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只道是尋常 正文 沁園春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定有霜】

    悼亡詩的前身可以追溯到《詩經》中的《邶風·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雖然《詩集傳》和《毛詩正義》皆認為"莊公惑於嬖妾,夫人莊姜賢而失位,故作此詩",但一般比較正常的認知是"一個男人,失去相濡以沫的妻子以後做的哀歌"。

    遺憾的是,《綠衣》之後就這樣沉寂了千年,悼亡之作平平,直到潘岳所作《悼亡詩》三首出世。潘岳不是別人,正是有名的貌若潘安老兄。此公不但姿容絕世,對妻子楊氏更是一等一的深情,《悼亡詩》其一作於送葬歸來後,不久作第二首,第三首作於其妻週年忌日。雖然六朝綺麗文風讓今人讀起來比較吃力,自其始"悼亡詩"約定俗成為夫悼妻卻是不爭的事實。一改美男花心的普遍觀感。

    然而文人最善於的也是用文字為自己文過飾非,錦上添花,史實證明,悼亡詩寫得流光溢彩的大多是移情別戀之徒。偉大主席自不待言,《遣悲懷》中"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哭得情真意切、《離思》裡自喻"取次花叢懶回顧"的元稹不乏賣弄,曾作自傳性質的《鶯鶯傳》,張生始亂終棄,被魯迅罵作""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說惡趣是客氣了,其實就是文人輕薄不知羞恥;蘇子的《江城子》是悼亡詞中不二之作,千百年來無出其右,卻很少有人知他為侍妾朝雲也作了另一首悼亡意味的《西江月》——

    玉骨哪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ど鳳。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蘇子算是豁達而超然的絕品男人,自太白之下不出世的奇才,這闋《西江月》雖然不像《江城子》那樣廣為人知,但是蘇子與朝雲的感情是刻骨銘心的真摯,

    最令人唏噓不已的當屬南宋戴復古的故事:戴復古流居武寧時,有富人愛其才,以女妻之,二三年後,復古歸,妻問其故,告以曾娶。其岳父得知大怒,妻則宛曲解釋,且盡以奩具贈復古,餞以詞——《祝英台近》——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

    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後回君苦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

    復古既別,其妻遂赴水死。十年,復古重返,作懷舊(實為悼亡)詞一首《木蘭花慢》——

    鶯啼啼不盡,任燕語、語難通。這一點閒愁,十年不斷,惱亂春風。重來故人不見,但依然、楊柳小樓東。記得同題粉壁,而今壁破無蹤。蘭皋新漲綠溶溶。流恨落花紅。念著破春衫,當時送別,燈下裁縫。相思謾然自苦,算雲煙、過眼總成空。落日楚天無際,憑欄目送飛鴻。

    單讀後一首,只見哀思愛意戀戀不絕,一幅亡妻故去空悲切的情景儼然眼前,真的不遜於歷代的悼亡詞,我當初就很被感動一把,覺得這比賀鑄的《半死桐》寫得帥很多,可看過復古妻的《祝英台近》後幾欲落淚,瞭解背後的故事之後更是咬牙切齒,既有今日之悼念何必當初的離棄,這種搞法就像生前不孝順,死後大張旗鼓搞排場一樣,左右死人是無福消受的,不過是活著的人借死人作秀,為自己臉上貼金。

    這樣說起來,就越發見得容若難能可貴,他是真心對待盧氏的,誠然有過忽略,但始終真情相對,溫暖照顧若非如此,盧氏再好性兒,也不會對他深情不逾。好的感情是豐滿的,彼此滋養的過程,而壞的情感,只會耗盡人的養份,使人拖沓疲憊,兩兩生厭。最終被摧毀至只剩皮囊。

    丁巳年即康熙十六年(1677)容若二十三歲。喪妻不久。此後幾乎每年亡妻忌日均有詞作,直至八年後以寒疾卒,終年三十一歲。此闋《沁園春》感情真摯,纏綿悱惻字字動人。稱得上哀婉絕艷!百字之間,容若將情緒轉換不停,從他歎息盧氏早亡,到回憶往日夫妻間的恩愛情形,再到敘述喪妻後自己的痛苦:對著妻子的遺像,似乎覺得靈風飄動,思緒悠悠,想到天上尋找,又想到"料短髮,朝來定有霜"。怕妻子為自己的蒼老憔悴傷心。一路寫來跌跌拓拓。情緒起落如飛鳥,又如飛鳥掠過天空一樣自在。轉換之間沒有一絲雕琢造作的痕跡!容若呼出無限傷淒:"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迴腸"為全詞更添情韻。讓簷前滴滴淅淅的雨聲,譜寫出我內心的痛苦。即使在人間天上,兩情也如一,但眼前人亡物在,如何不令人百結愁腸?

    我個人覺得,這闋詞足可以和中國文學史上的四大悼亡詩比肩,而絕不會遜色。在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裡這首詞成了納蘭容若和冒浣蓮相識的契機。

    塞外,納蘭容若以馬頭琴彈出了這首哀歌。冒浣蓮聞聽之下,不禁心旌搖蕩。這種不加節制的悲傷,正是納蘭詞動人心魄的地方,正是所謂哀怨騷屑,中國詩學講究的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一貫尊崇傳統美感的梁羽生這次卻借冒浣蓮的口說出一番好詩好詞不必儘是節制的道理來,叫人眼前心頭一亮!

    "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一句,翻出前人新意,用詞淺淡,卻將深情寫到極致。

    夢醒後,想起她,心底充滿不可言說的惆悵悔恨。你又在深夜痛哭一場,日日如此傷筋動骨,容若呵,蘇子需要十年才塵滿面,鬢如霜。而你,憔悴必定勝他十倍,是伍子胥一夜白頭的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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