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字母表裡的每一個字母。晚上,夜色闃黑,唯一還有一點生息的,是電視開關顯示燈的小紅點。在這個時候,元音和子音隨著查理·特內一首曲調輕快的法蘭多拉舞曲舞動:"威尼斯,精美絕倫的城市,有我甜蜜的回憶……"它們手牽著手,從房間的這頭跳到那頭,來到床邊繞圈圈,又沿著窗戶舞動,蜿蜿蜒蜒地在牆上迴旋,一直盤繞到門邊,然後再從頭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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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看似雜亂無章的歡樂隊伍,它們的排列組合併不是隨便拼湊的,而是經過聰明的配置。與其說這是二十六個字母,不如說是一張排行榜,每一個字母按照它們在法文裡的使用率排定先後次序。因此,E帶頭舞動,W緊隨在最後,深怕脫隊。B在賭氣,很不高興被下放到V的隔壁,它們兩個的發音老是被搞混。驕傲的J很驚訝,它在很多地方常常當一個句子的起頭,現在竟然被排得那麼靠後。胖胖的G拉長了臉,它的位置會被H吹一口氣,惹得它很火。常常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T和U,沒有被迫分離,盡情享受著相聚的喜悅。這一切的排列組合都有成立的理由:使所有願意嘗試和我直接溝通的人,溝通起來不會那麼艱難。
這一套辦法很原始。人們按照E、S、A……的次序,把一個個字母念出來給我聽……一直到我眼睛眨一下,示意就是那個字母,對方就把字母記下來。下一個字母也是照這種方式進行。要是沒出什麼差錯,很快就可以拼出一個完整的單詞,然後一些句子和片段也漸漸可以看懂。不過,這只是一套辦法,只是運作的方式,是用來解釋的說明書。接下來,在實際會發生的狀況中,有些人會怕,有些人很理智。面對這一套文字代碼,每個人的反應都不一樣,就像每個人翻譯我想法的樣式也不一樣。喜歡玩填字遊戲的人,和喜歡玩排字遊戲的人,可以用比較短的時間把單詞拼出來。女人也比男人更能習慣於這種溝通方式。由於不斷地練習,有些人非常熟練這一套方法,甚至不需要動用那本神聖不可侵犯的筆記本,不需要一邊看著抄錄在其中的字母排列順序,一邊在空白頁上記下我所有的話語,好像記下阿波羅神殿女祭司的神諭。
不過,我在想,公元三千年時,要是有考古人類學家翻閱這本筆記本,他們會看到各種字句摻雜在同一頁,有這樣的句子:"物理治療師懷孕了"、"尤其是大腿"、"是阿瑟·韓波",也有像這樣的句子:"法國人玩得跟豬一樣差勁"。筆記裡潦潦草草寫了一些連不上的字,看不懂,又東拉西扯的,單詞也沒拼對,不是掉了幾個字母,就是沒有把音節接續拼完。真不知道他們看過之後會作出什麼結論。
容易激動的訪客很快就會失控。他們用單調平直的聲音,很快地把二十六個字母丟出來,隨隨便便念幾個字母,而一看所得到的響應是沒頭沒腦的句子,他們就會忍不住叫起來:"我真白癡啊!"但是終究,結果會變得比較輕鬆,因為我不需要賣力去應對,他們到最後會一肩扛起所有的對話,自己問問題,自己回答。我尤其害怕那些把話悶在心裡的人。我問他們:"還好嗎?"他們回答:"好。"然後立刻又把發球的責任丟給我。和他們對話,字母變成掩護的炮火,必須先提問兩三個問題,才不會彼此尷尬地愣在那裡。而那些有耐心講究細節的人,比較不會出差錯。他們仔仔細細地把一個個字母標出來,在句子還沒有結束以前,不會去臆測這個句子奧秘的底蘊,也不會憑自己的意思補上一個小小的單詞。他們以腦袋做擔保,保證不會自己在champi後面加上gnon,在lato後面加上mique,也不會有nable自動接在intermi或是insoute的後面。這個對話緩慢的過程,很容易讓人不耐煩,但這至少可以避免誤解,而這種誤解往往是那些衝動的人沒有查驗自己的直覺,而在不知不覺中陷入的泥淖。不過,我也能體味用這一套方法溝通別有一番詩意,就像有一天,我表示我要眼鏡(lunette),對方卻問我,我要月亮(lune)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