關工作,接接信訪搞搞調研寫寫文章——誰工作沒幹好,給他整個內參——什麼時候咱們換換!基建處不是人待的地兒,長年車水馬龍,尤其是到有重要工程的時候,連軸地轉,忙得暈頭轉向!」

    魏海烽趕緊笑著接過去:「能者多勞能者多勞!」

    趙通達的話是故意說給魏海烽聽的,魏海烽也聽明白了,趙通達還是為內參的事兒不痛快。但趙通達這話,陶愛華聽著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她並不知道什麼內參,以為趙通達是得便宜賣乖,所以上來就一通搶白:「我們倒也想忙得暈頭轉向了,可惜沒有趙處長這能力,怎麼辦?又不能什麼都不幹,只好搞搞調研寫寫文章做做協調工作了!」

    趙通達正色道:「陶護士長客氣了。」

    「絕對不是客氣趙處長。」陶愛華不想說不想說還是說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偉偉這孩子能攤上你這樣的父親,真是福氣!」趙通達聞此,臉上僵了一僵。魏海烽也不自在了。這時,陶愛華倒假裝忽然想起什麼,「壞了,我火上還坐著鍋!」轉身進家。

    魏海烽和趙通達道了「回見」,也各自進了自己家。門關上了。門外是安靜了,但門裡就熱鬧了。

    趙偉低著頭假裝吃麵,陶愛華的話他全聽到了。趙通達「砰」的一聲關上門,接著又「砰」的一聲把紙盒子蹲在飯桌上,對眼窩裡噙著淚的兒子說:「聽到人家說什麼了嗎?一再跟你說要好好學習好好學習,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不聽,當耳旁風,到頭來還得讓老子出面給你擦屁股!再跟你說最後一次啊趙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你爸這一輩子可就為你求這麼一回人。」

    「我不上實驗中學了!」趙偉哭了,十六七歲的大男孩,落淚是金啊。

    趙通達看兒子哭,心裡也難過,但他自己正在氣頭上,所以說出的話還是帶著火藥味:「怎麼,說你還說錯了嗎?」

    「沒錯!您說得很對,很正確,所以我才說我不上實驗中學。」

    「那你想上哪?」

    「考哪上哪!免得讓您求人!」說罷,趙偉扔下碗筷進了自己房間,「光」,關了門。

    趙通達氣得說不出話。最近一段時間,他是太不順了。

    趙偉沒考好,雖然趙通達無論是在外人面前還是在自己內心裡,都認為是情有可原,孩子媽媽病了,能沒影響嗎?但只要是見了趙偉,就陰個臉,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這幾天,他托了關係,找了人,最後,定下實驗中學,本來這是喜事兒,但趙通達就偏偏把喜事辦成喪事,一回家還是陰著個臉,只要和兒子說話,就沒一句好話。當然,他心裡也確實不痛快,老婆住院,肝癌晚期;一直器重自己的領導,說走就走了;周山川最近對自己越發客客氣氣,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更關鍵的是,「副廳」人選的競爭已經白熱化,他聽省組織部的人說,可能過幾天就要來考察幹部,他不怕考察,可是魏海烽這時候冷不丁地從背後「內參」了他一道,不知道這到底是「純屬巧合」還是「有意為之」?要是雅琴還好好的,這事兒還能跟雅琴說說,可現在,一個兒子跟仇人似的,話沒說三句就吵起來,趙通達想,有的時候,人活著是真沒意思啊。他這麼想著,就聽見隔壁一通「乒乒乓乓」,他知道準是魏海烽家也吵起來了。

    隔了一天,倆人在院裡碰上,彼此都有點尷尬。魏海烽賠著個笑臉跟趙通達解釋,說陶愛華這個人,說風就是雨!脾氣一上來完全不計後果,說話那就是地毯式轟炸!

    趙通達心說,你魏海烽跟我玩這假招子幹什麼?但嘴上卻敷衍道:「沒關係沒關係。小陶的脾氣我還不瞭解?跟你一樣有口無心。」說到這兒,見魏海烽臉陰了一下,又馬上調整過來,連說,「不不不,不一樣,你是有口無心,你們家小陶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管我是被她誤傷的,還是被什麼人惡意中傷,我都能理解。你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是讓人不能理解的?……沒有!」說完,沖魏海烽笑笑,魏海烽也只好跟著笑笑,這事兒就算過去了。本來魏海烽還想跟趙通達再說兩句,但後來想想,也確實沒什麼可說的了——說什麼?難道再跟趙通達正式地道個歉?說「對不起」容易,難的是你要說出你為什麼「對不起」。再說,陶愛華要是知道魏海烽為自己轟炸了趙通達兩句就跟趙通達道歉,肯定罵得更難聽——我說錯什麼了你就跟他道歉?軟骨頭,虛偽,兩面派。陶愛華頂見不得自己的丈夫哈著別人,尤其哈著宋雅琴的丈夫趙通達。

