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筆記 正文 第二章 如斯女人
    1.

    劉炎已經走了,他這會兒應該在店裡忙著招呼客人,或者,在廚房裡炒菜?我不願意去想這些了。這日子就像一場談不上一點美妙的夢一樣,可恥,可惡。

    電話鈴一直沒有響,趙總肯定沒有想到,我這會兒披著一頭亂發盯著電話看,我還是希望他會打來一個電話,哪怕只是簡約的一句話,說你怎麼樣了,明天來上班嗎?這樣也行。

    可是我知道他不會的。我只是他的其中一個助理,一個無所事事的助理,每天穿著干淨的白色長裙在辦公區如幽靈般地晃蕩一圈,再一圈,然後挎上小包,踩著中跟皮鞋嗒嗒地消失在花崗巖的盡頭。

    像上班的日子一樣,外面的天色還算好,城市的藍天永遠都是這樣淺淺的,濁濁的,呼吸時總會覺得滯漲,很費力。

    我的手很酸,手腕橫著一圈紫裡透青的淤血,劉炎的胳膊上大概給刀劃傷了,不知道有沒有問題?他是怎麼去店裡的?可能只是用袖子擋住傷罷了。

    我再次躺下了,起床根本沒事可做,穿過紗窗戶的那一點點風吹得還算舒服,我干脆再睡一覺好了。

    但還是睜著眼睛,很可恥,我心裡只有這一個詞,睡覺可恥,爬起來無所事事也可恥,這樣的生活本身就是可恥的,最可恥的是我睡不著,躺在這裡暗自詛咒自己的可恥。

    電話鈴叮鈴響了一聲,然後就是滴滴答答落水花的聲音——這是我房間裡的分機聲音,這個話機是趙總前兩天收到的禮物,據說是從新加坡帶來的,他拆開來只是掃了一眼,就隔著屏風把盒子一扔,這個兩滴水形狀的電話就被扔到了我身後的沙發上,他連頭也沒抬一下,只是略微挑了挑眉毛,用一口蘇北口音說,”給你,我不要。”猛然聽起來這句話有點兒像割禮,我不要。我當時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我是一貫注意自己形像的,女孩子在外要端莊得體落落大方自尊自愛——這都是爸爸說的,他總是指著天花板重重地說,氣質,文化,這是我們家人和小市民最大的區別!

    拿起話機,一個很熟悉的聲音,不同的是,她的聲音有點病態的興奮,低低的,沉沉的,嘶啞,卻不時地飛揚起一個尾音,她的話嚇了我一跳,”我現在給你打的是國際長途。我正在一個天台上,對面全是沙土和玻璃的顏色。”

    “你在土耳其?”這是我對沙土和玻璃的條件反射,我承認我很無知。

    “不是。我在北京。風沙很大。這樓很高,樹又很小,看不見綠色。對面也是座大廈。它的玻璃是藍色的,風沙罩了一層,很土。沙子迷了我的眼睛,你等一下。”然後我聽到一個男人嘰哩咕噥地說話,還有羨梅輕輕的笑,沒有激情的笑聲,不知怎的,我竟從這笑聲中找到一抹壓抑的暗紅色來。

    “你相信嗎?今天我很不同。”羨梅發出奇怪的嬉笑聲,一個像她這麼嚴肅且無聊的女人兼記者一般都只關注社會問題,我從沒聽過她這麼不嚴肅過,這笑輕佻得像在勾搭野男人——我爸爸說,女人的貞潔與操守價值連城,就連笑的樣子也能透露你的放蕩——這句話是我准備嫁給劉炎時他說的,他還說,劉炎豬狗不如,跟他不如去賣淫,至少還能得到。

    “我站在三十層樓的陽台上,上午十點鍾,陽光灑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從來沒有這樣直接而又全面地感受陽光——我的肌膚被陽光穿透打開,汗毛都鑲成了嫩嫩的黃色,身體對溫暖的吸收力讓我驚訝,我從來沒有這樣發現過自己——我是個黃種人,很柔和很柔和的那種黃色,和陽光落到地球上時的顏色如此接近——我一定是太陽的女兒。我腳趾頭都松軟了,踩在被太陽烘熱的水泥地上,還有,我的頭發披在肩上,剛剛干洗過,很輕盈,像螢火蟲一樣閃著微亮……”

    我打斷她的話,”你沒穿衣服?”

