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在讀史,柏楊版的資治通鑒,比「司馬牛」(東坡語,呵呵)原著好懂多了,而史學價值又不遜於司馬光,老爺子功德無量,著實為後人造福。看到五胡十六國那一段,不免掩卷歎息。五胡亂華,生靈塗炭兼之國祚不保已有無數史家為之歎息,我就不費那個唇舌了。
當時天下又是類似三國時候的三足鼎立,關中一帶是氐族苻氏的前秦;潼關以東是慕容氏的燕國,長江流域(包括荊州,益州,揚州等等)是東晉的地盤。這一段歷史,在中國歷史上也算異數。將星雲集,人才汲汲,偏偏大統一的局面遲遲不來,時機往往為小人斷送。當時各方都有數的出來橫絕百代的人物:前秦一方有被苻堅視作諸葛再世的王猛。王猛的施政方略與諸葛亮治蜀時相仿,也無愧他的名字,走得是剛猛嚴苛的法家之路,而他的功業六出岐山徒勞無功的諸葛亮相比,要成功得多。在他的統領下,前秦攻滅了慕容燕國,統一了整個北方。東晉方面則有集魏晉風度的大成者,一代名士謝安,又有一時說「既不能流芳後世,不足復遺臭萬載」,一時又抱著柳樹涕淚長流的超級性格複雜牛人桓溫;前燕方面則有家族領袖國之干臣慕容翰,慕容恪,慕容垂。
當時各方的角力在著名的淝水之戰中達到高潮,並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落幕,這段歷史精彩程度實在不下三國,只是沒有羅貫中這樣的大師為其寫述,十分可惜。
但我的話題又不止為此,我為的是埋藏在這歷史廢墟下細微跳動的曲婉男心,為的是一個身為前燕的皇子,因滅國做了臣虜因絕色做了孌童,又做了西燕皇帝的慕容沖。他和上面談到的人事都有或遠或近千絲萬縷的聯繫。
其實我為不為他歎息都一樣,歷史從不理會後人如何悲憐,不會因任何人而改變。所謂改變歷史,只是人在當時的主觀看法。歷史如龜甲上潛伏的讖文,不打碎沒人知道,實際上一切早已注定。該發生的事,該出場的人,會在適合的時間,循著各自的軌跡紛紛出場。當時間走到370年,其後秦主苻堅滅前燕,虜獲幽帝慕容暐,其妹清河公主,其弟慕容沖,並眾慕容族人。
一部十六國史,說的不過一個道理:「欲亂者,必先自亂之。」西晉不亂,不會有五胡亂華,晉室南渡;前燕不亂,不會有符堅滅燕。西燕吳王慕容垂先在枋頭一戰將一世梟雄桓溫打得落花流水元氣大傷,使桓溫賴以起家的精兵幾乎損失殆盡,弄得後來想篡位都底氣不足,淝水之戰又不損一兵一卒,戰後離開苻堅,僅帶了幾十個人去復國,憑借自己的軍事能力建立後燕,成功復國。強人強到這種程度,當初要不是被自家人逼的走投無路投奔大秦,符堅再怎麼野心勃勃也不敢輕舉妄動。西晉覆滅如是前燕覆滅如是,其他國家也大同小異。
漢樂府裡有很多歌,唱的都是兵連禍劫時,小民流離呻吟之苦。《艷歌行》有「石見何纍纍,遠行不如歸」之語,《悲歌行》裡有「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纍纍。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這悲鬱之極的歌無端叫我聯想起慕容沖。他在國滅被押解上秦都的時候,回望破落的故城。心情應該和《悲歌行》裡唱得一般無二吧。抑或是更悲涼。
前燕滅了,家也沒有了。而他彼時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再堅強,也有個底線。
