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只道是尋常 正文 金縷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君須記】

    除了哀婉,容若也深沉,大約是身陷官場覆雨翻雲的事看多了,免不了"吟罷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的消沉,就少了幾分任俠江湖氣,唯一例外的是答顧貞觀的一闕《金縷曲》。這一首看似信筆拈來,數個"君"字,又兩個"身"字,全拋開詞家死規矩,情感若紅日噴湧而出,叫人讀了大呼痛快,是可以佐酒忍不住干一大浮白那種痛快!

    容若似被風吹落錯地方生長的種子,感慨著"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彷彿這榮華是老天硬塞給他的。他終其一生不識命運安排的軌跡,桀驁不馴,內心做困獸之鬥。同是"烏衣門第",容若吟出這句話身世之歎甚重,沒有"烏衣巷口夕陽斜"的惘然,讀不出對世事的感謂。不以權貴為喜,不以門第為傲。他落落清朗,隱隱落泊。反而贏得一幫狂傲不羈的江南名士折節下交。

    梁汾,是顧貞觀的號。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顧貞觀應明珠之聘,為納蘭家西賓,容若與他一見如故引為摯友。

    這闋《金縷曲》即是容若認識他不久後在《側帽投壺圖》上題的詞,既為自己寫照,也為其交遊寫照,中間還交錯著對娥眉謠諑的感慨,又照應了答應顧貞觀營救吳漢槎的事,運筆疏朗有致,而情感又沉著跌拓。

    我個人最喜當中"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幾句,直抒胸臆,意態激揚。言辭間大有揚眉劍出鞘的俠氣縱橫。男人太激揚了往往不好,有講大話的嫌疑,一股藝術青年捨我其誰的酸味。但像容若這樣纏綿悱惻的主兒,偶爾放蕩形骸,無忌世俗禮教一把,狂一狂,倒叫人替他高興!想來大家是差不多的心思,故此詞一出世,就成為《飲水詞》傳揚千古的名篇。

    古人說,得黃金百兩,未若得季布一諾。人生得友如納蘭容若,何止勝卻黃金百兩?要不是顧貞觀走了納蘭的門路,恐怕就有個黃金千兩也未必能把吳漢槎從塞外救回來。倒是納蘭說道有酒唯澆趙州土,大話罷了:他也不過是個賭書潑茶的主兒。以他當時的地位,倘要傚法平原君,估計等不及食客盈門,就被御史參了。

    關於這闋詞,有很多附會之說,有人說,"後身緣、恐結他生裡"之語不祥,而後來容若果然壯年而卒,彷彿詞讖。讖的這種說法由來已久,大約由唐開始,唐以後說法更甚,人們開始相信詩文是一個人的心氣所致,照應他一生的命運,像擅作"鬼語"的李賀,不但一生命途乖覺,而且短壽,二十七歲即亡故。

    《炙硯瑣談》裡有一段附會更是好玩:寫容若與梁汾交厚,寫《金縷曲》有":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而梁汾答詞亦有"但結記、來生休悔"之語。容若殤後,梁汾得夢。夢中見容若曰:"文章知己。念不去懷。泡影石光,願為息壤。"是夜,梁汾得一子,觀其面目,宛然是容若,知為其後身無疑,心竊喜。彌月後,復得一夢,夢容若與己作別。醒來驚動。詢問之,其子已卒。

    註:西賓

    得黃金百兩,未若得季布一諾:季布,漢初楚人。楚漢戰爭中,為項羽部將。後歸漢,任河東守。布以任俠著名,重然諾,楚人有"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之諺。見《史記·季布欒布列傳》。後以"季布一諾"為重然諾而不失信用之典。

    金縷曲簡梁汾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天欲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轉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羨殺軟紅塵裡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梁汾耳。