    其實,那天晚上那件事兒,魏海烽知道陶愛華有一半是借題發揮,魏陶中考沒考好,她心裡窩著火,又聽魏陶說趙偉能在二中、五中、實驗中學中隨便選一所,那火就更旺了。

    吃飯的時候,陶愛華一邊把碗筷弄得「乒乒乓乓」的,一邊學著趙通達的腔調說:「『基建處不是人待的地兒,長年車水馬龍,尤其是到有重要工程的時候,連軸地轉,忙得暈頭轉向』!整天一副人民公僕的樣子擺給誰看呀,噢,就他勤勤懇懇廉潔奉公——頂見不得這號人了,得便宜賣乖裝孫子充大尾巴狼!」

    魏海烽故意頂她:「要說勤勤懇懇廉潔奉公,老趙他還真夠!」

    「夠個屁!他要真廉潔,就別讓他兒子上重點中學,考哪上哪!」陶愛華眉毛一挑嘴一撇。年輕的時候,她這潑辣勁帶著一股子小野蠻的味道,讓魏海烽挺癡迷的;但到了現在,那眉毛一挑,挑出一腦門皺紋,那嘴一撇,嘴角就耷拉下來,不僅不好看,簡直可以說醜陋。

    魏海烽總覺得在孩子面前不應該說大人的事兒,便看一眼魏陶,魏陶站起來走了,他根本懶得聽,再說他早聽夠了,聽得夠夠的,孩子並不像我們大人想的那麼單純,有的時候大人要費很大力氣還說不明白的事兒,孩子一眼就看明白了。比如魏陶就知道,爸爸對自己說,考哪上哪,普通學校也出好學生,重點學校也出壞學生,關鍵還是在自己,這道理是對的;但爸爸說這道理的意思,就是說,他沒有辦法像趙偉的爸爸那樣,把自己弄到重點中學去。而媽媽之所以在家裡關起門來罵趙偉的爸爸,有一半也是罵給自己爸爸聽。比如魏陶就聽見魏海烽壓低聲音對陶愛華說:「愛華,趙偉上不上重點,怎麼上的重點,你別滿世界嚷嚷去,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聽見了不好。」

    陶愛華氣焰上下去了,但嘴還是硬,說:「噢,趙通達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他比咱陶陶低了12分,他能上重點,咱陶陶上不了,你說咱怎麼跟孩子解釋?是說他們家大人搞邪門歪道不正之風,還是說咱們倆沒本事委屈了孩子?」

    陶愛華的話一句是一句,句句扎魏海烽的心窩子。本來魏海烽想跟陶愛華說說「副廳」的事兒,但想來想去,還是壓下了。這是他這些年來第二次和趙通達競爭,頭一次爭的是基建處處長,開始他的呼聲很高,甚至連陶愛華的胃口都吊了起來,兩家女人出來進去,打招呼都有些不自然,結果他落敗,不但搞得自己灰頭土臉,連陶愛華甚至連魏陶的情緒都受到影響。這次他吸取教訓,不管外面傳成什麼樣,他絕不主動跟陶愛華說,一個字也不說,免得說出來又讓她惦記著。但不說不說,還是終於忍不住跟陶愛華說了。本來他沒有那麼膚淺,但後來話趕話也就說出來了;說出來也就說出來,本來也沒大所謂,哪裡想到陶愛華聽了,不僅沒有半點激動、興奮,反而還夾槍帶棒地把他損了一通。

    其實,那天陶愛華本來心情是挺不錯的。首先她依照梁爽的主意去給老譚家送了禮,也不是太貴重的,就是一瓶XO,兩條煙,兩盒西洋參。當時老譚不在家,老譚愛人老朱開的門。陶愛華一進門就把帶的禮擱在門邊,然後跟老朱在客廳裡說了魏陶的事兒,老朱聽了說等老譚回來就跟老譚說。陶愛華又坐了一會兒,實在沒話說,就起身告辭,老朱也沒留,只說常來,就送她出了門。陶愛華起先一直擔心人家根本沒看見她送的禮,因為按照她的理解,老朱無論怎麼著,都應該表示一句,你來就來,客氣什麼?街里街坊住的,還送什麼禮?