其實在亂世,王族世家也一樣悲慼。在某種制度下,地位越高,遭受的摧毀也越徹底。他們的家,他們的國都沒有了,這樣的遠行客,比小民更窘迫,天下之大,竟無歸處。
鳳皇兒,他的歸處,比被宣佈處死還要難以接受。《晉書》(卷一一四):初堅之滅燕,沖姐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堅納之,寵冠後庭。沖年十二,亦有龍陽之姿,又幸之。姐弟專寵,宮人莫進。長安城中民謠遂起:「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
慕容家族世代帥哥,基因極好,慕容沖更是當中佼佼者,被冠之「五胡十六國傾國傾城第一人」的稱號。男子也有愛美之心,但若他的容貌給他帶來的只是屈辱的話。縱然是絕色,也高興不起來。
一夜之間他由王子變成孌童,此後的慕容沖小心翼翼應對符堅,他將自己沉重恨意磨成匕首,貼肉收藏,只待有一日讓仇人一刀斃命。你要他怎麼甘心做孌童?他不是龍陽,子瑕,更不同於鄧通,董賢,他生來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王子,十二歲已封中山王,官拜大司馬。國破虜族,這無疑在他個人的恥辱柱上又加上了一筆亡國之恥。後人說慕容沖當時不過十二歲,小孩而已,這官銜當然是虛的,未必懂事。然而翻看五胡十六國的歷史,我們會發現鮮卑王族裡十一二歲的王子手握大權的不乏其人。北齊的琅邪王高儼小小年紀便成為北齊的權臣,代父行權,處理政務時的老辣讓一干王公大臣莫不畏懼,此時的他,也不過十一二歲而已。(高儼「謀反」被殺時才十四歲,留下了四個遺腹子,全被哥哥殺了。歎一句,古代人真早熟啊!)因此慕容沖那個「大司馬」的官銜未必全是擺設。
更何況慕容家的血液裡世代流的就是不安份的血。這樣一個心比天高的人,你要他怎麼甘心做一個玩物?一個心比天高手握重權的小王子,國破之後竟然要委身事人,身世之跌宕足以解釋他日後為何血洗長安,將千里關中沃土盡變成修羅場。
苻堅是雙性戀。這個並沒有太多值得驚奇的地方,很多皇帝也是,很多人都是,只不過這取向沒有醒目到值得史家去記一筆的地步罷了。事實上歷史上除了慕容沖姐弟共事一君以外,還有漢武帝時的李延年與李夫人、漢哀帝時董賢與董昭儀,都是兄妹共事一君的。不必張大嘴巴,上下數千年,什麼樣的人物都有,什麼樣的事都發生過。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在這三對雙性戀當中,我個人的感覺是,漢武帝對李夫人的感情要遠遠深於其兄,漢哀帝對董賢的感情要略為深於其妹,而苻堅對慕容沖的感情準確來說應該是不亞其姐吧。
苻堅在收納慕容沖三年之後,終於在王猛的勸諫下。放慕容衝出宮。兩年後任了平陽(今山西臨汾)太守。苻堅其人,種種史書上的記載相當正面,以他的行事來看,的確無愧一代霸主明君。就是漢人也未必有他好氣度,但我總覺得符堅其人太過理想化,被「天下大同」的理想給害了,對前燕、東晉的降臣太過寬容,埋下禍端。特別是淝水之戰的一敗塗地,導致使赫赫前秦分崩離析。苻堅外逃,被姚萇勒斃於新平寺。否則,隋文帝的大一統時代,極有可能在苻堅大帝的時代提前到來。
悲情王子慕容沖的崛起就在苻堅淝水之敗後,曾經在苻堅身下宛轉承歡的他,結集鮮卑舊部,趁亂而起,馬踏關中,揮刀雪恥。苻堅,他不會想到。這個有著傾國容顏的男孩子會在十二年之後不著甲冑地兵臨城下,以勝利者姿態的出現在前秦軍民的面前。在他的記憶中,慕容沖永遠只是那個雪膚烏髮,有著身體柔軟、眼神倔強的小小孌童,沉默寡言。他與之耳鬢廝磨了三年、卻從不曾在清醒的狀態下以平等的姿態凝視過他……他從不低頭,所以他看不見,慕容沖眼底的仇恨和隱痛。