    【吳季子】

    因為梁羽生先生太喜歡納蘭容若(具體證據是《七劍下天山》),除了《七劍》之外,他還不止一次在隨筆裡提到納蘭容若,引起了同為武俠宗師的金庸的興趣,於是金庸就寫了一篇相應的短文——《顧貞觀的"贖命詞"》來回應他,將容若和梁汾營救吳兆騫的事,以及吳兆騫這個人都寫得詳盡而生動,我認為可以做為這闋《金縷曲》的註解。因此把它轉述下來——"吳兆騫是江蘇吳江人,從小就很聰明,也因此頗為狂放驕傲。據筆記小說上說,他在私塾裡唸書時,見桌上有同學們除下來的帽子,常拿來小便。同學們報告老師,老師自然質問他,他的理由是:"與其放在俗人頭上,還不如拿來盛小便。"老師歎息說:"這孩子將來必定會因名氣大而惹禍"這話說得很不錯,在封建王朝中,名氣大正是惹禍的重要原因。

    另一部筆記中還說他一件逸事:有一次他與幾位朋友同出吳江縣東門,路上忽對汪鈍翁說:"江東無我,卿當獨秀!"(為劉宋時袁淑語)旁人為之側目。

    吳兆騫雖然狂放,也確實頗有點才氣,對朋友也很熱情。吳梅村把他與陳其年、彭古晉三人合稱,名之為"江左三鳳凰"。

    吳兆騫是當時著名的邊塞詩人,他的詩風格遵勁,當時傳誦的名句有"山空春雨白,江迥暮潮青"、"羌笛關山千里暮,江雲鴻雁萬家秋"等。他的詩集叫做《秋茄集》,袁枚《隨園詩話》中說他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

    至於他所以獲罪,是為了科場事件。順治丁酉年,他去應考舉人,考中了。後來發現這一場考試大有弊端,於是皇帝命考中的舉人們複試一次。他學問和才氣都很好,本來不成問題,大概因為複試時氣氛十分緊張,心理上大受影響,竟然不能把文章寫完,結果被判充軍寧古塔。這是一件株連極廣,殺人甚眾的科場大案。清人入關伊始,主要是借此大殺江南人士立威。吳兆騫完全冤枉,當時名士們都很同情他,寫了許多詩詞給他送行,吳梅村的《季子之歌》是其中最有名的。當中有"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之句被容若化用在《水龍吟》裡。

    顧貞觀(梁汾)當時與他齊名,他被充軍時曾承諾必定全力營救,然而二十多年過去了,順治換了康熙,一切努力始終無用。顧貞觀自己也是鬱鬱不得意,在太博納蘭明珠家當幕客,想起好友在寒冷偏塞之地受苦,於是寄了兩闕詞給他,那就是有名的兩闕《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捉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團欒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其一)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恭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孱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其二)

    《白雨齋詞話》評這兩詞說:"二詞純以性情結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寧告戒,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又道:"兩闕只如家常說話,而痛快淋漓,兩人心跡,-一如見……千秋絕調也。"

    納蘭容若見了這兩首詞後,不禁感動得流淚。認為古來懷念朋友的文學作品中,李陵與蘇武的《河梁生別詩》,向秀懷念嵇康的《思舊賦》,與此鼎足而三。他知道這事不容易辦,立誓要以十年的時間營救吳兆騫歸來。當時也寫了一闕《金縷曲》給顧,這詞結尾說:"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梁汾耳!"表示目前最重要的事是盡力營救吳,這就是《金縷曲-簡梁汾》的由來。這裡還有個小插曲,容若答應梁汾十年之間必定救吳漢槎回來。梁汾還不滿,說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年?你要救就要快點。容若不以為忤,反而認為他說的在理,想了想,就請給我五年時間吧。

    不久容若在適當的時機中去求他父親設法。有一次明珠請客,明珠知道顧貞觀素不喝酒,就斟了滿滿一大碗酒對他說:"你飲乾了,我就救漢槎。"顧貞觀毫不躊躇地一飲而乾。明珠笑道:"我跟你開玩笑的,就算你不飲,難道我就不救他了麼?"明珠出一點力,朋友們大家湊錢,終於把吳兆騫贖回來。當時的人把顧貞觀的兩闕詞稱為"贖命詞"。一個名叫顧忠的人寫詩記這事道:"金蘭倘使無良友,關塞終當老健兒。"

    吳兆騫終於在康熙二十九年(1681)從寧古塔歸來。吳兆騫釋放後,到明珠府上致謝,在屋內牆壁上,見到題字:"顧梁汾為松陵才子吳漢槎屈膝處",感慨落淚。那題字今日看起來不免做作,然而在古時卻是鄭重之舉,氣節從來為清高文人看重.以顧貞觀狂傲不屈的性子為救吳漢槎,四處求人,還求到他內心看不起的權貴面前,想必是忍受他所認為的極大屈辱,心中憤懣需要大書一筆才甘心。