    她哈哈笑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了手機特有的嗡嗡聲,有兩秒鍾的樣子,還有一段空白,無線通信若不是噪音,就是干脆無音。她的笑聲突然變成了急促的短音,她掛機了。

    我突然想起來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狗屁不通,竟然把北京和杭州之間的通訊稱之為國際長途。記得香港剛剛回歸的時候,同事就對香港電話仍然屬於國際長途極為不滿,他到處說電信行業首先進行了分裂祖國的活動,應該統統拉去槍決了,我對此表示理解,因為當時他的太太在香港大學進修。

    放下電話我的目光落在了電視機旁邊,一個小小的透明相框,裡面夾著一張大學時捨友們的合影——這很奇怪嗎?許多人一進門就驚訝而又沉默地盯著照片狠狠地看,然後裝作不在意地樣子把視線移開,直到羨梅第一次來我才算明白了他們目光中隱藏的涵義。她沒問我,只說了一句,”把照片換到別處去吧,臥室裡沒掛結婚照,只有這張照片,明顯讓人家以為你們婚姻不幸福。”

    那麼,我的婚姻幸福嗎?我下意識地想起了哥哥的話,他說,下等人,豬狗不如的下等人懂愛情嗎?你算是被便宜賣了。上份工作就是為這個丟掉的,哥哥打電話到公司來,對總機說,我找一個下等人的老婆,嗯,是廚師的婆娘。我因此而出了名,接到他的電話沒說兩句就掛了,但掛了電話之後就開始覺得全公司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她們的眼睛裡混雜了許多的表情:同情、渺視、不解?反正其中任何一種情緒的來源都是擺出的高姿態的一種俯視態度。

    我不得不因此辭了職,公司裡沒有人知道我結婚了,甚至有男朋友,可是我哥哥的一個電話,就把一切精心掩埋的東西全部從芬芳的花朵下挖了出來,這東西散發著臭氣嗎?我不清楚。只是,我真的,不想讓誰知道。我知道我外表的素養與雅致能夠掩飾這一切的卑微與市俗,它們就像花香一樣擾亂了人的味覺,沒有知道這中間原本應該是什麼味道。

    2.

    羨梅在我結婚前曾經花費了大力氣來勸阻我對婚姻的嘗試,就是在結婚以後,她也多次拒絕到我的新家來看看,唯一一次進門,她形容古怪的望著劉炎,一臉悲天憫人的同情,弄得劉炎坐立不安,沒半小時就借口買東西出門不歸,直到十點以後才回來。那一夜,我們無話。

    羨梅是我的朋友,她是個很怪很怪的人,她和我同捨的時候就顯得很怪,每天抱著些閒書在宿捨裡苦讀,年輕的女孩子們忙著化妝交男友時她卻幾乎能做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別因此以為她是賢淑的舊式女人,她的觀點個性都相當激烈,大部分時候,她只是覺得懶得操心管些小事罷了。

    有一年暑假,羨梅在學校裡沒有回家,後來聽人家說她這個暑假除了到宿捨區門口的小店買面包食品以外都沒有出過宿捨門,別提學校的大門了,而且,每天只是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短衫和紅條紋的短褲在傍晚准時出現在小店,頭發蓬松紛亂,一臉的茫然無知——男生背後說,這個女人比梅超風還邪怪。這麼說下去似乎是在破壞她的形像,但事實上,她是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甚至,在系裡,也是屈指可數的美女——靈秀的眸子,飄灑的長發,高挑的身材,還有白色的長裙或寬松的牛仔褲,這是校園裡風靡至今的美女形像。

    羨梅在不斷地戀愛,但她在學校的愛情沒有哪場持續過三個月以上,約會也沒有超過十次的,她對這些話題很避諱,從來都是閉口不談,但從男生那裡的傳言我多少知道了些端倪:她對身體的接近有極度的反感,牽手可以,一旦男生試圖摟抱她,她立刻就會臉色蒼白,念念有辭地聲稱這種行為玷污了純潔的愛情。

    我或許就是為了這個接近她的吧,我想,我對男生們粗魯不堪的樣子也有極大的反感——他們穿著拖鞋就在操場上走來走去,頭不梳臉不洗背心褲衩一套就拎著飯盒進了食堂。我堅定地相信,在愛情產生之前或是之初,這種與肉體的對面接觸破壞了愛情的純潔美好,就是這種毫無掩飾的身體暴露及低俗行為破碎了我們對愛情的憧憬。

