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這句話,我很想對別人說一說。苦於一直沒有男人贈予千金或是價值千金的東西,所以我也就一直沒有機會做出羞答答的樣子說:"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一個女人,以色事人固然是很卑微的事情,可是如果不能夠以色動人,同樣是很卑微的事,會鬱悶到內傷。大多數都想這樣吧,他為我傾倒,而我又不對他迷戀,姿態瀟灑,態度游離。
這兩句很撩人的話,出自《碧玉歌》。《樂府詩集》裡共錄《碧玉歌》六首,有題為孫綽做的,有題為梁武帝蕭衍作的,還有唐朝的李暇作的,雖然作者很不統一,但風格和內容都很接近,都是以碧玉起意,以碧玉為歌。
書上說,碧玉是宋汝南王小妾,汝南王寵愛她,就為她作歌。但是宋無汝南王,疑為晉汝南王之誤。晉汝南王叫司馬義。他有一個小妾叫碧玉。碧玉姓劉,她並不美艷,但從汝南王對她的寵愛來看,她應該頗有媚態,很吸引男人,而且歌唱得很好,雖然她自謙說"慚無傾城色",但是女人謙虛的話多是不能相信的,她們通常是為了引出更多的讚美。(男士切記!)
我把六首碧玉歌都摘錄出來,從中讀出一個少女的成長和成熟。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芙蓉陵霜榮,秋容故尚好。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碧玉小家女,不敢貴德攀。感郎意氣重,遂得結金蘭。
碧玉破瓜時,相為情顛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晉·孫綽
杏梁日始照,蕙席歡未極。碧玉奉金盃,淥酒助花色——
梁·蕭衍
碧玉上宮妓,出入千花林。珠被玳瑁床,感郎情意深——
唐·李暇
梁武帝和李暇的,艷麗嫵媚,為歌而歌,折損了活潑真切的情感,所以讀起來漂亮而不生動,我們不去談它。感覺上越往後的朝代詩文越是有這樣的毛病,詩經,唐詩,宋詞即使做艷語也有樸素生動的味道,我們讀到,就好像親見當時情景,感知到當中蓬勃的情意,就像我們讀李白的詩,看到他在山間高臥,在花下獨酌,知道他的落寞和豪放,與他同喜同悲。柳永的詞也艷,"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可謂至艷的情語,但沒有人覺得它浮靡,不堪咀嚼。
及至《碧玉歌》也是。《碧玉歌》是情歌,魏晉文風所致自然也艷到不堪。像"碧玉破瓜時,相為情顛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簡直就是破到艷情,直白大膽之處和《花間集》中描寫男女歡愛的詞不相上下。
"破瓜",我在看古典小說時經常看到。現在,這個詞已經被人誤傳到有點色情的味道。想必老師上課說到這個詞也大為頭疼,因為不說,學生不能真正的理解意思。說的不好,又有誤導下一代的意思。破瓜是指女孩十六歲,俗話說的年方二八。篆字"瓜"很像兩個"八"字疊在一起。所以古人常以"破瓜"指女子二八年華。
碧玉到了十六歲的時候,處子的清香開始散發,瀰漫。她偶爾秀髮微拂,露出圓潤小巧的耳垂,白皙修長的頸脖,她步態搖曳,行走也帶著香氣,回眸一笑令人心醉神迷。汝南王要求和她歡好,也就是正式將她納為自己的姬妾。這一首就是寫他們歡愛之時的情景。詩以碧玉的口氣說,現在我到了十六歲,已經懂得了您對我的情意,與您一樣,我也為我們之間的情意心意繾綣,不再因為您對我表示好感而感到羞澀,我不再逃避您,而是轉過身讓您抱住我,接受您的愛意。
孫綽做的《碧玉歌》四首,據說是應汝南王司馬義的邀請所做,歌以碧玉的口氣,訴說了他們感情的發展和深入。歌中所唱的碧玉小家女,是我們常說的"小家碧玉"的由來。碧玉門第不高,故自稱小家女,稱汝南王為"貴德",我喜歡看他們之間的恩愛互酬,女的謙遜,男的寬大。像天空和飛鳥之間,他有肯為一笑傾千金的疏豪,她有感君千金意的喜悅,像飛鳥一樣從容地掠過廣闊天空。
越來越懂得,情感的交付是平等的。真正的感情不因地位,權勢,塵世間的種種動盪而改變,也不去譴責男尊女卑的觀念,一夫多妻的制度。因為如果以傲然姿態凌人的人,注定得不到人的真心尊重,因為人家不過是一時弱小,臣服在你腳下,有朝一日當她強大起來,會以同樣的姿態對待你。一夫多妻或拈花惹草的男子也一樣,他們將愛分散了,妄想著別人雨露均沾時會對他念念不忘,其實不過自欺欺人。為什麼?你不給予我全部的愛,卻要求我全心以對?士為知己者死。如果你對我是真心的,我會以同等鄭重的感情來回報你。
就像汝南王對待碧玉一樣疼惜。碧玉瞭解了他的愛意後,怎可能不全心回報?
