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百:思無邪 正文 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衛風·淇奧》

    衛國在春秋時十分的不爭氣,老是被周圍的強國欺負,英明神武的君主沒幾個,荒淫無道的卻不少,看起來很窩囊的樣子。其實在衛國初創的時候,它的先天條件是很好的,周朝初期,周公旦平定了管叔、蔡叔和武庚的叛亂,由於此前的叛亂有商紂王的兒子武庚參與,周公意識到原來商都朝歌附近的地方,不能再交給商紂的遺屬統治了。考慮再三,周公將原先的朝歌之地封給自己的弟弟康叔,並且讓他統帥著強大的兵力,防止殷遺民再次造反,這就是衛國的來歷。

    衛國佔據著好地方,又有兵力護持,也曾強大過一時,出過些安邦定國的賢才,就像《淇奧》裡讚美的衛武公,可惜後來每況愈下,宣公惠公已經夠無道,再往下兩代更不成樣子,出了一個亡國之君——衛懿公。

    衛公好鶴是可以和葉公好龍並舉的事,葉公還可說是只限於個人愛好,被真龍嚇到半死,也只是自己現世;那衛懿公卻是好鶴好到荒淫失政,要給仙鶴封官,按品級給俸祿,耍寶耍到朝堂國事上,終至民怨沸騰,被北方的狄人趁機攻破國門,自己也被砍成肉醬。衛國此後一度凋敝不堪,多承世交齊國照應,才勉勉強強維持下來。不知衛文公在穿著粗布衣服,環顧著身邊少得可憐的侍衛時,遙想著先祖的風光,心裡會怎樣的淒涼?

    叫人稍微欣慰的是,衛國的國勢不強,民歌卻非常強勢。這是因為國家政權鬆散了,士的力量減弱如天黑,民間的文化趁機如繁星亮閃。如果話語權被士人把持,民歌是活躍不起來的!

    「衛風」在《詩經》裡聲名赫赫,猶如顧盼流光的美人,麗質難掩。(鄴、鄘兩地後來並於衛,因此「邶風」「鄘風」也都是衛國境內的詩。這樣一算,國風裡的好詩十之五六盡出於衛。)稍有點文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話,就是出自《衛風·碩人》。《碩人》是《詩經》中著名的讚美女性的篇章。與之並提的是《淇奧》,著名的讚美男性的篇章。

    《詩經》中有許多人物的讚歌,稱讚的對象也很廣泛。其中重要一類被稱頌的對象,是各地的良臣名將。在那樣一個時代,人們自然把希望寄托在聖君賢相、能臣良將身上。讚美他們,實際上是表達一種生活的嚮往。《淇奧》便是這樣一首詩。據《毛詩序》說:「《淇奧》,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聽其規諫,以禮自防,故能入相於周,美而作是詩也。」這個武公,是衛國的武和,生於西週末年,曾經擔任過周平王(前770—前720年)的卿士。史傳記載,武和晚年九十多歲了,還是謹慎廉潔從政,寬容別人的批評,接受別人的勸諫,因此很受人們的尊敬,人們作了這首《淇奧》來讚美他。

    詩的大意是這樣的:

    看那淇水彎彎岸,碧綠竹林片片連。高雅先生是君子,學問切磋更精湛,品德琢磨更良善。神態莊重胸懷廣,地位顯赫很威嚴。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見難忘記心田。

    看那淇水彎彎岸,綠竹裊娜連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美麗良玉垂耳邊,寶石鑲帽如星閃。神態莊重胸懷廣,地位顯赫更威嚴。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見難忘記心田。

    看那淇水彎彎岸,綠竹蔥蘢連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青銅器般見精堅,玉禮器般見莊嚴。寬宏大量真曠達,倚靠車耳馳向前,談吐幽默真風趣,開個玩笑人不怨。

    蛻去這詩中關於相貌、衣冠的溢美描寫:「充耳琇瑩,會弁如星。」我更看重它關於男人學識、品質、氣度的描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戴著綴滿了珠玉的冠冕的男人,衣飾華美相貌堂堂,並不出奇,大不了是宋玉式的美男子,人們也不會花多心思去讚頌他;身份高貴也不一定,很多國君都是口誅筆伐的對象。中國人受中庸之道影響,不會喜歡太銳利的男人,他們更欣賞平易從容的,深藏如水的人,自古以來,國人對好男子的標準其實沒有大改。男子最吸引人的,仍是氣度沉穩,處事得體,如果學識出眾,謙虛謹慎,那就更錦上添花。

    綠竹青青的水邊,有一個男子,他氣度高雅,舉止從容,也許在沉思,也許是在會友,和朋友相戲相謔,也許只是一個人彈琴。《淇奧》所吟出的意境讓我想起王維,和他那些清雅如月下竹林的田園詩。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竹裡館》

    某夜,一定也是王維這樣清雅如竹的男人,他心情幽微,只攜了一把琴,獨坐幽篁裡,且彈且吟,心思是廣大而深重的,如這碧黑的竹林,天地間有知己也無知己,惟有明月靜朗。

    這樣青青的男子,是壞人心水的,你遇見了他,必定會忍不住心旌搖曳,而他不一定會接受,也許陌然相對。因為他是靜而廣大的,廣大到沉默如夜。即使有女心明月照耀,也不見得驚動。所以很多年後,當林朝英在古墓裡彈起《淇奧》時,想起那個和自己旗鼓相當,卻不能如三潭印月般相映相親的男人時,心裡一定酸楚難言。

    有時候,遇見君子。也不見得就是快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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