    但我一直是有個男友的,當時,他在上海讀大學,是我高中時的筆友。我當時極為堅定地相信他的愛情,並且以他為驕傲——我們的愛情純潔無瑕,甚至沒有多見過幾次面,他比我大兩歲,在我們初通信的日子裡,他從來沒有試圖問我要照片,而在信件來往之後漸漸產生愛戀,他也只來了兩趟。每次只在一起花幾小時散步,從東到西,再從西走到東,我還記得他匆匆過街走到崗亭邊塞給我他的照片時的模樣,羞澀困窘,抓耳撓腮,滿臉通紅。

    他和我的愛情像水流一樣不急不緩地滋潤著大學時的日子,每次他來,在校園裡的樹蔭下散步時碰見同學,他總會顯得比我還尷尬,一臉的焦迫不安,總像要拔腳而逃。

    羨梅成了我的好友之後,對他總有些說不清的猜疑,她曾經悄悄地在一次抵足夜談中問我,他怎麼愛得沒有激情?我反駁了她一句,我們一直牽手的,怎麼沒有激情?

    他死後,我去他的墳看過,很寂寞的角落裡,水泥碑上刻著他的名字,它只能告訴路過的人,他活了二十五年。

    他死以後,我突然在分手有兩年的情況下瘋狂地愛上了那個已經埋藏了肉身的人的所有過去,我會在半夜哭醒,想他紅著臉大睜著眼睛看著我的模樣,想他那年離開時灰色的大衣裹在漫天的雪花裡面,他厭倦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那個不自然的冬季——我們無緣無故地分了手,因為他堅持他的厭倦,他說他會窒息在我的熱情中,而我的熱情只是占有欲,並非是愛情。

    分手兩年後的一個夜晚又落了雪,我半夜被凍醒的時候看見窗戶外面一片明燦燦的銀灰色,湊近才知道那是已經積了半夜的雪,已經堆了厚厚的一層。我就在往窗外看的時候突然明白了當初他堅持分手的理由——他對我毫無休止的索取關愛厭煩了,因為他那時也想索取,分手就是他想要索取的一個暗示和契機,但是我錯過了它。

    那個夜晚我哭得很厲害,我想起來我失去了一顆心,這個現實讓我痛苦難忍,我身邊有許多男人,他們約我出去喝茶聊天,還沒有一個小時就想把手放在我的腿上,為我補習高等數學的老師堅持給我上了兩堂課就在學校後山把我緊緊地按在了樹上,騰出一只手來胡亂往我胸前伸去——這些男人的心不是我的,而他的那顆心卻真的曾經很忠誠地屬於我。

    我第二天清晨打電話時知道了他的死訊,他醫院的同事說他得了肝癌,已經去世半年了,並且說他的女朋友可以接我的電話。我”啪”地掛斷了電話,當天就到了他工作的城市——蘇州。事後我淡淡地對羨梅說,他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我知道他愛我。我沒有告訴她他在臨死前正操辦婚事,而他的女友,已經是他法律意義上的太太了。

    我說,真後悔傷害了他。心底卻空落落的。我知道,他死時的那顆心不是我的,這也就意味著他的心永遠不會屬於我了,所以,所謂的傷害不傷害其實並不是對他重要,而是對我重要——我以為,若自己還能算得上傷害了他,那麼他必定是愛我的。但我一口咬定他只愛過我,我拒絕相信他會真心愛上別人,我也絕不相信,那個女人會比我強。

    3.

    昨天是趙總開車送我回來的,他黑黑瘦瘦的臉在車裡晦暖的燈光下竟然還有幾分英俊,至少那鼻子還是挺直,就連他平時總顯得有些皺巴巴的西服也在不清不楚的車裡看得不太分明了,一點也沒了平時的土氣十足。

    他把我送到樓下就開車回去了,笑著說了句,”以後晚了叫我送你好了,或者通知司機一聲,省得你爸爸媽媽操心。工作辛苦嘛,有時要加班的。”而事實是,我還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時候,平時我根本就沒有事可做,一到下班就像獲釋的囚犯一樣拔腳就走,除非公司裡有飯局。趙總的車子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如同飛塵一樣卷蕩而過,我眼裡一片璀璨的紅色懸浮不去,車燈在夜色中的視覺效果原來是如此粘稠的,我突然閃過這樣的想法。

    進屋的時候看見劉炎正皺著眉頭看一張紙片,他抬頭看見我時還是收起了不開心的嚴峻神情,把手中的紙片丟在了抽屜裡,”吃飯吧,我替你熱一下。”

