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依舊是在天津。一個陰靡幽暗的天氣,或許是夏天。一張小書桌迎亮擱在裝著玻璃窗的狹窄的小洋台上,上面有黑鐵水彩畫顏料盒,細瘦的黑鐵管毛筆和一杯水。一個女人正在一張黑白照片上塗抹顏色。那照片的孩子站在她的身邊,她將她的嘴畫成薄薄的紅唇,將衣服填上鮮艷的藍色是一種孔雀藍,是一種介於陰冷和明亮之間的過渡。她開始勾描那女孩的一生。
她是黃逸梵,愛玲的母親。
她是一個清冷堅韌的女人,心性堅硬,當真說得做得,撇得下一雙兒女去留洋,離婚亦要為女兒爭得讀書的權利。愛玲十歲時,她就與丈夫為孩子教育問題爭吵。她要送愛玲接受新式的教育,張志沂不以為然。在他的觀念中,女子無才就是德,以為假若愛玲成為她母親那樣的女人,不能是「宜室宜家」的。但是,愛玲終在她的幫助下,母女兩個手牽手,偷偷地去黃氏小學報名了。
爭吵和分離,將愛玲的世界分成兩半:父親的世界是陰冷、陳舊、曖昧的,母親的世界是洋派、光明、溫暖而富足,兩個世界如此分明,讓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愛玲有著明顯的傾向。她成了她擺脫陰暗的一線光亮,卻是如此模糊,無法把握。
她愛愛玲,又不像尋常母親般的骨肉相親,在細小事情上從不與她妥協。在愛玲逃家投奔她時,她竟然說出這樣的話:「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裝上。」這當中有人生的大道理在——世事不可兩全,人要學會抉擇。
她又教愛玲直面人生,「要讀書,我雖可幫你拿學費,但總得你自己拿定主意。這一去,總沒有回頭路。前途是你自己的,不能事事都讓我幫你安排,要爭取要放棄,你自己要想清楚。」
這話雖是嚴厲,卻也是理,至少讓愛玲懂得如何選擇。相比較結婚十年後才幡然醒悟的蘇青,愛玲少了許多婚姻的折磨。也許她應該感謝母親的指點,讓她免於落入尋常女子深鎖閨閣、早早嫁人的老路。
兒子來了,她也能決然說出:「我現在沒有收入,又要供你姐姐念大學,經濟上已經很吃緊了,實在沒有辦法再多負擔一個!你回家,跟著父親,將來張家還要靠你。」對於生活,她看得這樣平實剔透,不多浪費感情。
對金錢,她亦是冷靜公平,該花則花,不該花的一個子也不拿。愛玲找她要零錢也要惴惴地。在《私語》一文中愛玲說:「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
那時候的愛玲因為對自己的不確信,常常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這種感覺,對曾經一樣托庇父母照顧的我來說,真是感同身受。有一種茫然無助的羞恥。
黃逸梵教訓孩子並不疾言厲色,但自有一種挑剔在裡面。她尤其懊惱於愛玲生活上的弱智,她對她說:「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又說:「真不敢想像你一個人到國外怎麼生活?嫁人也不成!你連基本生活的常識都沒有,事事要我從頭教,等把你都教會了,好的對象也都給挑揀光了!」說這樣的話,黃逸梵真算不得一個慈母。但她成功了,她把性格裡獨立冷靜的特質深深地植入愛玲的骨血裡。她給了愛玲一雙冷眼,一副熱心,更教會了她如何在亂世中保護自己。
到後來愛玲靠文字吃飯,和胡蘭成相戀,離異,遠走異國。一直沒有被生活擊倒,靠的是被母親黃逸梵訓練出來的種種能力。
我亦想起母親自幼教我如何正視自己的缺陷。對我好,又不同情我,處處給我壓力。到現在我能獨自面對失敗,堅強地生活著。從前的怨,現在轉過頭來想想還是感激的多。
愛是恩慈,但亦可以挑剔嚴厲。沒有這樣的母親,或者就一路沉淪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