慕容沖兵臨城下的時候,符堅派人送了件錦袍給他,希望他能念及昔日床第舊情。然而傲慢的帝王,身為玩弄者的他,又怎會瞭解玩物的心情。符堅天真地以為雙方有愛,而慕容沖擁有的只有恨。他恨不得用所有的血洗清這段恥辱,如果記憶可以隨意Delete,他一定把那三年徹底清空,一絲不剩。可惜不能!他已死死地被符堅釘在恥辱柱上。可憐他,連報復都不快樂。
慕容家族無論男女都姿容絕世,然而素來詭桀暴虐,好比天龍八部裡的阿修羅。城危糧盡,符堅被他曾經寵信過的慕容家族傷透心,一怒下令將城內鮮卑人全部處死。鮮卑人發瘋般地圍攻長安,慕容沖更把復仇的怒火發洩到無辜民眾身上。他縱容手下燒殺劫掠,將村鎮夷為平地,搞得關中道路斷絕,荒蕪無煙。
慕容沖在幾個兄長相繼死後,在阿房城繼位,做了西燕皇帝。此處長滿了梧桐,翠竹。傳說中的鳳凰看到梧桐,常落下來休憩,用竹食填肚子。而今綠影婆娑的阿房真的有鳳來儀。慕容沖心氣極高,自幼其父極寵之,呼之以鳳皇兒,而他也果然是隻鳳凰,歷經劫波之後浴火重生,只可惜怨毒太深不能涅磐。換作《天龍八部》裡的復辟狂人慕容博父子復國當了皇帝也許會興奮不已,覺得不負此生。但慕容沖不會開心。他復得了國,復不了他自己心意凋零。後來的他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從不披甲冑,身著素袍固然瀟灑,卻也讓千年之後的人窺見他內心復仇之火掩飾不住的渴死之意。那首昭示他一生命運的歌謠是這樣唱的:「鳳皇鳳皇止阿房,鳳皇鳳皇,何不高飛還故鄉?無故在此取滅亡?」
似聽見慕容氏的在天之靈在天上悲歌低吟:鳳皇兒,鳳皇兒。石見何纍纍,遠行不如歸啊!
慕容沖這只疲憊孤獨的鳳凰,他無意於帝位,亦無故鄉可還。我想,到最後連國仇也不是令他執著原因,因為慕容氏太多人搶著復國。他只是執著與曾經的傷害,決意洗刷畢生恥辱印記,站在符堅的面前,以一個男人的凌厲姿態面對他。他像餓極了的禿鷲盤踞在符堅的領空淒叫,宛如枉死城裡的怨鬼幽魂,冷眼看他倉皇出逃。
他與那些征戰天下的人不同,別人要贏得世界,而他只要贏過符堅。也許他是有過野心的,但野心最終輸給了恥辱感。我非常能理解他後來的自暴自棄,在屬於他的瘋狂殺戮和報復結束之後,他心意空洞眼神蒼白如白晝。已不在乎滅亡,他所要做的,想做的已經結束。
我是憎惡恨人的。恨人太累。恨意灼熱傷人,且需要付出全身心去長久對待,之間又不是對等,如將自己放在火上熾烤,得到的熱量再去燙傷別人,輸贏都是煎熬。當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恨意大到完全淹沒自己時,未嘗不是悲哀。你已經失去了恨他的意義,恨的只是當時的自己。所以有人說,如果報仇太麻煩的話那也就算了。誠是智者之言。
所以在符堅死後,他也隨之灰飛湮滅。終其一生他逃脫不了他,永遠是符堅身下的影子。這個男人,終是悲情大於暴虐的。
狼煙四起。一朝皇弟轉眼成了身世堪憐的孌童,十二年後又成血腥殺戮的鐵血皇帝。命運翻覆折轉將他搓揉其中。可是,為什麼?當烽煙熄滅水落石出之後,我看見,留在月光水影裡的,仍是那個美如月光,不諳世事的小王子。他的生命像水底石邊的青苔一樣柔軟青澀。
參考書目、篇目:
佚名《中國古代十大反間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