    我聽著他在廚房裡忙碌的聲音,然後是嘩嘩的水聲,他在放水好讓我吃完飯洗澡,我把包掛在門背後,斜靠在沙發上,那張紙落入了我的視線,上面是哥哥的筆跡,我把它取了出來,看見上面寫著:”一個大廚就等於一頭豬,沒有知識沒有教養,他的大腦和案板上擺著的豬腦袋沒有區別,和大廚上床也就像和豬上床一樣丟人……”

    我把信扔在一邊,這已經是寄給劉炎的第十封信了,也是我們結婚的第十個月,這種事對我來說已經不稀奇了,我唯一奇怪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哥哥文字能力是如此的單薄,想象力如此的匱乏,如果是我想同樣描述這樣的事情,那麼一定會說,”大廚和豬的思維方式出奇的近似,以直線形式延伸,一般其形式為管狀,它們的腦袋同樣可以擺在案板上任對方宰割,在理論上,這應該算是一種可以交叉行為的職業,要談到他們的求偶行為……”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從床上跳了起來,狠狠地向廢紙簍裡吐了口痰。

    正在煩亂之中,我注意到劉炎的錢包就在桌子上,順手就抽了一張一百元的,”喂,我拿一百塊錢,明天到超市買點零食。”

    “噢,知道了。”他的語氣很淡,沒什麼不滿。我和他結婚了,自然應該花他的錢,這個道理他不會不懂的。何況他根本就配不上我——這也就是我爸爸媽媽哥哥想盡辦法來阻撓謾罵的緣故,我是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的大學生,而劉炎則是一個出身小市民家庭的小廚師,自己開了家小飯店,這多少會讓一向以高貴自訐的父母失望,毫不奇怪。

    我把錢塞進錢包裡,思緒卻順著趙總的車飛弛,飛弛到了似乎不算太久遠的過去,但卻恍如隔世的過去。

    4.

    和劉炎認識前,我正在瘋狂強烈地愛著那個已經被黃土埋掉的男人,雖然他已經不能算是我的男人了,但死人以及距離遙遠的人是容易被霸占的,也極容易得到無私的愛,那時候的我巔狂地陷入了回憶之中,我天天會有半個小時發呆甚至落淚,我注視著他曾經送給我的信物,一朵干掉的花,一張順手壓在自行車後座的紙條,他丟在我宿捨的灰條子手絹,我強迫自己相信自己已經被埋葬在這段逝去的情感中不能自拔——而我的心會隨他死去死去再也不能愛上誰了,這樣我就可以為自己身邊沒有男人唐皇地找到借口,這簡值是太自然的一件事了,別人不會懷疑是沒人追求,而是以為我熱愛傷逝,這是有關於面子的大問題。

    劉炎的征婚啟事就登在晚報的一個角落,上面寫著某男,二十八歲,英俊體貼,自營為生,有經濟實力及資產,願與品貌皆好之女性為友。必復。

    我是孤獨了嗎?還是想嫁了?更或者是覺得嫁愛情不如嫁錢了?我寫了一封簡短的信過去,說了自己沉浸在對死人的感情中無以自拔,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還有電話號碼,就這樣,我們約在市中心廣場上見了一面。

    那天他穿著一件白襯衫,騎著輛輕便摩托,我站在路邊看著他停車走過來,心裡就明白了,就是這個男人——這是種直覺嗎?我們不過是陌生人罷了,卻在第一眼相見時都認出了對方。這或許就是我對他的職業沒有一點滿意的地方,卻一直沒有狠下心來拒絕他的一個原因罷,這種淺淡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多多少少打動了我的孤獨——羨梅說,愛情是一種機緣巧合,它可能跟你今天決定在哪裡吃飯有關,也可能跟你上不上自習有關,更可能和你隨口的一句話有關,就是和計劃無關。

    但無論如何我承認,在此之後的日子是我的虛榮與自負得到最大滿足的日子——劉炎對我可謂是有求必應,只要我一撇嘴一挑眉毛,他就會立刻將我的願望當成動力——這在一個以男人為支點以金錢為槓桿的社會,未必來的容易。

