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正文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隨手翻過蘇軾的詞集,讀到「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幾句,卻總能越過蘇軾,想起王朝雲。

    是胡蘭成,在「生死大限」裡清淡地提及。他起筆說,「蘇軾南貶,朝雲隨侍。」八個字,雋永的好像一掊淚。不必再看下去,這個妖冶的男人,就那樣清淡的筆,隨手一抹,已經撩得我哀傷不堪了。

    怎麼能不記得,朝雲如他所言是歌扇舞袖的女子。東坡和朝雲西湖初遇,應是神宗熙寧四年的事。東坡被貶為杭州通判,是輔官,只負責審案,公務並不繁重。閒暇時,性好山水的他就和朋友一起遊山玩水,飲宴賦詩。生性洒然不拘行跡的東坡,在杭州的靈山秀水中樂陶陶地過。一日,宴飲時,他遇見輕盈曼舞的王朝雲。他的妻子總姓王,或許,他真的與王氏緣深。

    那時她形容尚小,只十二歲。因家境清寒,自幼淪落在歌舞班中,雖身量不足,卻別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他看得入神,這個女子彷彿在很久以前就見過。礙於身份又不好露得太明,只淡淡一笑置之,心思卻有一縷總被絆住了,心有掛礙。

    遊船復飲宴,他又見著她。「千萬年裡千萬人中,只有這個少年便是他,只有這個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選擇的。」這一句,宜當用在朝雲身上吧。抱歉!這一次,他的一雙眼再也離不開換作素妝的她。朋友看出門道來,叫他賦詩,他脫口便是——

    水光瀲灩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兩相宜。

    ——蘇軾《飲湖上初睛後雨》

    朋友們哄然叫妙,已解其意。便有人暗中將朝雲買下,送至蘇府。這時朝雲尚懵懂不解,她太小,不明白這些大人們拽文的奧妙。可是數年後,她卻在蘇軾和蘇夫人的調教下,成了一個識詞解意的「如夫人」。那一年,蘇東坡已是四十歲的中年男子。

    《詞林紀事》卷五引《林下詞談》云:「子瞻在惠州,與(侍姬)朝雲閒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淒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傷春矣。』」

    這段話翻譯成白話文也好理解,說蘇軾和妾朝雲在花園閒坐。正值秋霜初降,落葉蕭蕭之際,蘇軾淒然有悲秋之意,吩咐朝雲拿酒來,唱《蝶戀花·花褪殘紅》一詞。朝雲剛開口,還未唱就已淚滿衣襟。蘇軾問她為什麼感傷,朝雲說:「我最怕唱到詞中『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兩句,觸景生情實在太傷人。」蘇軾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卻又傷春。」

    她如何能不傷感?她唱《蝶戀花〉淒然不成歌,是因為她體味到了其中所包含的曠達與感傷相雜的情懷。正是明白他是那樣豁達寬和的人,才替他傷感。他實在不該受這樣的磨難。朝雲待子瞻亦如黛玉待寶玉。世皆言黛玉愛哭,卻不知她的淚總是為憐惜寶玉而落,不是為了自己。朝雲也是一樣的心思。我想,子瞻是明白的,不久,朝雲病亡,蘇軾終生不再聽這首詞了。

    彼時,宋哲宗業已親政,用章惇為宰相,新官當政,於是又有一批不同政見的大臣遭貶謫。蘇東坡也在其列,被貶往南蠻之地的惠州。這時他巳經年近花甲了。眼看運勢轉下,難得再有起復之望,身邊眾多的侍兒姬妾都陸續散去,這是人心涼薄,亦是無可厚非。只有朝雲始終如一,追隨東坡長途跋涉,翻山越嶺到了惠州。

    對此,重情的蘇軾一直銘銘與心,卻不宣諸於言辭,因為夫妻就是這樣尋常的日子,尋常的兩人,也不需要滿口言謝。也是人說的,人世是這樣的浮花浪蕊都盡,唯是性命相知。直到有一天他讀到白居易的詩,才不無自豪地洩露心機——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秀不同老,無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雲雨仙。

    此詩有自序云:「予家有數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雲隨予南遷。因讀樂天詩,戲作此贈之。」夫妻談笑戲謔間,子瞻的滿足和感激宛然可見。

    這個十二歲進門的丫頭幾十年來侍奉在他左右。在他最得意時,在他最倒霉時,都誓同生死。面對比自己大許多的丈夫,朝雲的生死相從不是源於刻骨銘心的敬和愛又是什麼?她固然聰穎不凡,才能當得上他的解語花,他的「如夫人」,他又何嘗不是橫絕百年的男子,天資卓絕的才人?