    這闋《金縷曲》慷慨淋漓地表現容若率性真情和他對友情的看重。康熙十年,梁汾受同僚排擠被參,落職返回故里。容若和他相交後知道他的情況,上闋就是安慰梁汾休為宦海浮沉而惱心,仕途為官如同斷梗,四處漂泊,不值得為其所累。下闋是囑托梁汾轉告漢槎要善自珍重,堅定明確的表示了自己要營救他的決心,全詞全是在為友人著想,無一語是為自己盤算,足見容若心地光明磊落。情深我自判憔悴。為朋友,他心甘情願憔悴費神,毫無怨言。似容若這樣有情無私這樣的男兒,文而有俠氣,實在稀世難得。古時吳國公子掛劍留徐,以示信義。容若因漢槎姓吳而稱其為吳季子。他自己的所為其實更接近一諾千金的貴族公子吳季禮。

    金縷曲慰西溟

    何事添淒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須知道、福因才折。獨臥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聽譙鼓,二更徹。

    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閒、五湖料理,扁舟一葉。淚似秋霖揮不盡,灑向野田黃蝶。須不羨、承明班列。馬跡車塵忙未了,任西風、吹冷長安月。又蕭寺,花如雪。

    【添凝咽】

    納蘭詞,多愁苦之作,幾乎十首中有七八首都有個"愁"字。容若多愁,卻不完全是個消極頹廢的詞人。他的"愁",其實是在現實壓力下,精神苦悶無處抒解的表現,透出丁香花般無可奈何的憂傷。今之女子感慨"嫁人當嫁納蘭君"以今天這些鋼筋水泥森林裡打磨出來的白骨精們犀利精刮的眼光,光是有"工愁善恨"的一面。而看不見其男兒血性的一面,想要一幫女人精如此稱許納蘭也是不可能的。《金縷曲》幾闋就頗見豪俠氣。

    《金縷曲-慰西溟》有"悲慷氣,酷近燕幽"的感覺!此作是他寫給一位叫姜宸英的好友的。姜宸英(1638∼1699年),字西溟,又字湛園,浙江慈溪人。擅詞章,工書畫。生性疏放,時人識為"狷狂"。有《葦間詩集》、《湛園未定稿》、《湛園藏稿》等。這個人才學很好,可是屢試不第,屬於才重天下人偏偏不中考官的典型。

    康熙十七年(1678年)西溟到京參加"博學鴻詞"考試,在京時曾寓蕭寺。蕭寺即佛寺。相傳梁武帝蕭衍造佛寺,命蕭子雲書飛白大字"蕭寺"所以後世遂以蕭寺為佛寺之稱謂。考試的結果是西溟未能中選。容若對他深表同情,並不以之狷介為異,留西溟居於府邸,與其交情甚厚。二人詩詞往還,多唱和之作。

    康熙十八年(1679年)西溟又遭母喪,其不如意,痛苦忿悶可想而知。秋後西溟決計南歸奔喪,容若賦詞慰勉之。這闕《金縷曲》詞,是在為有才能的人抱屈,也對壓制人才的社會現狀表示了不滿。

    當中最精彩是"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閒,五湖料理,扁舟一葉!"一句。大丈夫不應因求官不成而急躁。棄功名不取,又是何等的高傲,容若在稱美西溟"不肯因人熱"的"丈夫氣概"中也表現了自己!"因人熱"的典故出自梁鴻,語見東漢班固等撰《東觀漢記》卷十八《梁鴻》:"梁鴻少孤……不與人同食。比捨先炊已,呼鴻及熱釜炊。鴻曰:童子鴻不因人熱者也。滅灶更燃火。"梁鴻是個孤介有信念的男人,雖然有時候的行為顯出做作刻意的姿態,比如當學生時不跟同學一起生火煮飯,非另起個爐灶才顯得自己清淨,妻子遞水時也一定舉案齊眉,動作標準。這種男人是不隨和不可愛的,同他生活你更別指望他風趣給你驚喜,他的一舉一動有禮可據,上至《周禮》下至《論語》一絲不苟,像個行為道德訓導師。

