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百:思無邪 正文 流言蜚語,無法拔除的巨毒
    ——將仲子兮,無踰我裡,無折我樹杞

    將仲子兮,無踰我裡,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鄭風·將仲子》

    「鄭風」的《將仲子》,是《詩經》裡我最愛的篇章之一。其實這篇既不哀婉也不纏綿,更不壯烈。它只是在重複地,重複吟唱著一種無奈——人言可畏。

    總不免想起阮玲玉,她最後留在世間的書札上,最觸目驚心的四個字,亦即是——人言可畏。人生到最後似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四個字卻是雪地上的紅梅,耀人眼目地開。看起來美不勝收,實際上那艷麗,是釘子生生釘入眼睛後流出的疼痛。流言如罌粟,在流者口中燦爛如花,妖艷無比,傳播者會有一種吸毒上癮似的快意。轉到受者處,卻自是殺人不見血的陰冷毒辣。其實何止是阮玲玉,喪於這四字之手的人已不能勝數。

    再遠一點的唐朝,是關盼盼的燕子樓。她因為白居易的閒話,議論她夫死不殉是不節也,羞憤之下絕食而死。我在徽州時,看見如許貞節忠烈的牌坊,心知樹起它們的並非石匠,而是那時代自認監守道德的衛道者和盲目跟從的大眾,使之堅固的也非石料,而是口口相傳的流言。念及,縱然週遭風景如詩如畫也未免心意沉涼。

    先秦時代的男女交往,大約經歷了由防範相對寬鬆到逐漸森嚴的變化過程。周禮雖煩瑣到讓人發懵的地步,底子還是人性的溫暖。《周禮·地官·媒氏》稱:「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在周代,周禮特地為男女青年的戀愛、婚配,保留了特定季令的選擇自由。一過「中春」,再要私相交往,則要被斥為「淫奔」了。這樣的規定,大概跟那時的生產力文化種種不發達有關,人還因循保留了某些獸類本能。到了春秋戰國之際,男女之防就嚴格多了。《孟子·滕文公下》說:「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連「鑽穴隙」那麼小小一下偷看,都要遭人賤罵,宋玉所言的鄰女登牆窺他老人家三年的美好時光算是一去不返了。鄭是先秦時有名的「淫奔」之地,可這個女子已經有了人言可畏的顧慮,可見社會輿論已到了可以殺人的地步。

    相愛,卻錯了日映荷花的時候,於是變成了見不得天光的苦戀。「畏我父母」,「畏我父兄」,「畏人之多言」,《東方之日》裡的齊女是任性可愛的,《將仲子》裡的鄭女就是楚楚可憐的。她個性溫柔而謹慎,懇求著自己的情人——你不要莽撞地去翻越村社的圍牆,不要去攀里巷,不要想著爬過我家的牆,我不是愛惜這些樹啊,更不是不願和你相見,我只是擔心的這樣做會驚動了我的父母兄弟,讓隔壁鄰居知道。他們對我們的行為進行譴責的話,你和我在一起的可能就更小了。

    我相信《將仲子》不是什麼刺誰不刺誰的詩,它是一個熱戀中的少女唱給情人的詩,有繾綣的愛意和對未來的隱憂。據《周禮·媒氏》載:男女結合,必須通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能正式結婚。我想,詩中的女子和男子應該有點後世富家女子貧賤男的味道,女子生性溫柔謹慎,顧慮重重,男人卻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一時愛情沖昏了頭就要一往無前。

    小時候覺得戀愛大過天,大了漸漸才明白:愛是一個人的事情,相愛卻是兩個人的事情,婚姻更是牽涉到一堆人是否和睦的事情,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酒,好就好,不好各自回家。因為讀出她的謹慎,所以相信詩中的女子是誠懇地付出了真感情的,因為她已經在為未來打算,對仲子這樣的相求,不是婉言謝絕,而是邀請:請你,和我一起努力來獲得我身邊人的認可。我們一起來經營感情。

    需知三人成虎,眾口爍金。人言如洶湧撲下的錢塘潮,歷來是可畏的,因為懂得,所以敬畏。

    孟子比孔子務實,他對後人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增益其所不能。」

    我想的有點多,大丈夫既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被功名富貴所擾,不為貧賤清寒焦慮,不受強權惡勢的逼迫。如果為人清正如湖心明月,外事外物皆不能動搖。那麼亞聖所謂苦其心志的苦又自何處來?百折不撓的心志又是如何被鍛煉出來的?

    然後我在想,聖人未提流言,就像佛不戒煩惱,他是比一般人更明白人言的威力的。中國人的觀念很奇怪,大凡一個人出身低微,人們總要鼓勵他,英雄不問出處,你要寒窗苦讀自己懂得上進啊,難道想一輩子吃糠咽菜住茅屋嗎?但若一個人真想努力發奮,他所受的質疑同樣是很大的,人們通常會認為他不安分守己不自量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蘇秦相六國之前,在家人跟前受的屈辱就夠讓後來人凜然心驚,一家人尚且如此,外人如何冷眼相看是不言而喻的了。還有個著名的例子是韓信。韓信成名前靠女人供養,落魄到街上的小混混都不相信他會有出息,敢讓他從胯下穿過去。韓信鑽是鑽啦,也被人言擊得不堪,心灰意冷之下躲到大澤裡去不見人,要不是被生命中重要的人鼓勵,這一輩子怕也是廢了。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前,他所需要面對的最大痛苦不是來源於身體,不是經濟的窘迫,而是週遭眾人口舌翻覆,對其才能的質疑動搖。這種不信比失敗更讓人灰心膽怯。

    《西遊記》裡寫太上老君有極厲害的八卦爐和三昧真火,把個孫悟空投在裡面煉。七七四十九日,孫猴子固然沒燒死,卻也熏成了煙熏眼,得了個見風流淚的毛病。神仙尚且如此,何況凡人?八卦爐是個靈物也不過死物一個,童子打瞌睡不煽風火就滅了。人的嘴卻比八卦爐厲害百倍不止,蓋因此八卦是以人心做火,以人言做柴,生生不息,千萬年不息。你不信麼,三皇五帝到如今,有誰躲得開流言的紛擾?堯舜大賢,孔孟親自上陣,儒家子弟百般粉飾,猶不免被人盤出老底:「堯幽囚,舜野死」。尋常人哪裡敵得過蜚短流長。

    人言如爐,男人熬過來了,便是景泰藍的官窯;女人熬過了,也是壁畫裡的干花,藥罐裡的藥渣。旁人看著倒驚異,已經油枯燈盡怎麼還敢賴著不死?好吧,那再看看你有什麼花樣。熬不過來的,就要以性命相賠了,從關盼盼到阮玲玉,女人往往越是美貌引人注目越是受傷慘重。不能說她們不夠堅強,只能說人言太毒,而人又不是每時每刻都帶著防毒面具出來行走江湖,更不是每個人,都是金剛不壞之身。

    被流言摧毀的大多是善良者,你知道,人始終是嗜血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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