    一個沒有才的男人,永遠得不到女人的喜歡和尊重。男人不要總說女人物質,女人純潔起來,也是瑤池仙露,一點俗事不沾的。端看做男人的,有沒有這個能力讓女人死心塌地?

    朝雲死後,蘇軾葬她於惠州西湖,墓邊築「六如亭」長伴紅顏。他雖然沒有和她葬在一起,我想,朝雲也是沒有怨意的。情既超越生死,又何用計較虛名?她與他既是生死相知相重的夫妻,更是比愛人還要難覓的知己。

    有人說,蘇東坡是一位「永不背叛感覺」的性情中人,我深深認同。所以他姬妾多,我亦覺得他是癡情之人。如果拿一夫一妻制來衡量,蘇軾在今天,不單在道德上,法律上還說不過呢,怕是難免有私買兒童之嫌。

    是感覺不是感情。他從不背叛感覺。王弗病逝後,蘇軾續娶,但仍在王弗埋骨的山頭親手栽下了三萬株松柏苗,以伴青塚。他對她心有牽念,年年不忘。作詞悼亡,亦是坦蕩蕩。他親手栽下三萬株松柏,那些號稱不薄倖的文人們,哪個有如此閒心?松濤入耳,我是王氏,也當安眠地下了。續妻王氏死後,他不再娶。十幾年後由其弟蘇子由將他和王閏之合葬在一起,完成他對她「死則同穴」的誓言。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在以詞寫悼亡的悲切勁上,東坡和納蘭容若極似,只是他比容若更達觀,更懂得死者長矣矣,生者當樂天的道理。

    再看他應酬歌妓的詩詞,也是端莊尊重,輕靈嫵媚之餘卻沒有一點輕佻浮浪之意,其心意與兩宋年間的那些文人騷客是迥然不同的。除了有名的他為柔奴寫的《定風波·此心安處是吾鄉》外,另一首《減字木蘭花》也是別有來源。

    鄭莊好客,榮我尊前時墮幘。落筆生風,籍甚聲名獨我公。高山白早,瑩雪肌膚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

    ——《減字木蘭花》

    這是他藉詞為歌姬鄭榮、高瑩求情脫籍所作,開了「藏頭詞」的先風。這樣的蘇軾,和那口口聲聲「忠君愛民」、「存天理,滅人欲」,卻為一己之私威逼名妓嚴蕊誣陷他人的南宋理學宗師朱熹相比,人品高下,不望可知。

    應該還有一段人們甚少提及的故事,蘇軾的初戀。我看到,就一併錄了來。他的堂妹,一個在歷史上沒有留下名字的女人,只是在東坡的詩文中稱她為「堂妹」或「小二娘」。祖父蘇序的葬禮期間,她出現了,蘇軾對她一見傾心,只不過緣分淺薄,不能在一起。這位堂妹後來嫁給了一個喜歡收藏書畫的書生柳仲遠,住在靖江,蘇軾在杭州做官時,後來流放時都去探望過她,也為她也寫過詩——

    羞歸應為負花期,已是成蔭結子時。

    與物寡情憐我老,遣春無恨賴君詩。

    玉台不見朝酣酒,金縷猶歌空折枝。

    從此年年定相見,欲師老圃問樊遲。

    林語堂先生以為這首詩是很典型的「情詩」,可看做東坡對年少時夢中情人的溫然懷念。後來這位堂妹死時,蘇軾直說自己「情懷割裂」、「心如刀割」。我真是喜歡東坡這樣的洒然真摯。對身邊的人都有敬愛憐惜的心,這樣的男子值得女人去愛,值得千年後仍時有女子為他牽動情腸。

    善男子,善女子,都應得到憐愛。

    他對堂妹的感情,是情意結般的高高在上,可以自詡。紅塵萬里,很多人遇到了,散失了,誤解了,錯過了,所以,到年老仍是赤心懷念的人,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擁有的,因此是一份機緣。就好像有個人歎息,當年他喜歡過一個女子,可是那個女子是別人的女朋友,他不好意思去表白,甚至連爭搶的心也沒有,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卒,後來,她和先前的男子散了,他也逐漸有了名氣,可是他跟她,畢竟錯過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是他的情意結,但他也是萬人稱道的好男子。

    蘇軾作她的墓誌銘,只短短百餘字,這朝雲幾歲來我家,十五年來待我盡心盡意,是個知禮的人,她跟我來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誦金剛經六如偈而歿,我葬在她在此云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聰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話,一句也不提。我避匿雁蕩山時在蘇詞宗案中讀到,不覺潸然流下淚來。

    ——仍用胡蘭成的文字作結吧,這個男人,別人說他如何,仍難減我對他的好感。這是沒辦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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