    春秋時,范蠡佐越王勾踐滅吳後,果斷辭官浮舟太湖,易名鴟夷子皮,陶朱公。後人欣賞他的睿智,不但史書上以他人品才智為重,更在民間傳說裡把下落不明的絕色美女西施賜回給范蠡,叫他們二人泛舟太湖,做一對神仙美眷。容若以此典故安慰姜西溟,說你求官不成,又不屑依附權貴,那不如學范蠡泛舟五湖,隱居自樂。願望是好的,可惜又有幾個人有范蠡的才智和果斷?姜宸英書法之道精絕,在清代也算橫絕一代。可歎的是功名之念始終不息。內心不同於表面裝出的淡泊名利。

    世事往往這樣狠毒可笑,越想得到的人越得不到,那道牆眼看著翻過去了,最後一腳還踏空,掉下來前功盡棄。反而是無所謂的,像彎腰撿個帽子,朝頭上一帶,嗨!度身定作的一樣。姜西溟為人有道,為官之道十分潦草失敗。容若用了"簸弄","莫叫磨涅""任西風,吹冷長安月"等語,明慰暗勸。旁觀者清,也許正因為他看到姜西溟不適合為官的特質,只是,他不能替姜西溟選擇要走的路,看到也只能提醒。

    "博學鴻詞"科後,姜西溟為人舉薦修《明史》,年七十方成進士,在官場中半世浮沉,始終浮不上去,最後以主持順天鄉試案被牽連丟了官而死獄中。容若歎"福因才折"竟是一語成讖。

    容若是聰明人,或許聰明到剔透的地步,一眼洞穿富貴功名的假象,了然天意。如同皆站在迷徑裡,世人多一生一世執迷不返,惟有他輕巧巧就道出真相:失意每多如意少。這樣的人,既不執迷於功名,也惟有將省下的心力,放到"情"字上,然而也做出了千古文章。

    他蕭壯起來也蕭壯。"獨臥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寫得極好,有景有色,慷慨悲愴,氣勢不凡,不下盛唐風。

    藜床是用藜(萊草)莖編織的籐床。北斗指北斗七星,古代詩文中常以北斗喻指朝廷,此處亦寓含不忘朝廷之意。容若自己不喜歡官場,不喜歡居於廟堂之上,指手畫腳,他內心所稱道遠離繁華鬧市,歸隱山林,獨自高眠,臥看北斗七星,吹笛自樂的種種隱逸好處。容若痛惜好友才華,說縱有傷情之淚,亦當灑向知己者。既然命運不濟,試而不第,不如放開胸懷,任老天爺播弄,毋須因此而折磨自己。不應為功名束縛。京城裡的袞袞諸公忙於奔走仕途,西溟有真才卻不得志,不若應以達觀心態處之,任那些身陷名利卻自鳴得意人兒去奔忙吧!

    看到"福因才折!"四字,我竟失語。這是勸慰姜西溟,但何嘗不是容若的自警自憐自傷。自古佳人多難才子短命。生來比別人多點能力的人就注定了要多承受點考驗磨折,天意公平。

    金縷曲

    誰復留君住?歎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最憶西窗同翦燭,卻話家山夜雨。不道只、暫時相聚。袞袞長江蕭蕭木,送遙天、白雁哀鳴去。黃葉下,秋如許。

    曰歸因甚添愁緒。料強似、冷煙寒月,棲遲梵宇。一事傷心君落魄,兩鬢飄蕭未遇。有解憶、長安兒女。裘敝入門空太息,信古來、才命真相負。身世恨,共誰語。

    【身世恨】

    第一次看見"歎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當中時便驚住了!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竟能發出如此慷慨沉涼之語。心中輾轉低回不已。時光的流轉,一生的光陰,可不就是在幾個揮手,幾次轉身中倏然而失的嗎?於是,這首詞的其他都成了海上月明,水裡的余影而已。