(下)
想到漢樂府裡,有一首《羽林郎》。同樣是很有名的,只是偶爾被《陌上桑》的名聲掩蓋。它是東漢的辛延年有感於權貴豪強隨意欺凌婦女這一社會現象所作。《羽林郎》裡的胡姬,是非常有膽色的女子,她年方十五六歲,已經當壚賣酒了。卓文君也當壚賣酒,但年紀一定大過她,而且有司馬相如陪著,不像胡姬孤軍奮戰。
漢朝的時候,匈奴等外族已與漢朝通商,洛陽長安等地常有胡人來經商。胡姬是外族的女子,但胡姬給我的感覺總是親近,總覺得那裡見過,後來想起來她和古龍《蕭十一郎》裡面的風四娘一樣,都像曼陀羅花那樣艷辣撩撥,風情萬種。
因為是諷刺詩,辛延年用了託言的手法,他假托這個調戲民女的豪奴是霍家奴,霍家,指西漢的大將軍霍光,霍光當年權傾朝野,整個家族人都官居高位,女兒也入宮當了皇后。霍光死後,妻子郭氏指使人毒死先皇后許平君的事情暴露,漢宣帝劉病已為妻報仇,清算總賬,誅了霍家九族。
雖然不是霍光,這個人也是一個權貴的家奴,他依仗主人的勢力橫行霸道。在楊貴妃最得寵的時候,楊國忠的家奴冒犯了公主的車駕,駙馬和他們理論,他們乾脆連駙馬也痛毆一頓。可見這些豪奴狗仗人勢到了什麼地步。
馮子都這個奴才騎著馬招搖過市,無意間看見了胡姬,看上了胡姬的美色就上前調戲。一看胡姬本身打扮得很時尚,又是當壚賣酒的,就以為人家很隨意,會任他輕薄,他在店裡先是要酒,後是要菜,然後又輕浮地想把青銅鏡繫在胡姬胸前的衣襟上。誰知胡姬的膽色非一般的嬌弱閨秀可比,她一一滿足他的要求,面對他的調笑,待之以禮,曉之以情。最終表明態度,寧死不從。讓豪奴無可奈何。
"多謝金吾子,私愛何區區"和碧玉說的"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是一樣的意思,不一樣的是,胡姬是看似禮貌的斷然真拒,而碧玉說這話則是情人之間耍花槍的假拒。
我非常欣賞胡姬說的幾句話,幾乎可以看見她說這幾句話時的莊重神態:"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舊,貴賤不相逾。"
其實想清楚了,就會發現人除了生死之外無大事,若我們的膽色,對事態的判斷及把握已經跨越了生死,那就再沒有力量能約制我們。就像秦王奈何不了藺相如,馮子都也無法控制胡姬。
我可以撕裂這羅裙,不惜這性命。因為我心中有信念,我有自己珍重的情感。我有想要珍惜的人,不是你憑借外力可以橫加干擾的。
對自我的堅持和肯定。勝過一切外在的虛名榮譽。"人生有新舊,貴賤不相逾"一句是最令我震撼、銘心不忘的。人,真的很難做到不喜新厭舊。通常能夠喜新不厭舊就是很難得了,而真正能明白自己的身份處境,不因貧賤羞慚,不因貧賤而焦躁,安貧樂道就更難得。
多數時候,人都是想竭力往上攀爬的,鏡花水月心思虛妄。所以你看見《古詩十九首》記下了寒門士子在世族門閥制度下壓制下那麼多的不平和悲憤。但在一個胡姬的口裡,(在辛延年這樣默默無名的人口中)說出的竟是這樣平淡有力的話。
還是樂府裡的《古艷歌》說的好:"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