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桃花 正文 滄浪有釣叟,吾與爾同歸
    逍遙與風流

    他是一個習慣隱身的男人,興盡而返扁舟垂綸,於波濤萬頃中尋覓本心。山河動盪,最是這樣的時節,漁樵唱晚皆有遠意。漁人的枯燥勞碌被他淨化成了詩意。

    他更願意以知交的身份遠離,為他祝福。就讓清風縷縷、流雲淡淡為他捎去惦念。

    三江五湖之外,有這麼一個人,昔日為臣下,今朝為故人。無論身在何處,仍憐他為天下第一苦命人。只是原諒他不能追隨,為他鞠躬盡瘁,以身命相陪。世上有諸葛孔明這一類勞心勞力的入世知己,也必有張志和這樣不耽於紅塵的世外高人。

    張志和入仕和歸隱都在肅宗、代宗兩朝,應該是中唐最早的詩人之一。就像這首《漁歌子》所歌詠的生活:「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風也不大,雨也不膩,脫去了冠冕朝服,穿上清香輕便的蓑衣。

    可以知道,他的理想是寄情山水歸於自然。興之所至便乘船訪友,尋得三五知己談詩論道,酒酣時吹笛擊鼓,乘興揮毫作畫。

    史載張志和喜歡在音樂、歌舞、宴飲的環境中作畫,他的畫與樂舞同一節奏,作畫不假思索須臾可得。筆墨揮灑間,或山或水,宛在眼前,其神俊不可描摹。在畫界,他的畫作被定義為逸品,逸品高於神品,就像書法裡的法帖是最高級別一樣。

    皎然有詩描寫張志和作畫時的狂態:「手援毫,足蹈節,披縑灑墨稱麗絕。石文亂點急管催,雲態徐揮慢歌發。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尺波澶漫意無涯,片嶺勢將倒。」又贊曰:「玄真跌宕,筆狂神王。楚奏鏗,吳聲瀏亮。舒縑雪似,頒彩霞狀。點不誤揮,毫無虛放。藹藹武城,披圖可望。」

    想來,張志和作畫如公孫大娘劍舞般酣暢。逍遙是精神的自然流露,不可模仿,不可複製,不可多得。觀者所受的感染震撼不止於畫作完成後的意韻,觀看他作畫同樣是難得的藝術享受。

    皎然不是俗人,能得他如此傾心讚頌,可知張志和的確風骨高雅非比尋常。才高如此,他仍是不戀塵俗,瀟灑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他是一個習慣隱身的男人,興盡而返扁舟垂綸,於波濤萬頃中尋覓本心。

    山河動盪,最是這樣的時節,漁樵唱晚皆有遠意。漁人的枯燥勞碌被他淨化成了詩意。有道是: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他的生活悠然自得,像魚一樣自在穿梭,暢快的愉悅感像水流一樣清澈。

    當時與他相好的人有書法家顏真卿、茶聖陸羽、詩僧皎然等,都是當時聲名遐邇品行高潔的名士。他們自成一個圈子,時常雅集,做一些真正文人做的事情。《漁歌子》正是他參加顏真卿的宴會時在宴席上與眾客的唱和之作。張志和第一個起頭。那場歡宴眾人興致勃勃,與會五人各作五首《漁歌子》,張志和還為詩配畫,二十五首足以集結成詩集,最後真正流傳下來的,只有張志和的五首《漁歌子》。

    很多東西都被光陰洗得單薄,時間可以讓一個譽滿神州的人銷聲匿跡,一群叱吒風雲的人身影模糊,唯獨會將詩意變濃。

    除卻路人皆知的第一首,其餘四首寫得也很好,只不過被第一首的盛名所掩罷了:

    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

    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

    (其二)

    釣台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

    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其三)

    溪灣裡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東。

    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歎窮。

    (其四)

    松江蟹捨主人歡,菰飯蓴羹亦共餐。

    楓葉落,荻花干,醉宿漁舟不覺寒。

    (其五)

