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捨與追憶
縱然他後來身居前蜀宰相的高位,內心深處,還是有缺憾的。他眷戀的是——那個錦衣堆雪、繁華如夢、豪情萬丈的時代。
到達洛陽的次年,回憶當時一路耳聞目見的亂離情形,韋莊寫下著名的敘事長詩《秦婦吟》。這大概是現存唐詩中篇幅最長的一首。後人把《秦婦吟》、《孔雀東南飛》、《木蘭詩》並稱為「樂府三絕」。
我將它看作晚唐份量最重的一首唐詩。
韋莊一生的播遷起於這場長安亂。他很難不對造成動亂的人反感。尤為難得的是,他在詩中對官軍和黃巢義軍的暴行都沒有偏袒、粉飾。此詩因此具有了「詩史」的價值。
韋莊託言長安兵亂的倖存者,以第三者的角度來記述離亂。詩中男子路遇秦婦,男子見一個美貌女子流落道旁,忍不住駐馬相詢。秦婦感其關心,兩人攀談起來。
秦婦心有餘悸地回憶起亂軍到來時城中燒殺搶掠的可怖情景。那一天,她還如往日一樣生活在深閨,生活悠閒略顯寂悶,渾然不知外面風雲變色,轉眼就要大難臨頭。黃巢軍的到來那麼突然,官軍掩護權貴們潰逃,留下滿城百姓面對殘局。
長安城頃刻淪為人間地獄。繁華的城池被洗劫一空。兵荒馬亂中人們驚惶奔逃,無數人死於亂馬踐踏,刀下亡魂亦不計其數,妙齡少女慘遭戕害。秦婦所言東鄰女被擄走,西鄰女不從被殺,南鄰女姊妹自殺,北鄰少婦逃上高樓被大火燒死。這些女子未必實有其人,但她們的遭遇是真實的。
秦婦本人被黃巢軍中將領擄走,委身賊將,所以她僥倖得生,更得見這些沐猴而冠的人是如何潰敗。黃巢軍敗退後,秦婦趁亂逃出長安,沿途所見荒煙蔓草,斷壁殘垣,十戶九亡。秦婦託言在華山中看見廟宇凋敝,她與神靈對話,不止是人,連唐玄宗御封的金天神都無能為力入山避難。這裡也隱晦地表達了喪亂飄零的人們對唐王朝的失望。
黃巢軍落敗後,人們的劫難並未到此為止,公元883年夏天,黃巢軍退出長安之後,官軍又湧入城內,「爭貨相攻,縱火焚燒,宮室裡坊,十焚六七」。
秦婦在洛陽所遇的新安老翁亦訴說自己的遭遇。他原本家境富足,家財即使在被黃巢軍掠奪之後,也猶有餘存,但「自從洛下屯師旅」之後,官軍比叛軍掠刮更厲害。老翁罄室傾囊,一家人骨肉離散。風燭殘年,如今又是孑然一身,老翁只能含淚嗟歎:「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能苟全性命已屬萬幸,可是活著也只是淒涼地苟活。亂世之中如他這般遭遇的人,實在是數不勝數啊!
