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正文 斷腸人在天涯
    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天淨沙·秋思》

    我始終沒有弄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僅僅用28個字,就可以把秋意這樣深刻清晰地描摹出來,下筆又是那樣淺淡。

    看上去,渾似——漫不經心。

    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離人,哪一個不是尋常季節,尋常見的景物?就是道上隨便扯個農夫,樵夫,也能認得出,說得清的東西,怎見得到了他馬致遠手裡,這麼組合排列一下,就通了靈竅,輕輕地掙壁而出,化身為龍了呢?

    「枯籐老樹昏鴉」,小令伊始,由近處著筆,在一株枯籐纏繞的老樹枝頭,寒鴉數只,啞啞枯叫。

    若你是離人,天涯道路無盡,日已暮,鄉關尚不知在何處,又怎禁得,老樹寒鴉的逼促,一聲聲叫得人心驚夢寒?歸途漫漫,牽動了鄉愁氾濫,腳步沉重的離人又如何能夠涉水而回?

    籐、樹、鴉,本是郊野司空見慣的景物,並無特別之處,可一旦與「枯」、「老」、「昏」結合匹配,一股蕭瑟肅殺之氣立即從字裡行間瀰漫開去。像一朵漸行漸近的黑雲,漸漸籠住人心。

    「小橋流水人家」,枯澀發黃的歸途中,突然看見遠處有小橋流水,繞水而居的村戶;天空有炊煙飄蕩,隨風裊裊,像遊子羈客身體裡按捺不住的鄉魂。

    長風幾萬里,夢魂不到關山難。

    這個人,牽著那匹瘦馬,走過橋上。溪水清透,他看見自己的臉,皺紋縱橫如山嶽,鬢髮已斑白。蒼老,這個從未在心裡停佇的詞,突然,突兀地出現在面前,凌厲得讓人無從逃避!

    曾經是多麼年輕的少年,策馬揚鞭,以為功名理想全在遠方;以為匹馬單槍,憑著胸口的一股熱氣,一定可以捭闔天下,出人頭地。天下?何處不可以成為天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再曠世絕代的英雄也不是這世間唯一一朵花,成開敗謝,時候到了,自然有新花頂替。

    好男兒都以為,自己與眾不同,命裡帶著的福祿壽,格外要比別人重。可是,所有的壯志雄心都在時光中消磨成灰燼,才不得不認識到,或許我,不過,是一個尋常人;然後,想起那些昏黃如豆的燈光,溫熱的湯水,母親溫暖的手,絮絮的叮嚀;妻子清亮的眼眸,纖瘦的身影。思念如雪紛紛落下,想知道,她們在家怎樣?

    那些賴以生存的溫暖存在,曾經覺得是那麼的無足輕重。從沒有像現在一樣,對悠閒恬靜的田園生活有無盡的嚮往與渴望。步履蹣跚地蹀行在古道上,遙看日影銜山。落日也知道回家,那麼人呢?

    為什麼總要等失落了,才拾起尋常的好?年輕人,不出去經歷一番,又怎麼能甘心平淡終老?人心的貪婪,或者說追求,如同空闊的海,無法滿足。

    古道,西風,瘦馬。曾為情重負情濃,而今才知相思重。經歷越久,想的越多。人和馬,都載不動如山如海的鄉愁。

    夕陽西下。斷送得一生憔悴,只消得幾個黃昏?

    斷腸人在天涯。原來,翻雲覆雨的痛苦,到最後也不過是心底輕輕一聲碎裂。腸已斷,人依舊,在天涯。

    馬致遠的一曲小令,短短28字,不著一「秋」,卻寫盡深秋荒涼蕭瑟的肅殺景象,不用一「思」,卻將遊子濃重的鄉愁與憂思寫得淋漓盡致。正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歷來被推崇為描寫自然的佳作,堪稱「秋思之祖」《中原音韻》)。

    有人說馬致遠是一種情調。在中國,馬致遠並非代表簡單某個古代詩人的名號,而是混同於那首名叫《天淨沙·秋思》的小令,成就了一種蕭瑟、蒼涼的意境——馬致遠意境。

    馬致遠就是枯籐,馬致遠就是老樹,馬致遠就是昏鴉;而背景則是小橋,流水,人家。當然,馬致遠也是古道,馬致遠也是西風,馬致遠也是瘦馬……

    當夕陽西下,馬致遠還是那個遠在天涯的斷腸人。但天涯又何嘗不是馬致遠?還有夕陽?