    這五首《漁歌子》描寫他到過的各處江湖勝景。第一首寫西塞山前的漁人生活。這是湖北的西塞山。陸放翁《入蜀記》云:「大冶縣道士磯,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漁父》詞所云者。」

    玄真子是張志和的自號。張志和好道,素以道家方法修身養性,也被後人奉之為仙。《續仙傳》裡說他用道家水解的方法白日飛昇成仙。在世人眼中,張志和是自沉於水。他的好友顏真卿在祭奠碑文裡不忍言明,只說他「忽焉去我」、「煙波終身」。

    據施蟄存先生研究,五首《漁歌子》的次序,在往後的唐憲宗時代李德裕所得的抄本上,已經錯亂了。第五首「青草湖中月正圓」應排第二。前兩首是張志和回憶做南浦縣尉時的漁釣生活。往下三首,是他歸隱後從金華泛舟東下的情況。「釣台漁父褐為裘」是寫嚴子陵的釣台,這是富春江上的漁人古跡。「長江白浪」泛指富春江。「溪灣裡釣魚翁」寫的是溪灣裡的漁人生活。「松江蟹捨主人歡」寫松江上捕蟹的漁人。松江就是吳江。「菰飯羹」是用晉代松江人張翰的典故。

    菰飯羹,季鷹歸來,張翰身在洛陽,秋風起時懷念家鄉的菰米飯、蓴菜和鱸魚。道:「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家鄉風物有味,這個曠達的人毅然辭官回家。

    菰是茭白,菰米是茭白的籽。茭白結籽可以做飯,唐以前的人,食用菰米甚為普遍,唐以後就漸少了,宋人視菰米為稀有佳餚,明人就和現代人一樣,開始不知菰飯為何物了!李白在詩裡寫道「跪進雕胡飯,月光照素盤,三謝不能餐」,老嫗手捧著新做好的菰飯,盛在粗糙的盤裡端上來,香氣盈盈。月光照耀,菰飯益發潔白晶瑩,那雙蒼老的手,誠摯的眼睛,物簡情濃,貧家待客的虔誠令曾經浪游四海、食遍珍饈美味的他感動得難以下嚥——與美好的感情劈面相對,總會心潮洶湧,人是容易被看似微小的事物撩動劇烈情感的。菰飯消失同樣叫我這樣好吃的人流一把多情淚!

    張志和之前的盛唐時代,亦有不少著名詩人歌詠漁父的生活,藉以表達安閒自在不羨名利的心境,卻沒有他表現得那般自然。因其他的詩人只是觀察感觸,抑或偶爾出場客串一下漁父的角色。唯獨他是真正做了漁父,萬緣放下,泛舟五湖,最後還沉水謝世,畢生與水密不可分。

    這些詩意境雷同,內容和思想上並無實質差異,但在詩詞節律上,張志和的《漁歌子》卻有創新,採用了三言七言混合的長短句法。從這個意義上說,張志和是唐詞的開創者之一。

    《漁歌子》既成,因其詞律和諧意境高遠,他本人後來又下落不明,被傳升仙,更為詞作平添了幾許傳奇色彩。後人津津樂道,唱和者不絕。其中既有才華高絕如溫庭筠、蘇東坡、陸游者,也不乏宋高宗趙構這樣偶爾興起為之戲者。

    張志和的《漁歌子》流傳到東瀛,在那個漁業繁盛的島國,張志和的詩受到嵯峨天皇的追捧,影響了日本詩詞的風格,促進了俳句誕生。

    櫓聲乃,喚起時間不曾沉默的部分。桃花清艷,飄過歲月的暗河。走在山河故道上,我們看見似曾相識的風景,卻尋不回舊時的風情。懷揣著雪月花時的感動,始終無法走回故事裡。

    因著這樣的惆悵,我一再回味支漁歌,歆慕他的風流。滄浪有釣叟,吾與爾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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