    容若化用李義山詩句述說姜西溟與自己交往的情景。又化用老杜《登高》裡的詩句描繪深秋的景象。這兩處容若將名句化的恰切妥貼,不著痕跡,兼具俊爽蒼勁之美。

    老杜是可憐可歎的男子,一生際遇坎坷,卻始終不改憂國憂民之心。真正屬於容若所說的才命相負的群體的典型代表。老杜寫國事悲涼雄壯,寫家事卻始終溫暖中透著清寒。《月夜》裡寫小兒女是——"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寫老妻是——"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想起來,老杜也不是考場的寵兒嘛,早年科舉,屢試不第。可人仍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雄起之心。在杜甫的詩中你看不見為功名所累的陰影,老杜也累,他是被自己憂國憂民累的。晚年生活那樣落魄,窮居孤舟,食不裹腹,也不見他有藉著詩文抱怨。這才是真正的文人氣節。容若刻意反用老杜的詩意,慰籍西溟。你家中尚有思念你、盼望你歸來的家人。

    又《戰國策-秦策一》載:蘇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後人以此典形容為功名奔走,其志未遂。容若用此典固然說西溟不第而歸,徒自歎息,卻也未嘗沒有鼓勵的意思,蘇秦日後畢竟佩了六國相印,蓋世事多變,不全在人意料中。

    每一天的陰晴,每個人的成功失敗都是有原因的。蘇秦少有的很堅定很清醒的男人,所以黑貂裘衣穿到破爛,黃金百斤用盡,受盡嘲笑,也勇往直前。他明白自己生在一個少有的時代中。蘇秦能佩六國相印,而後世再無此例,不是後世再無超越蘇秦的人才,而是七國並立,那樣充滿野心,機遇競爭的時代,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秦時明月漢時關,戰國是亂到無人不可以是君無人不可以是臣的地步,天下即是一片新鮮田地,新陽艷雲。誰都可以去播種,等待結果。好像九十年代初的深圳,神話和悲劇都能一夜成型。人人是野獸,野心無限大。為每一塊陌生的領地畫上記號,在領地的邊緣慇勤梭巡。空氣裡都有種荒莽暴躁的生機。

    處在時代轉型期的文人,尤其是所謂的才子,是最心性不穩不安於室的。他們比小孩天真,比小孩還莽撞,自以為是。像姜西溟這樣有幾滴墨水的窮酸才子落泊文人,其實像大地上的蟲豸一樣,海了去了,並不見得有多出奇,容若用"才命相負"的話來讚許他,未免不是溢美,慰藉之詞。

    若果真是國士無雙,就不該為不第而歸這種小事耿耿於心。當有更高的眼界胸襟,像姜尚張良那樣淡定,因為身負治世之才,輔佐的應是一代明君霸主,世間小名小利又焉能夠動其心?

    果然是絕世的才子,上天即不許以世俗功名成就,也必以另一種方式讓他世人需要,被人記取。剩下的,不過是些自以為薄命的普通人。談不上才命相負!

    我又小心眼的揣度,容若的心意,情意可曾真為友人解?比如顧貞觀、姜西溟,他們畢竟是在紅塵功名中掙扎謫墮的,落泊文人,可曾透晰過容若靈魂裡的動盪不安和不染冰雪?《金縷曲》中一路讀來,或者勸慰,或者開解,或者為其幫忙,容若竟成了開解他們的情感信箱。說得刻薄些,這些人到底是落泊才子,表面再灑脫,也虛了底氣,沒有蘇子"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的豪情跳達。

    朋友之間,解意不如遠不如會意。我眉一皺,頭一點,弦未響,你當解我曲意,這樣的絕色聰明才登對。只可惜高山流水是舉世無雙。

    無論顧貞觀、還是姜西溟,他們至多是容若的知己,而非知音。

    一事傷心君落魄,兩鬢飄蕭未遇。身世恨,共誰語。這四句,很容易叫我想起金庸筆下的楊過。我歡喜的是,楊過孤苦半生,卻沒有怨懟過上天。這樣的男人,氣度胸襟如山如海,耐心守侯,終於獲得老天的補償——

    或有楊過那樣絕色亮眼的男兒,湖海斷涯邊的一遇。際遇如斯,心境如斯,至情狂放如斯,才會得容若詞中光明磊落。

    金縷曲

    生怕芳樽滿,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依舊迴廊新月在,不定竹聲撩亂。問愁與、春宵長短。人比疏花還寂寞,任紅蕤、落盡應難管。向夢裡,聞低喚。