    她也想好了,就說這些東西不過就是個心意,家裡沒有人抽煙喝酒,聽說老譚好這個,就送給老譚什麼的。但人家始終沒提這事兒,所以她也不好自己說,只好悶頭出來。等走到電梯口,老朱的女兒追了出來,對老朱說:「媽,阿姨落東西在咱家了。」邊說邊吃力地拎著陶愛華那一大包禮物。

    陶愛華臉一紅,正要說這不是阿姨落的,這是阿姨送給你們家的,結果老朱搶在前頭訓了女兒一句:「快拎回去。」邊說邊忙不迭地往前走,只對陶愛華說了句:「孩子不懂事。」

    孩子不懂事,大人懂事就行。陶愛華興高采烈地上了電梯,心頭暗喜,她想這事兒估計成了。她一路哼著歌就進了門,見了魏陶,忍不住對魏陶說:「兒子,你上重點中學的事,落實了。」本來陶愛華沒打算跟魏陶說這話,但她受不了魏陶那沒精打采愁眉苦臉的樣兒。

    魏陶有點不信,問:「真的?」

    陶愛華點頭,說:「趙偉比你差12分都能上,我們才差6分怎麼就不能上了?」

    魏陶興奮得不知所以,一個撂蹦就從床上跳了下來。陶愛華滿臉的皺紋都笑開了——她這人藏不住事兒,到了晚上躺到床上,扳著魏海烽的肩膀就把白天送禮的事兒說了。魏海烽皺了皺眉,只道:「這事兒你怎麼不事先跟我商量一聲?」

    陶愛華撇撇嘴,說:「跟你商量,你知道怎麼送禮?你給誰送過禮?」

    魏海烽知道陶愛華馬上就要說話沒邊兒了,他立刻煩躁起來。也是最近一段時間,「副廳」的事兒一會兒傳上面的意思是馬上提,刻不容緩,一會兒又傳領導的意見不統一,這事兒又「不急」了。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現在就是海烽最難「將息」的時候。他和趙通達整天繃著個勁兒,這勁兒不繃是不行的,繃得太緊也是不行的,那麼多雙眼睛在看你呢。你太緊張,讓人議論;你一點不緊張,人家也要議論。誰能真的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尤其是群眾議論?當幹部幹的是人事,你能說你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嗎?對群眾的看法,你一點不在乎,那叫獨裁;你太在乎了,那你就真成了「公僕」,你誰都伺候,誰還都敢對你指指戳戳。

    陶愛華還在興沖沖地跟魏海烽叨咕:「你知道我進門後就把東西往門邊一放,然後進客廳,直接說事。本來我直擔心老朱沒看到那東西,出門時聽她女兒說阿姨落東西了,她還訓了孩子一句,就知道她看到了,這心一下子就放下了!……哎呀,一點都沒有我想像的那麼難!你說,她收了咱的東西,肯定就該把咱的事兒辦了吧?」

    陶愛華擔心人家收了東西不辦事兒,但魏海烽擔心的是陶愛華嘴太敞亮,她送禮這事兒在家跟自己說說,說說也就說說了,但要是四處去說,說得人家老譚臉上掛不住,那事兒就大了。魏海烽覺得這是個事,得提醒陶愛華,但陶愛華聽了,不僅不警醒,反而眉毛一挑嘴一撇,說:「就煩你們這種人,咱們送人家東西,咱們怕什麼?你又不是什麼大幹部,難道還得注意影響?到時候真有什麼事兒,你就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往我身上推。」

    魏海烽說那不是墳頭燒報紙——騙鬼嗎?兩口子,幾句話,三繞兩繞,魏海烽就繞出了自己可能要提「副廳」的事兒。本來魏海烽以為陶愛華肯定會跳起來,做驚喜狀,哪裡想到陶愛華不僅無動於衷,而且還連諷刺帶挖苦地說:「就你,我勸你呀,別做夢了,回回都落個陪綁。你哪有人家趙通達會來事兒啊。」魏海烽聽了,煞是掃興。

    接著,陶愛華不顧魏海烽的情緒,自顧自地又「加敘」了一件她親眼目睹的趙通達的「會來事兒」。

    這事兒還就發生在兩天前,當時陶愛華給宋雅琴換床單,一邊換一邊跟趙通達說,給雅琴送東西的人太多,病房抽屜櫃子都塞滿了,好些貴重的保健品要是暫時用不上,先拿回家存放。趙通達聽了,立刻一本正經一臉嚴肅,說:「護士長,給你們提個意見,不,建議,可以嗎?」