    而正是因為堅信了他的這種可貴品質,我似乎怎麼也下不了分手的決心,就這樣一天天地繼續著我們時好時壞貌合神離地相處,也就是這樣,竟然毫無知覺地懵懵懂懂步入了婚姻——沒有鮮花,沒有宴席,沒有親朋好友的祝願,我就在領了證,拍了一套根本看不出來新郎新娘是誰的婚紗照以後搬進了他裝修一新的房子。結婚後,他幾乎成了我的貼身傭人,用他的話來說,白天出去掙錢養家,晚上回來侍候小姐,上床了要做性奴隸——但我得事先聲明,我們的關系簡單極了,幾乎是半個月才會有一次性生活,我覺得,這是可恥的,而他,似乎也不是個欲望強烈的人。之所以他要這麼說,也只是對自己地位的一種認識罷了,我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理所當然地,爸爸媽媽從來就沒有同意過我和劉炎的交往,他們說,他是個什麼東西?連大學也沒上過,那只能是豬,怎麼可能是人?一家人幾代都在街上擺小攤,那叫下三濫!他們的態度被哥哥更為激烈地繼承並發揚了,哥哥持之以恆的騷擾讓劉炎幾次皺著眉頭問,”你哥什麼意思?怎麼像失戀一樣?他變態了?”我對他的話矢口否認,並被他暗示我哥的亂倫傾向氣得怒火中燒,他從此也就不再提起這個話題了。

    回頭來想在這麼嚴峻的情勢下,我為什麼這樣倔強地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了就跟著劉炎進了家門?我不願意在人前承認我曾經猶豫過,雖然我明知自己在回避問題。在踏進街道辦事處大門之前,我問劉炎,如果離婚了,你給我什麼?劉炎當時的目光有點哀傷,但語氣很淡,沒有片刻的遲疑,就說,房子你拿走吧,這是我唯一的財產了,其它的,我也無力提供了。反正只要有我,就不會少你吃少你穿。

    就是這句話,使我在那一瞬間下定了決心走到了一臉無聊的辦事員身邊,忍受她們恭喜的話語中公式化的不恭。至少我離婚了會有一套房子對我來說是一種有效的催化劑,讓我當天開始揮發愉悅的激情——現在的社會,房價和工資根本就不成比例,就算是上了大學,也不容易在三十歲之前弄到一套房子,通過也許不如意的婚姻得到一套,也算是劃算了吧。

    可是爸爸不這樣想,他惡狠狠地把水杯扔在牆上咆哮道,滾!你就是賣一年淫,或者給人包一年,也能拿比這套房子多!這種在小市民區的破房子,有什麼好!

    我並不知道愛情的價碼,更不知道婚姻貞操又值多少,就在這樣的心理驅動下,我明著就把所有能省下來的錢放進了自己的存折裡,從來不用自己的工資,每次要買東西就伸手問劉炎要錢,或者,把他當錢包帶出去,反正這樣合情合法合理,誰也無權指責我什麼。

    我有時也會懷疑,我懷疑爸爸口口聲聲說劉炎下賤的同時自己的心理也並不高尚到哪裡去,否則也不會動不動用賣淫來衡量女兒婚姻的得到付出,並以此公式計算婚姻質量——媽媽在婚姻中得到了什麼呢?不過是夾雜在小市民區的一座平房,是爸爸他們中學分的,兩間磚房,就連上廁所都要走上五分鍾的路才可以到。那麼,媽媽的婚姻豈不是極為虧本,她得到了什麼?一個中學老師作為知識分子的榮耀感和自我吹噓?自我的價值是不是能從這種優越中得到實惠?而這種實惠如何與榮耀感相互折算?

    要控制住自己的不平衡感真的是太難太難了,特別是在接到哥哥的電話或信後,特別是每個星期回家的時候,我會聽見媽媽跟鄰居打招呼,”是啊,女兒從單位回來了,單位遠啊,平時住宿捨。”

    每到這時候,爸爸就會從鼻子裡發出一聲鄙夷的哼,然後從眼鏡下面瞅我一眼,又低下頭看報紙了,如果到這時我還不乖乖溜走,爸爸就會在三十秒鍾後放下報紙,冷冰冰地說上一句,”你是我的女兒,我不想看著你後悔……唉……”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垂的眼睛裡常會因為他的一聲歎息不自覺地沖出淚水來。爸爸小時候便對我和哥哥灌輸這樣一個道理:這世界分了許多層,就像一個千層糕一樣,每一個人都應該嚴格地與自己那層交往交流並努力向上走,尤其是女人,一旦下滑就完全喪失了恢復原有地位的機會,因為通常來說,一個家庭的社會地位是由男性決定的,女人的教育程度與職業對家庭地位的影響充其量也就是個輔助作用。

    爸爸是如此小心地維護這種地位。我記得很清楚,我在一家公司上班,也就是剛從學校畢業上班第二個月,有一天加班到了九點,就叫出租車回家,爸爸在門口看見我下車立刻將臉掛了下來,陰森森地就像要下雨的天色,我一進家門他立刻把門關好,緊張不安與憤怒同時在抖動的肌膚上揉合,參差地冒出皮膚表面來,”那司機有沒有碰你?”