    此情擬倩東風浣。奈吹來、餘香病酒,旋添一半。惜別江郎渾易瘦,更著輕寒輕暖。憶絮語、縱橫茗碗。滴滴西窗紅蠟淚,那時腸、早為而今斷。任枕角,欹孤館。

    【欹孤館】

    容若在靜夜起相思。酒不但不能排解愁情,反添起惆悵。愁情綿綿不絕,比這春宵還要長。

    心中此際的孤獨無聊,比疏花還要寂寞。唯有夢裡才可與你一會。人瘦若江淹,擬請東風洗去憂愁不但不能,反倒添愁添恨。為卿相思如瘦花,偏又遇這輕寒輕暖的世界,身心竟似不堪其累。原來當年剪燭西窗,對面絮語之時,我們已在為可能到來的離別而傷心了。如今在孤館獨宿,離思撩亂之時憶及當初的情景,心裡更是情濃恨深。

    這一首,有人解做懷友,有人解做悼亡,而我覺得容若此詞的高妙恰好是這種模糊曖昧。上闋看是懷伊人,下闋讀是懷故友,輕易將兩種感情撥弄地像兩生花親密交纏。實在是愛煞那一句"人比疏花還寂寞"。意境清疏,用情深切,是非得口齒嚼香對月吟,才有是筆花照人的好句。容若將自身與庭前花比,紅花落盡,花枝蕭疏,這花是如此孤寂,然而人卻比這疏花還要寂寞。他正是這樣軟玉嬌花似的一個人。

    容若獨居寓所寫出的詞心情瀲灩,並非不香艷不感人,然而我總感覺有點虛。不單是這一闋,論起飲水詞來都有這樣虛浮華麗的感覺。讀多了就好比言情小說看多了一樣,是一個套路。

    說起獨宿旅寓,身世之歎,就總想起柳永的《戚氏》,實在堪為絕唱。宋人有讚譽:"《離騷》千載寂寞後,《戚氏》淒涼一曲終。"莫以為以《離騷》比《戚氏》是一個時代人的偏愛,《戚氏》孤峰獨絕,後世幾乎無詞可比。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淒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淒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裡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鳴咽、畫角數聲殘。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戚氏》

    《戚氏》調是柳永創立的長調慢詞,全詞二百一十二字,是長調中最長的體制之一。古代文士對行文句法極其講究,為了突破以往駢體過於整齊勻稱的格局便以散體造就疏密相間跌宕生姿的效果。另一方面為了不致過於鬆散拖沓,又借駢體穿插其中加以整合,從而達到疏密相間,紅花白蓼的效果。《戚氏》寫景抒情,敘述駢散交織,一氣呵成,音韻也有說不出的和諧。

    為抒情而抒情,因寫情而抒情,是為文的兩種不同的層次。容若才情雖高也還只停留在前一階段,運筆之間還可以看出轉折的痕跡,而且用詞也嫌穠麗。語言的過度華美會影響文字的承載力,過了奢華濃艷的心境以後再看,就不如簡練的文字有力;三變卻是已入了第二層的人,家常絮語,卻宕開筆去寫,文腳細密樸直。他一生的經歷機遇都可以在這二百一十二字中找到痕跡,又彷彿無跡可循,三變的文法好比湘女手中的針線,明明一針一線都是用心,卻顯得若無其事,織出精細的"雙面繡",可以透觀。

    天涯羈客,唸唸功名,奪身追逐而又無法甘願,這樣的人茂密如荊棘。生命原質原是不可停留的,自身湍流跋涉也許遇上一個險灘就粉身碎骨。時間,責任,俗世標準卻又時時在其間督促我們力爭上游。

    容若華麗而落泊,三變落泊而華麗。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是人生的兩種形態。

    金縷曲

    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

    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公等在】

    看到容若詞中"大笑拂衣歸矣"一句,以我豐富的武俠知識,不禁條件反射地想起了李白那首《俠客行》——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閤下,白首太玄經。