    在暮色蒼茫中,那個騎著瘦馬,遠離家鄉漂泊的人身上,凝聚著典型的中國落魄文人氣質——潦倒失意,惆悵無奈,鬢先秋,淚空流,等待江山都老,頹唐帶愁歸……

    這樣一幅年代久遠,畫在那種宣或絹上的水墨國畫,具有天然的頹廢之美,很適合騷客、雅士,乃至達官貴人的口味。

    時至今日,馬致遠依然是秋風肅殺,黃塵漫漫,紅日西沉時那條天涯歸路。大多數中國人都想去站一站,使疲憊無羈的靈魂稍稍休憩……

    《天淨沙·秋思》這樣的小令,更像一個樸實動人的神話,不是可以憑苦吟能夠得到的。即使在馬致遠身上,也應該是個神話,可遇不可求,好像某一夜漫天繁星流落時,當時有一個仰望天幕的人,有幸沾染了整個衣襟的光輝,搖擺震顫,不可言說。

    然後,終於有一天,這個心旌搖曳的人,能夠慢慢講述起自己那一刻的驚艷。

    《天淨沙·秋思》,它像是上天感觸蒼生哀苦,所以借馬致遠這個人說出來,慰籍離人。馬致遠之後,秋思這盞離愁之酒,漸漸馥郁成斷腸之毒,有絕世的香濃,可惜飲一口,會斷腸。

    我由《天淨沙·秋思》想到《漢宮秋》,都是馬致遠的作品,這個元朝「曲狀元」寫的名劇。

    王嬙奉了君命,抖擻精神全副鑾駕地出塞和親,也不過是個離鄉別井的女子,著了濃妝、艷服,環珮琳琅,上戲台,唱一場昭君出塞。人生如戲。皇上、閼氏、單于,說到底都是戲子,都只是人生的一個過場。眼看得身姿婀娜,耳聽得青史流芳,即使是一出大戲,依然躲不過台上空落落,台下各自傷。

    纖弱的昭君上了馬,往胡地行進。風撩著鬢髮,割面地疼;懷抱琵琶作胡笳,《十八拍》悲歌不絕;大雁聞聲墜落,不知是因為她的美貌,還是瀰漫的哀傷?

    華服下,是單薄纖弱的身軀,她無法忘卻自己的漢宮歲月。一個又一個秋天過去了,她倚宮門,夢承恩。君王不至。一切,只是因為當初倨傲,沒有給那個可鄙的毛延壽一點賄賂。

    她不後悔。紅顏絕色,本應是這世間奪目的一抹,為什麼要以黃金來玷污,她不屑。

    看見樹葉飄落,曾經的如玉碧綠,轉為枯黃。她笑,不知道自己還能挨幾年?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捨誰收?

    後來,遠方的呼韓邪單于來求親,她決意出塞。從此以後兩國的安寧繫於她一身,像唐人感慨的: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

    忘不掉,大殿上初見他的第一面。那個端坐在龍庭的人,是她魂牽夢縈的君王。

    這個男人一樣看她看得癡了。她笑,像秋風一樣蕭瑟。人生,是這樣荒涼。誰料得到他和她之間的初見,就是收稍。

    陛下,斬了毛延壽又如何?我們,回不去了。漢宮苑,她冷凝地站住,把這幾年積累的幽怨傾覆出來,倒於他身上。曾經她是屬於他的人,他卻親手賜給了別人。現在,她就站在他面前,咫尺天涯的距離。再愛,也不能夠接近。

    漢家青史上,拙計是和親。他的決定醞釀的悲苦,必定要他親自承擔。

    離去。最後一次回眸這宮闕,和玉階上黯然佇立的男人。

    天邊,漢宮月,冷浸浸,悲無聲。

    縱然有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隊伍隨駕,遠方還有呼韓邪的盛大迎接,可是,別故鄉,別故國,別故人,一騎紅塵妃子淚,怎樣的繁華如錦也掩不住,她靈魂裡蕩漾的蕭瑟。

    豈能將玉貌,便擬淨沙塵。

    極目黃沙,青史流芳的王昭君也只是個斷腸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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