    陶愛華最煩趙通達這種領導腔,你又不是國家領導人,你犯得著這麼鄭重其事嗎?陶愛華當即也收了笑容,道:「您說。」

    「以後凡是給我妻子送禮物的,一律不要讓他們進來!」趙通達說起話來,事兒事兒的,好像聽的人都在拿著本兒做記錄似的。

    陶愛華搖頭:「我們沒有這個權力。」

    趙通達:「怎麼沒有?病人需要安靜,需要休息,一天到晚人來人往跟集市似的,好人也受不了,何況病人?」

    陶愛華點頭:「這倒是個理由。」邊說邊撤下被子、枕頭。撤床單時一個信封掉落地上,她拾起給了趙通達。趙通達打開,裡面是一張銀行卡,一張銀行存款回執,上面是10萬元。

    陶愛華說到這裡,故意一個停頓,然後對魏海烽說:「你就沒看見當時趙通達那張臉!」

    魏海烽聽陶愛華這麼一說,他就看見了趙通達那張臉;不但看見了那張臉,他還能看見趙通達氣急敗壞惱羞成怒。

    宋雅琴當時躺在一張臨時的平床上,趙通達幾乎是一個箭步衝過去,一邊揮著卡一邊火燒火燎地問:「這是怎麼回事?誰送的?哪天送來的?問你話哪!」

    陶愛華繪聲繪色地跟魏海烽說:「我真是看不過去,雅琴那個可憐樣,她哪還有力氣說話?我趕緊過去,把趙通達往外推。我跟他說,雅琴要是知道能不跟你說嗎?再說銀行卡都是實名制,你跟雅琴較什麼勁?結果人家趙處長說卡上的名字他根本不認識,他連退都不知道往哪兒退,你信嗎?」

    陶愛華推魏海烽,魏海烽沒吭聲。陶愛華沒說自己當時頂了趙通達一句,因為就她的見識來看,趙通達有點「戲」過了。陶愛華一邊往外推趙通達,一邊說:「這就奇了怪了,既然不認識給你送什麼錢,這不白送嗎?」

    趙通達一聽就火了,一脖子青筋突突直跳,聲音都氣得變了,說:「白送?可能嗎?肯定過一陣就會找來,先輕描淡寫提一提這張卡,再說出他要求我辦的事——這種人!」趙通達其實是被陶愛華激怒了,但又沒辦法沖陶愛華發作,就將一腔怒火丟到宋雅琴身上。他對已經換好床的老婆大吼大叫痛心疾首:「什麼人可能憑白無故給你送十萬塊錢來!肯定是有事要辦,而且不是一般的事。一般的事,符合原則的事,沒必要送錢;但凡送錢,就沒好事!你為什麼當時不拒絕?你說啊?我平常怎麼跟你說的?」其實,連趙通達都覺得自己有點失控了,如果不是陶愛華在跟前站著,也許他不至於這麼衝動。但陶愛華不但不走,還對趙通達說:「雅琴病成這樣,你讓她怎麼拒絕?拒絕也需要力氣。」邊說還邊替雅琴掖掖被角。

    宋雅琴儘管已經病得不成樣子,但她還是拚命維護趙通達。她太瞭解自己的丈夫了,她一點都不恨趙通達對她發作,相反她恨死陶愛華了。這個陶愛華實在太討厭了,說出的話基本上屬於火上澆油。什麼銀行卡都是實名制?什麼人家不認識你怎麼會給你送錢?還有什麼拒絕也需要力氣?好像她宋雅琴是因為沒有力氣才沒拒絕,而不是因為她不知情。宋雅琴是多要強的女人,她拼盡全身力氣掙扎著打斷陶愛華,說:「通達,這錢肯定是有人趁我睡著的時候擱這兒的。我要是醒著,我能收嗎?」

    趙通達這邊已經拿出手機,當場給紀委書記打了電話。

    陶愛華對魏海烽說:「你看人家多會表現?這副廳,你沒戲。關鍵時刻,把病入膏肓的老婆丟在醫院,自己直接去了紀委!」

    魏海烽聽著煩,隨嘴接過去一句:「你看看人家老婆,病得多是時候?你怎麼不病入膏肓,讓我也得個機會表現表現?」

    陶愛華一巴掌拍過去:「說什麼哪你?!」

    陶愛華會把自己生活中所有的問題,都歸作是魏海烽的問題。比如,魏陶沒有上成重點高中,那是因為魏陶沒有攤上一個好爸爸;再比如,她看上去像一個滿臉皺紋的小老太太,那是因為自己沒有嫁給一個好丈夫;又比如,老譚夫婦之所以敢收了禮連個回話都沒有,那是因為他們壓根沒把魏海烽放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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