    這首詩被金庸用在《俠客行》的開篇,叫人記憶猶新。李白所歌頌戰國時代魏國的兩位俠客:侯嬴和朱亥。秦軍圍困趙國的都城邯鄲,趙國的平原君向魏國的信陵君求救。侯嬴設計幫助信陵君竊取兵符;朱亥隨同信陵君從魏將晉鄙手中取得軍權,信陵君率領軍隊,擊退秦兵,救了趙國。侯嬴因年老不能隨信陵君救趙,於是自刎而死。容若這闋《金縷曲》所贈的不知是誰。不知是什麼樣的任性豪俠之士,竟然當得起容若一聲"大笑拂衣歸矣"。又或者根本就沒這個人,容若只是在傾訴內心的想法和自我的感受。

    《俠客行》和《金縷曲》兩詩詞一寫俠客一寫文人,看上去很遠,其實是有共通之處的,文人的俠氣和俠客的俠氣不同又相通。太白俠名卓著,"好劍術",遍游蜀中山水名勝,二十五歲才"仗劍去國,辭親遠遊";文名更是震古朔今,"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他是借詠信陵君門客的事,來表達自己想結識像信陵君這樣的明主以成就自己"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靖一"的政治抱負。現實卻給了他無情的打擊。天寶初,李白已四十二歲,因道士吳筠及賀知章推薦,被唐玄宗召入長安,供奉翰林,但不久即遭讒去職。安史亂起,永王李璘率兵路過九江,邀請李白參加了他的幕府。李璘兵敗被殺,李白被流放夜郎,中途遇赦得歸。兩年後,李光弼率軍討伐史朝義,太白以六十一歲高齡還決意從軍,終因衰病未能如願,依族叔當塗縣令李陽冰,不久便逝世了。李白借《俠客行》表達了自己欲求明主展抱負的想法,他是一個志氣超然的男人,堅持理想而不沉迷於功名。一身乾淨如帶露的青竹,繁華三千東流水,洗過更見風骨。

    所謂借他人故事,澆自己塊壘。容若這闋詞亦當如是!容若所讚美表達的,正是一個文人在功名進退之間長久等待後最後做出選擇,一個文人從長久地無所作為,心有怨憤,欲攬銀河普天一洗的超拔。一朝熬到皇帝說要重用了,自己忽然腦筋一冷,想通了:伴君如伴虎,功名富貴不就是那麼回事麼?多年清名,好不容易培養出來一點傲然獨立的人格,在皇權的壓制下,再銷蝕了也不值得!你給我再高的官我也不做了!雖然不像太白詩中的俠客是殺完人以後瀟灑開溜,可是這樣子瀟灑轉身拒絕,對一個文人來說也是了不起的節操了!看起來矛盾,但是人生的想法往往就是轉瞬之間產生熄滅。一念之間,選擇可能徹底改變。

    容若為人有一種林下風,詞就自有一股蘭草的清揚,不是一般的落泊文人的寒酸委屈可比。拿這首《金縷曲》來說,這詞的落拓瀟逸頗似稼軒風骨,字句清練而其詞骨沉雄郁勃,全詞更是有種一氣呵成不吐不快的味道!

    容若詞中悲句太多,像一場又一場纏綿的潮水,漸漸將人滅頂。因此慷慨沉痛的放縱格外使人精神振奮!我最愛容若做痛快語,"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慷慨風流,不下於滄海一聲笑。字句之間雖然滿是"溫柔鄉","名花","美酒"的字眼,卻是東方不敗在湖中揚頭飲酒那種沉而不墮,側目揚眉間,神光離合。想起了《採桑子》裡那一句:"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因美酒而棄功名,非是絕色男兒不能作此語,亦不能有此出世豪情。尋常庸碌男子即使這樣說,也不過是鸚鵡學舌,得不到手的強作灑脫而已。

    想起了,那一夜,冷月如霜,林間輕嘯而過,斷崖邊,有個人吟出的那幾句詩——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從來壺中歲月,夢裡功名。但男兒身,總被功名累。貪一世英名,追權貴煙雲。面對名利,真正能做到"大笑拂衣去"的潔淨人古往今來又有幾個?

