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張·愛玲畫語 正文 入世 千秋萬歲名 寂寞身後事
    惘惘的威脅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的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驚醒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裡過夜。(也不知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刻劃得這麼可憐,她們何至於這樣地苛待我。)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直縮直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後要住讀的。汽車伕砰砰拍門,宿舍裡頓時燈火輝煌。我趁亂向裡一鑽,看見舍監,我像見晚娘似的,陪笑上前稱了一聲『Sister』。她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你也來了?』我也沒有多寒暄,逕自上樓,找到自己的房間,夢到這裡為止。第二天我告訴姑姑,一面說,漸漸漲紅了臉,滿眼含淚;後來在電話上告訴一個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裡提到這個夢,寫到這裡又哭了。簡直可笑——我自從長大自立之後實在難得掉眼淚的。」

    這是愛玲對於香港的記憶。清晰而隱晦。

    一九三九年開始的港大讀書時期,是她自由歲月的開始。

    她有自己的計劃,一心讀書,發奮用功。她是個聰明的女孩,有自己的心計,「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甚至有一位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她的聰明和努力也得到了回報,一連得了兩個獎學金。於是她夢想著畢業能被送到英國去。

    然後戰爭來了,將所有的計劃都打破了,將所有的努力都化為了灰燼。「學校的文件記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吧?」她有一種沉重的幻滅感。

    愛玲將自己隱藏起來,窺視著,冷眼看著動盪歲月裡上演的種種毀滅。

    與今天年輕人印象中的戰爭不同,香港之戰之初給予她的的印象幾乎完全限於一些不相干的事。「像一個人坐在硬凳子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完沒了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

    她既沒有徹底沉淪,也沒有徹底覺悟,而以旁觀者的姿態冷眼看著。這樣的冷靜在那個時代似乎是不恰當的。

    但是,當真正的槍聲、炮聲響起的時候,她也感到切身劇烈的影響。戰爭的恐怖滲入她的骨子裡,騰升起一種幻滅、虛無和絕望來。一切都變得模糊瑟縮,靠不住了。有一種「無牽無掛的空虛和絕望」。

    「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的要求。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她呼號:「想做什麼,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還枉談什麼未來?」

    在那個短暫的歲月裡,她目睹了人的自私與空虛,「去掉了一切浮華,剩下的彷彿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生在現在,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劈開生死路那樣艱難巨大的事,所以我們這一代的人對於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了與愛悅,也是應當的。」

    人生在倉皇中露出本來面目,愛也在災亂時流露出真情來。亂世讓人對生活多了一些珍惜。愛玲也多一些明瞭和愛意。

    「這是亂世。」這個年輕的女子,人生雖然未有大的波折,卻彷彿已經歷經滄桑,有種種憂患湧在心頭,一種惘然的失落感。

    惘惘的威脅,我也常常能夠感受到。雖不是亂世,亦無戰爭,何來威脅?卻常常在夢中驚坐,看著窗外沉沉的夜空,心中陡然升起一種恐懼,彷彿頭頂是無底的深淵。夢在腦際迴旋著,有一種悠遠的低喚從遙遠處傳來。暗夜會騰起對未來的憂慮。

    生活彷彿是在這黑暗的甬道中行走,懷著一種愛琢磨而又膽怯的心。這是所有敏感人的心。這顆心在愛玲幼年時代就種下了。

    兩歲時,在天津古宅裡,熱熱鬧鬧的新年。大年初一,愛玲預先囑咐阿媽天明就叫自己起來看迎新年,誰知他們怕她熬夜辛苦了,想讓她多睡一會。

    第二天醒來時鞭炮已經放過了。「我覺得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後被拉了起來。坐在小籐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一切繁華都過去了。

    至少還有你

    「我媽媽是從家裡逃走,才嫁給我爸爸。」

    「喔!我母親是嫁給我父親以後才從家裡逃走的!」

    我願意相信,在一九三九年,愛玲和炎櫻這兩個妙不可言的女子,是以這樣妙不可言的對話,開始她們一生的友誼的。它兼具了古龍的機智和朱德庸的深刻,對那個破碎動亂、全盤崩襲的年代,是一種絕妙的嘲諷。

