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
煊赫舊家聲
人生難描,如桃花難畫。因人世浮光掠影,千頭萬緒,寫人山河浩淼,寫得博而靜最不易。如曹雪芹寫榮國府,千頭萬緒,竟如亂麻一般,要從劉姥姥身上寫起,慢慢地牽引出事來才妥當。
又有說評書傳奇的人,任憑人物故事怎樣紛雜繁複,心底總是靜的,口上說來,才有條不紊。
我寫愛玲,雖是隨心隨筆而至,不拘理法,心底亦是要理出個頭才好。因為,我也只是個讀故事,論傳奇的人。觀,浮生如夢,舊夢如歡;看,張愛玲的一段華麗緣。
從一九二零年到一九九五年,時光漫長無盡。我看見一條河,卻只能臨水照影,呆呆地站在河邊,與她相對惘然。她深靜娟秀,讓我不能輕易動步。
可是,驀然間,蒙神恩啟,我的筆,輕輕地點中了塵埃裡的幾個人。看到他們浮沉的模糊面容,突然間明白:她的父母——張志沂和黃逸梵,是她的源;上溯到她的祖父張佩綸和曾外祖父李鴻章,那是她的頭。
於是,就有了這樣的傳奇。
張佩綸,少時熟讀經書,中進士,入翰林,憑著一支筆,參倒了許多的貪官,也得罪了不少的人,被譽為清流健將,名震天下。據《清史稿》記載,馬尾之敗後,張佩綸罰滿歸京,聽候起復,李鴻章不念舊惡,以女妻之。大概是為了延攬人才,亦或是張佩綸真的得到了其女兒的垂青。張佩綸後來雖然娶了李鴻章的千金,但李鴻章與他為翁婿,反而不便保奏他了。於是夫婦二人只能避居南京,住入張府,過上了吟詩作賦、煮酒烹羹的生活。
《孽海花》裡寫李鴻章的千金擅詩,有詩評馬尾之敗云:「論才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對張佩綸頗有憐才愛惜之意。這是話本小說之衍,無非談資。如若沒有《清史稿》的史筆,我至多當它是一段紅塵艷事,詩詞曲賦裡的粉末香屑。
李鴻章真是霍霍君子,能成為晚清中流砥柱,並非無因,亦非浪得虛名。能不拘門第,慨然將女兒下嫁,這一點心胸就極高。古來仕官重臣莫不拘於門第,拈著身上幾根羽毛,以為自己就是鳳凰。像李鴻章這樣肯把小姐許給一介清流,而且是戰敗之臣,能有幾人?
若沒有他的成人之美,張佩綸與李菊耦不結秦晉之好,沒有愛玲的姑姑和父親出世,愛玲又毛之焉附呢?中國的家族血脈如河流,不可割裂,如黃河長江,潺然流動淵源不息。
算起來,張志沂是李鴻章的外孫,愛玲也就是李鴻章的曾外孫女,真正的貴族之後。愛玲雖然出生在上海的張公館,但她的命運,她的作品都與南京的祖宅隱隱相連著。
關於這段家世,愛玲的態度是曖昧不清的。小時候一次放月假回家,弟弟像搶到一條獨家新聞似的,故意以一種不經意的口吻告訴愛玲:「爺爺的名字叫張佩綸。佩服的佩,經綸的綸,絞絲邊。」
愛玲詫異這個名字有點女性化。平常看祖父祖母的遺像習慣了,只曉得是爺爺奶奶,從來沒想到爺爺也有名字。
又有一天放假回來,弟弟給她看新出的歷史小說《孽海花》,不以為奇似地撂下一句:「說是爺爺在裡頭。」她切切地看了起來,凡是關於莊侖樵的地方都看得格外仔細。
「我看了非常興奮,去問我父親,他只一味闢謠,說根本不可能在簽押房撞見奶奶。那首詩也是捏造的。」父親讓她去讀祖父的文集,然而「典故既多,人名無數,書信又都是家常話。幾套線裝書看得人頭昏腦脹」,卻又不好意思問人,擔心別人以為自己「喜歡講家世似的」。
她雖然從未見過這位傳奇祖父的面,卻似乎很欣賞他,說他好。這與母親和姑姑態度迥然相異。也許並非因為血統遺傳,而是仰慕祖父的才華。她讀到他的手稿,也許感覺他是個性情中的真人,能夠體味到那人生的起落,有一種浩淼的「身世之感」。
這樣的情結在以後有種種流露,這樣的出生,她並不刻意拒絕,自然也無法拒絕。偶爾引以為榮耀也是自然的,也並不過分。常人常理,無可厚非。
然而又有引起他人種種的猜忌。「張愛玲在發表文章之餘,對於她自己身懷『貴族血液』,卻是『引以殊榮』,一再加以提及,俾眾周知」。
甚至有譏諷之語:「什麼名門望族,什麼貴族之後!李鴻章不過是葉赫娜拉氏座下的一條狗,見了她口稱老佛爺吉祥!如此的奴顏媚骨,有什麼好拿出來顯擺的?」
我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家族血統,又扯到門第相當,貴族之後,典型的階級思想。但終覺得人與人之間是有差異的,對那些冷嘲熱諷之人,我只是嗤一句:「就是看你沒有,顯擺給你看的!」我不介意有人批駁我門第觀念深重。
最厭這一類道學先生,儼然自己是勞苦大眾的代言人,其實不過是祿蠹之流,假清高,名利之心比誰都炙熱。
血統無須提,這是天生的。亦有古人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隔了千年,亦是金石之聲,錚錚入耳。然貴族家風,如何又不能宣揚?中國的王道便是世襲,一家之言,一脈風流。好的東西經時歲鍛打留下來,化做中華之經脈。時間在其中緩慢流動,融入中國人身體裡的精氣神,亦可剛亦可柔。
愛玲的祖母有四句詩:「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榮。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
多情人看到淒涼,我無情之人卻只聞到朱樓碧戶的脂粉花香,磚頭牆縫裡滲出的繁華遺跡、赫赫風流。看到高高門楣上掛的四個字——煊赫家聲。即使是舊的,也是一脈相承,做個貴族之後,即便沒落了,有「煊赫舊家聲」可供遙想,有什麼不好呢?
風流亦可自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