    身在富貴而不自矜,懸崖撒手的徹悟,或是看穿浮名後的抽身而去。這樣的男兒是人海裡的出水蓮花。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清淚盡】

    戰國時,宋人莊周的妻子死了,惠施去吊平靜喪,見他正在敲著缶(古人用瓦盆為樂器)而歌。惠施問他:你妻死不哭也還罷了,又唱起歌來,豈不是太過份了?他道:我妻剛死的時候我也不免傷感,後來想:人本來無生、無形,由無到有,又由有到無,也不過是像四季循環似的自然變化,又何必悲傷呢?(見《莊子·至樂》)

    莊子可謂千古的達觀超然第一人,莊生迷蝶,他的思維原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附和的。妻子死了他擊缶而歌,不是不悲,而是從大悲中超拔出來,體悅到生死相映的道理。人立在天地中央看見世像的兩面。然而更多人是不可解,解不開心念。遺憾叢生,耗盡終生穿越不了死亡鋪成的長長隧道。

    容若悼亡名篇,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歷代悼亡詩看盡,多屬嘴上便宜。"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是賣弄;"洛妃偶值無人見,相送襪塵微步"是輕薄,"誰復挑燈夜補衣"的賀鑄缺的彷彿只是女僕;即使是寫下"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東坡,夜半醒來,還有個朝雲隨時在側,慰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對比蘇子的"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容若的"好知他,年來喜樂,與誰相倚",前者憐的是己,後者念的是她,情之深淺躍然紙上。

    詞起得突兀:"此恨何時已?"此乃化用李之儀《卜算子》詞"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成句,劈頭一個反問,道出容若心中對盧氏之死深切綿長、無窮無盡的哀思。自盧氏死後,他對她的思念一直沒有停止。容若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訣,歡樂不終而哀思無限;又恨人天懸隔,相見無由,值此亡婦忌日,這種愁恨更有增無已。人生常恨如水,唐李之儀《卜算子》裡就問"幾時此水休?此恨何時已。"那尚是在"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的情況下,雖然生離,有長江水維繫,到底還有見面的可能,心有慰藉。而死別,是遽然斷裂的山崖,罅隙巨大,回身無路。

    據1977年出土的《皇清納臘(蘭)盧氏墓誌銘》:"盧氏年十八婦……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容若詞中有"三載悠悠魂夢杳"之語,故知此詞寫於康熙十九年(1680)農曆五月五月三十日。

    盧氏卒於農曆五月五月三十日。此時已是夏天,爭奇鬥艷的百花已大都凋謝,故稱"葬花天氣"。容若不謂"落花",而稱"葬花","葬"與"落"平仄相同,自非韻律所限。是因人死方謂"葬",用"葬"字則更切合盧氏之死。容若更憐亡妻之死如花零落。

    妻死整整三年,彷彿大夢一場,但果真是夢也早該醒了。被噩耗震驚之人,常會在痛心疾首之餘,對現實產生某種懷疑,希望自己是在夢境中。夢中的情景無論多麼令人不快,夢醒則煙消雲散。可是那有一夢三年的呢?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年年盧氏生日,忌日,容若都心哀痛如刀剮。世間有擊缶而歌的超然,就必然有終身不忘的耿切。

    容若他始終學不會忘記,記得亦是有緣。

    盧氏離世後,容若陡覺人間無味。詞風遽變,由清麗婉約轉向哀感頑艷,淒婉纏綿。尤其是悼亡詞,直白凜切,純以血淚織成。杜鵑啼血之哀。

    讀這詞,一字一句間似乎有深深的淚泉,低望不可測。忽然之間有落淚的衝動,捺住了,心酸地笑出來,有一個男人如此牽念,那麼緣慳薄命的遺憾都可以在他的思念和眼淚中煙消雲散了。死亡也不是可怖的事。

    死亡,這人世最大的障礙和恐懼。它不僅沒有分開我們,反而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本來,我是居於我的軀殼之內,我再與你近,也是隔了我的身體同你說話。可是,死亡化去了我的形跡,我們之間的再沒有任何阻隔,我也再不用恐懼時間,我不會老去,不會病痛,已經消失就不會再消失。在你的記憶,你的身體內我如花飛旋,一年一年地輪迴再生。

    他生他世裡,我仍在初見的地方靜候你。

    我明白。即使要續娶。也不損你深情。感情和婚姻本不可一概而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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