    香港大學,夏日校園,櫻花盛開如雨。愛玲和炎櫻走在校園小路上。這自然是臆測,也不脫俗套,然而只覺得只有這樣的畫面,才配上愛玲為炎櫻取的這個好名字。港大三年,愛玲獨自一人,沒有親朋故舊,和同學之間更是隔了一道牆。她將自己放到玻璃罩裡,惟一進這「私家領地」來的,只有炎櫻,一個混合了不同血統的外國女子。

    她和炎櫻,如我與離離,是「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人,一生中會和很多人相遇,有些人只是為了擦身而過,有些人是等著一見如故。

    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變,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港大停課。整日間都是日軍飛機空襲,炮彈漫天飛舞,子彈密集如雨。愛玲和同學終日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裡躲避轟炸。稍不留神,就可能香魂難返故里。

    一日,不見炎櫻。愛玲和舍監急得到處找她。聽有人說炎櫻去城裡看電影了,舍監咆哮如雷:「她不要命了嗎?現在是什麼世道?」

    餘音未了,愛玲聽見漆黑的浴室裡傳來歌聲,突然傳來子彈打破玻璃的聲音,歌聲停下來。

    「炎櫻!」愛玲輕輕地叫一聲,她剛剛鬆弛下來的心,馬上又懸了起來。然後她聽見舍監忍無可忍地吼叫:「你這個笨蛋!瘋子!你給我從淋浴間裡馬上出來!」

    只聽見炎櫻嚷道:「帶著肥皂泡泡嗎?」

    站在舍監身邊的愛玲低著頭用力忍住笑,炎櫻的滿不不在乎彷彿是對於眾人恐怖的一種嘲諷。

    「炎櫻,你去哪了?真是愣頭愣腦膽大包天。」

    「張愛,我上城看電影,五彩卡通很好看。你做什麼了?」

    「我還有什麼可做的!不過縮在這裡聽機關鎗的聲音,『忒啦啦啪啪』的,像雨打芭蕉,這會兒倒好了,不費勁等夏天過了再『留得殘荷聽雨聲』了。」

    經過戰爭的震盪,人性的灰塵一一抖落,愛玲更是心似明鏡,眼如冰雪。《燼餘錄》裡愛玲冷眼看世人,已是毫不留情到森然的地步,惟獨對炎櫻她是真歡喜。愛玲極不擅交際,禮節往來尚可,斗角勾心就免了。她看炎櫻如同赤子,天真喜悅到她不需設防,所以她願意與她深交。

    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二年底港大停課之前的校園生活,是愛玲最純淨自由的歲月。除了努力學習,爭取考上倫敦大學之外,餘事倒是不勞掛心的。偶有小愁,也沒有牽腸掛肚的,更何況有炎櫻這樣的開心果、知己陪著。全然不像在聖瑪麗亞女校那樣受人歧視,以近乎自閉的方式孤獨著。就連一直纏繞她的「舊衣服」心結,也因為連得了兩個獎學金,狠狠做了些衣服而吐氣揚眉略有疏解。

    不過,我想愛玲多是不太懷念在港大的生活,此時她已經學會了冷眼旁觀。我上學時老師也曾說過,你們會懷念大學無憂無慮時光的。可惜到了現在,能夠繼續保持聯繫的人卻無幾。

    並非我薄情寡意,的確未曾有讓我懷念的力量。大多數人眷戀的不過學校裡人與人之間溫馨的相處,因那實在不能傷筋動骨,和日後的慘烈比起來,真是單純的快樂。

    有了這種單純的快樂,任何地方都是很可愛的。譬如愛玲和炎櫻,在香港淪陷後,依然滿街找尋冰淇淋和唇膏。撞進每一家食店去問可有冰淇淋。只要有一家答應說明天下午或許有,第二天就會步行十來里路去踐約。一盤昂貴的冰淇琳,裡面卻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天天上城買東西,名為買,其實不過是看看而已。「從那時候起我學會了怎樣把買東西當作一件消遣。街上擺滿了攤子,賣胭脂、西藥、罐頭牛羊肉,搶來的西裝、絨線衫,蕾絲窗簾,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絨」。