男子問秦婦今後有何打算,秦婦說,聽說金陵安康,準備去江南之地安身,希望可以逃避戰亂。
於是提到了江南,望江南,夢江南,憶江南。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堪入詩入畫的江南。無論時局怎麼顛沛,江南彷彿國人有意保留的精神淨土。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江南富庶,似乎是永恆的安居之所,明艷的桃花源。
韋莊本人亦有江南情結。他早年遊歷江南,從此對此地有繾綣不息的眷戀。因為依戀,他詞中的江南分外明媚綿軟溫柔。在清醒中沉醉,在沉醉中醒轉,一次次從江南的甜夢中醒來,旖旎風光黯然銷魂,回望中原,看世事又蒼涼了一層。
中原板蕩,江南山水清幽,佳人明艷多情。可惜終非故鄉。他就像一隻孤雁,眼見此地風光絕勝,奈何心中仍有牽念,只能棲息片刻,不能停留一生。留得再久一點,遠行的意志就要被這多情眼波、綿綿杏花春雨浸軟,消磨殆盡了。
韋莊目睹了各路軍隊燒殺搶掠的暴行,見證了承載了萬千繁華的帝都如何變成了一座不堪回首的廢墟。這些都令他感到悲憤、心悸。
《秦婦吟》因忠實抒寫了戰亂中人民的喪亂飄零之苦,寫成後不脛而走,流傳天下。許多人家都將詩句繡在屏風、垂幛上,韋莊本人也被稱為「秦婦吟秀才」。韋莊在寫了《秦婦吟》十一年後才進士及第。後來的當權者多為「剿滅」黃巢起義過程中崛起的功臣。《秦婦吟》裡諸如「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入門下馬若旋風,罄室傾囊如捲土」之類敏感的話語是會觸痛新貴們的神經的。
所以,恐怕也只有在成名作被淡忘之後,他才能不為公卿權貴所忌。韋莊後來事蜀,蜀主王建是當時官軍的將領之一。為尊者諱,韋莊自然諱言此詩,竭力避此詩流傳。他在《家誡》內特別囑咐家人「不許垂《秦婦吟》幛子」,亦不准將此詩收入他的《浣花集》,作者有心隱匿,導致此詩一度失傳,直到近代才重見天日。
天四年,朱溫篡唐自立,國號後梁。就如伍子胥決意滅楚而申包胥矢志復楚一樣,朱溫滅唐,韋莊就力勸王建稱帝,與之對抗,王建建立蜀國,史稱前蜀。韋莊所做的一切努力本身就是「憶昔」的明證!
殘陽染血。蜀地是令人心醉的江南,長安是叫人心碎、回不去的鄉關。
是否,當我們開始回憶的時候,已經意識到無可挽回的失去。無論是《秦婦吟》、《憶昔》、《台城》,還是他所寫的關於江南的詞,韋莊所有的詩詞都是寫給過往的、傷痕纍纍又情意綿綿的情書。試圖挽留,訴說內心的淒愴!
韋莊的詩詞之所以引人共鳴,正因他面對過往時內心的淒惻纏綿,多難過也不掩飾逃避。憶而不怨,怨而不怒。傷是一種激盪溫暖憂傷的情懷,憶昔,是他情不自禁的行為。
前朝已成海市蜃樓,此地不再有槳聲燈影水光。涼夜沉霜,身邊不再有紅袖添香。縱然他後來身居前蜀宰相的高位,內心深處,他是有缺憾的。眷戀的仍是——那個錦衣堆雪、繁華如夢、豪情萬丈的時代。
碧桃花下感流年,時間是一場夢魘。縱然時不可易,夢也要執意延續。他固執地將自己的靈魂留下,殉葬前朝。
他說:
滿目牆匡春草深,傷時傷事更傷心。
車輪馬跡今何在,十二玉樓無處尋。
還有些往事割捨不下。——其實傷懷的何止是他呢?被埋葬在時間灰燼裡的,是一個曾經無比輝煌的時代,活躍在那個時代的人們。
曾經揮玉鞭、踏花入酒肆的武陵游少,輕狂都輕狂得叫人神往、心羨。西園荒蕪公子老,南國凋敝紅顏愁。此地不再有徹夜高燃的銀燭,碧桃花在暗夜裡凋零如落淚。縱然再起高樓,權貴再次雲集,奈何情懷已死,今不勝昔。
寫到這裡,我無端想起清人黃仲則的兩句詩:「易主樓台常似夢,依人心事總成灰。」所有鶯歌燕舞的人們都消失在時光裡。
這失落的感覺,亦像韋莊《詠庭前桃》裡借桃花感慨的一樣:
曾向桃源爛漫遊,也同漁父泛仙舟。
皆言洞裡千株好,未勝庭前一樹幽。
帶露似垂湘女淚,無言如伴息媯愁。
五陵公子饒春恨,莫引香風上酒樓。
那一爐歲月的沉香屑,無論是誰點起,熏染的都是欲說還休的惆悵。舊歡如夢,這個詞真正好到讓人心有不甘。所有醒過來的夢都在提醒念念不忘的人們哪……浮生如拭,每一天都是新的。
逝如流水,想回到過去的人,睜開眼睛看看吧,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