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用情浮泛,往往是出於本能。坐懷不亂的守持則為後天教化。
以文視人,甚至以文斷人,往往會失偏頗。譬如胡蘭成之於愛玲,從兩情相悅到始亂終棄,大家的看法意料之中的一致。我們視張為天人,對胡的所作所為自然不齒。但是,愛恨情仇,畢竟是兩個人的事情,愛玲不言,別人說再多也是枉然的。
對於胡蘭成,與大多數人一樣,我也因愛玲而起。最初知道他是「風流才子」、「漢奸」、「張愛玲的老公」而已。偏我對愛玲是隔岸觀花,只覺得一樹盛開,滿目照耀,心底倒是沒有多少驚動。這三個形態各異的符號,始終沒有落下任何固定印記。
及後讀《今生今世》,從「韶華勝極」看起,文字乾淨甜蜜,如我家鄉酒釀一般,軟軟香香,咬下去卻極有鋼骨。又彷彿似曾相識,驚覺安妮的《二三事》——我認為她最好的作品,讀而不厭的詞句——用法竟是化自胡蘭成。相比,安妮畢竟底子薄,流於冷峻,胡蘭成輕輕灑灑寫得淺易雋永,當中更有意思無限。
我慣來與人異,旁人認為不好的,我雖不至於認定不好,也自存了幾分疑。對於胡蘭成,看下去,不厭他,反而有幾分喜歡他了。
他自己也承認對於女人是「無論好歹,只怕沒份。」風流也好,浪蕩也好,起碼君子坦蕩蕩。情雖不專,卻也不偽。風流的本色,勝過很多掩耳盜鈴的人。
他說起自己喜歡上新的女人,怡然自得,倒像個貪心孩童炫耀自己的糖果玩具,招不招人厭不在他思慮之內,也不想想別人聽著是否咯心。
尤其這個人是張愛玲,那個已經愛到覺得你是我的血肉骨頭,從頭髮絲到腳趾甲都是我的人,他卻說什麼克己寬人,只是一廂情願。
他以為她不怒,語笑嫣嫣便是不惱了。天真希翼「與君天涯亦共室,清如雙燕在畫梁。」有時胡蘭成的孩子氣叫人哭笑不得。
焉知那是愛得深了,惱得狠了,臉上堆出笑來,心裡苦似黃連。
看到胡蘭成寫愛玲又驚又羨,單單是「愛玲是民國第一臨花照水人」一句已是勝卻人間無數,教我對愛玲羨得垂涎三尺。遇得這樣的解人,當真可以一夜夫妻盡白頭。聰明的女人易愛上比自己更聰明的男人,那塵埃裡開出花來,也是法隨自然,緣來生成。
所以,緣雖然短,情未必不真。
再者胡有一個厚道處,從未曾說過自己遇著的女子有不好的。玉鳳,愛玲,訓德,秀美,一枝,愛珍,言頭筆下都是愛,在他眼中都各有仙姿,都是珍重的。小小微言,也是疼惜花落,再加上一點永結無情契的自得。
如此孤傲清絕的愛玲自然不服。而胡蘭成也是那樣執拗的性子,你生生都是好的,我愛你,但任你是絳珠仙草、瑤池仙品,要我為了你放棄花團錦簇的紅塵也是不可能的。一個不妥協,一個不悔改。否則,你不是張愛玲,我也不是胡蘭成了。
像他這樣的出生貧寒,依靠才華和努力出人頭地之人,自然乖巧務實。這種聰明自私,人世間俯首皆是,而如他般才情橫溢,如他般真之人卻稀少。這樣聰明世故之人,一旦有才,定然多情。
張愛玲,這個被人稱為曠世才女的人,人生亦寂寞得如同繁花,一場熱烘烘,終免不了花落人散兩闌珊的結局。人的生死是悲壯華麗,無可撼動的,而她於這悲壯華麗中,生生帶出一筆蒼涼來。這筆不過是一個男人輕輕畫上……她的文或者可以和他割裂開來,自成一派,而她的人又實實在在地和胡蘭成不可分,竟是這樣苦澀地對影成雙人。
我總把《今生今世》無端讀做《前生今世》,亦覺得和劉禹錫的「玄都觀裡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有曲徑通幽之好。一切已做前生記,後知後覺,這份渺然倒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