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詩經·鄭風》
若言優雅的思念,千秋以來當屬《詩經·鄭風》裡那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一句,美在四個疊字:「青青」有聲有色,春光瀉下樹梢般鮮活亮麗;「悠悠」像戲曲裡的尾腔,字裡行間情意拖延。
他青色的衣襟,將她的思念也染成了青色。思念有了顏色,像河流兩岸青青樹影。思念如水渙渙,女心似影悠悠。這句話漂亮得驚人,尤其是「悠悠」一語,道盡思念是如何繾綣漫長,讓後來的人無不心有慼慼。因為很難,我們對一個人產生這樣持久的思念而始終心無厭倦。「悠悠」的長久可以滿足我們對情感誇飾的心理,同時又不無天真,希翼著從別人處獲得這種不絕的情感。
多年之後,有一個男人,用這句話為自己的雄心做了精美的修飾。他告訴我們,這後面還有兩句:「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於是,這思念像被植入土壤的植物,更飽滿,更穩固。千百年後,多情女子的情意,通過文字在蓋世無雙的男人身上找到依托。這未嘗不算一種安慰。
多情的鄭國女子在城闕等候著情人,她望眼欲穿,就是不見情人的蹤影,她著急地來回走動,不但埋怨情人不赴約會,更埋怨他連音信也不曾傳替。
她唱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你衣服純青的士子啊,你的身影深深縈繞在我心間。雖然我不能去找你,你為什麼不主動給我音信呢?你佩玉純青的士子呀,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雖然我不能去找你,你為什麼就不來看我?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守候在城樓上,一天不見你,就像過了三個月那麼漫長。)
古時男女的約會很不自由,就算鄭是比較開放的地兒,那自由程度和現代人還是有區別的,因為機會難得,約起會來就沒那麼矯情,拐彎抹角地不入正題,一般如果大起膽子,看準機會跑出去跟人約會的,那都是作好了以身相許,偕老終身的準備。
可惜他沒有來。她的等待落了空。想許都沒得許。
忍不住想起納蘭容若的一闋《臨江仙》:
昨夜個人曾有約,嚴城玉漏三更。一鉤新月幾疏星。夜闌猶未寢,人靜鼠窺燈。
原是瞿唐風間阻,錯教人恨無情。小闌干外寂無聲。幾迴腸斷處,風動護花鈴。
這詞中女子的情態,不免叫人想起《子衿》。同是候人不至,容若詞中描寫細膩,以外部的景物來映襯人物內心的波動焦慮;而《子衿》是蛻去了一切軀殼,省去所有外在的描述,以女子的口吻直述思念,坦然直率與《臨江仙》的婉轉低回很是不同。
與《子衿》裡的鄭女比,《臨江仙》裡的女子算不得哀苦,起碼她還有「原是瞿唐風間阻,叫人錯恨無情」這樣的借口來聊以自慰。有時,若是知道了他的失約是因外界的干涉不得已而為,也許還有點安慰。可若是他自己改變主意退縮了,就像步飛煙的情郎趙像一樣,平時你儂我儂巴不得把身子化在水裡和你溶到一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一到關鍵時刻,腳底抹油溜得比耗子還快,叫人情何以堪?
萬一,不幸,他是這樣的男人,你付與了感情,還繼不繼續呢?大半女子會搖頭的,就像我們看完步飛煙、白素貞的故事,掩卷歎息:你這樣的女人,有才有貌,怎樣的男人愛不到,偏偏愛上這樣懦弱無能的男人!可是,當自己身陷其中的時候,又是兩說。感情,往往就是洩藥,看起來百毒不侵武藝高強的人,也許就頂不住拉肚子。
愛情從來不懂公平,幾家歡喜幾家憂實在正常。同是等待,《風雨》裡的女子,風雨黃昏夜終於候得情人歸來,《子衿》裡的女子則遲遲不見情人到來。
失約,是讓人心花零落的事,像她坐在窗前,面朝大海,花容寂寂,知道今年他又不來了,就那麼一瞬間,花凋心謝,心碎無痕。
在旁觀者看來,鄭女已接近失戀的邊緣,起碼是感情出了問題。由她自己的敘述可以瞭解,那男子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來找她,也沒有和她通音信。這種不尋常的跡像極有可能是她的戀人變心了。
說她癡也好,說她傻也行,愛情令人盲目而迷亂,能讓人失望也能給人無窮的勇氣和信心。她的吟唱「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聽得出失落,聽不出絕望。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樣膾炙人口,被後人化作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由此也可見這句話是如何動人了——思念要如何繾綣不絕,才能在一日之間穿越三秋,抵達彼處時,已白髮齊眉。
我們說鄭女是可愛的,是因為她對感情的不絕望,這點我們達不到的執著。即使是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她仍相信轉過這一處山坳,就能看到夢中的花園。詩中並無交代男子因何失約,後來有沒有來。不解釋,不交代結局,也是一種期待。
Nonewsisgoodnews。也許,她會如願,就像紫霞仙子和至尊寶在城頭上對峙三天,終於在最後的一吻中袒露心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