    亂世繁華,自有一番光華奪目。她和炎櫻在一起更能體會到生的喜悅。

    上帝說,他把男人和女人分成兩半,找到了,才拼和成一個完整。

    我覺得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之間也一樣。要不然,人世情意何須分出親情、愛情和友情呢?

    她遇到她也是圓滿。炎櫻對愛玲,比起愛玲對炎櫻更是重要。炎櫻嬌小圓潤,是很討喜的女孩。她人緣好,性格開朗,沒有愛玲照樣能活得很快樂。但愛玲如果不遇上炎櫻,那就真是太孤獨了。知己好友就好像一面鏡子,反映出天性中最優美的部份。炎櫻對於愛玲就是如此。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閒閒一筆,讀來恰可為愛玲的心境做註解。「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場,她告訴我有過兩回,一回是她十歲前後,為一個男人,但我記不得是愛玲討厭他或喜歡他而失意,就大哭起來。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學讀書時,一年放暑假,彷彿是因炎櫻沒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時原不想家,這次卻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的不可開交。」

    我印象中愛玲至少哭過三次。除了前面胡蘭成說過的兩次,另外一次則與他有關。或者不知,或者不願明言。兩男一女,可見愛玲對炎櫻真是看得重。第一次與胡蘭成,第二次與賴雅,炎櫻都是媒證。婚姻是一生大事,慎為珍重。愛玲視她已如親人。

    常聽人說女人和女人之間難有真正的友情,只有男人之間才可高山流水知音相酬,心裡著實不服。然而,看過了如膠似漆的女友,轉身即說是非,或者因為瑣碎小節反目成仇,也能體會到女人友情的脆弱,實在經不起讒言、誤會和男人的顛簸。女人的敏感計較,常常會毀了看上去漂亮華麗的情感。

    我自己也是怕了。看上去人緣寬闊,卻是暗自謹慎,擇女友如擇男人,艱難而沉重。翻遍電話本找不到能夠傾訴的人,找到了,電話接通,草草幾句又掛斷。各有各的忙,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難。

    真想有一個完全無須設防的好友,有相同的志趣,互補的性格。如果你不擅言辭,她可以代你說話;在你需要的時候,她心甘情願地維護你。即便過了許多年,她依舊像第一天認識你那樣待你。

    我需要!非常需要!然而,我們怎麼寂寞成這樣了呢?

    愛玲去美國後,只和極少人保持聯繫,而當中多半是出版社、雜誌社的編輯。只有炎櫻,她與文字無涉,只是單純的好友。愛玲待人真,炎櫻也真,山長水闊,歲月迢迢,她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一九九五年愛玲去世以後,不斷有人請炎櫻寫關於愛玲的回憶錄,都她被拒絕了。因她是真正瞭解她的,她深知愛玲潔淨,不喜這些世俗紛擾。炎櫻此舉堪稱高潔,比落幾多尋常拿他人炒作自己的名人。古有伯牙摔琴謝子期,炎櫻雖是外國女子,亦有落落君子之風。

    愛玲一生人緣疏冷,好友十個指頭未用完都數得過來。但這又何妨?亂世中,夫妻情義都如風中落葉般搖搖欲墜。兩個女子之間的友情能歷經世事不動不移,真是不易。高山流水,知交零落,山冷水斷叫人痛斷肝腸,卻合了佛家意思:好的東西就是叫人微微不安,因此不可貪戀。世景荒蕪知己稀,愛玲遇著一個炎櫻也儘夠了。

    而我,至少還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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