    我驚愕地沒說出話來,張大了嘴呆呆望著他,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這個問題。爸爸可能也意識了這個問題的唐突,忙補充道,”以後千萬不要坐出租車,那些司機都是下等人,萬一是強奸犯或是拐子怎麼辦?把你賣到農村當農民的婆娘去了。”

    5.

    我的回憶又被電話鈴聲打斷了,那邊還是羨梅,”姜若若,你猜我現在是什麼姿勢?”

    “你怎麼了?國際長途是什麼意思?”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沒什麼,這個電話是一個美國記者的,在北京是國際漫游。”我的心就像被什麼一下挑亮了,”你旁邊那個男人……?”

    “對啊。”她的語氣沒有猶豫,”我們在陽台上曬太陽,喝可樂。”

    我突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吞吞吐吐地問,”你……穿衣服了嗎?”

    “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你把我們當狗男女?”她還是一樣輕松,伴著陣笑聲,”你猜……”

    “我不猜,這種事真下流。”我聽到她頓了一下,聲音立刻冷淡了許多,”誰也不上流,在做愛的時候。”

    “你怎麼能說這個詞,這種話……”

    “唔,對不起,忘記你是個良家婦女了。”她打了個哈哈,”我從來沒發現曬太陽這麼棒,在高高的陽台上光著身體,俯視人群,沒有人像我一樣輕閒輕松無牽無掛……”

    “一絲不掛?對不起,真不該這麼說。”我立刻發覺自己的話過分了,爸爸說好女孩不應該說任何生理方面的東西,我猜他是在暗示:性這個話題是不正經的人才掛在嘴上的。

    “沒關系,我覺得這話沒什麼,你真不知道躺在陽光裡,旁邊靠著個一身陽光暖洋洋的男人是什麼滋味,我以前不知道一夜情是這麼棒的!”

    “你瘋了?”我打斷她的話,”一夜情?”

    “我不像你,你喜歡找個男人養一輩子。”羨梅從來都很尖銳且刻薄,讓我下不了台,”對了,我碰見岳祥了,他現在不要混得太好喲,上千萬家產,成企業家啦。這次會議就有他,天天我們這些記者就圍著他們轉。”

    她的話好像有點晦澀難解,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她怎麼突然說起了極不相干的事情,但只是三秒鍾,我就被她所訴說的事實狠狠戳到了要害——有人叫這毛病叫胃氣痛,我想我犯病了,我腦子中泛起的岳祥和現實極不融合,它們把我的心壓低了扔進了一種味道酸酸的液體中,我難受極了。

    這個名字,曾經在我生命中占據了幾個月,其實這段日子並不像現在的感覺一樣難受,它反而更像灑落在皮膚上的花露水,散著一股清涼宜人的味道。岳祥是個不錯的男人。他是爸爸大學同學的兒子,和我又是校友,我們雙方的爸爸媽媽都希望我們會理所當然地相愛結婚,而岳祥,他對我則充滿了紳士風度的關切與包容——我的直覺告訴我他這一切表現來源於父母的願望,而不是他的情感,於是,在正式約會了三個月之後,我們保持一貫的作風,以身體距離為一米的精確親和力進行最後的道別。我記得,他當時不過是一家私營企業的技術員,月入不超過八百。

    這個消息對我的震動是可以想象的。羨梅真是個聰明的女人,在我用自己的一本正經擊潰了她放縱的自尊後,她傳遞給我這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讓我獨自消化——其中滋味只有我能明白,她,只是不動聲色地掛斷了電話。

    6.

    劉炎七點半才回來,看見我時有意將臉撇到了一邊:他穿著長袖襯衫,胳膊上的疤痕被擋住了。劉炎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猥瑣?他的臉黝黑,尖尖的下巴,小心翼翼的眼神和動作,他走路的樣子輕手輕腳,更像一個小偷而不是這家的主人。

    我記得當初不喜歡岳祥的第一個原因就是他的外表,瘦小,寬寬的下巴和額頭和身體完全不成比例,一臉枯木逢春似的灰綠,他要是長得最起碼算得上端正再加上他的體貼當時也不至於讓我和他相處總有些淡淡的遺憾,但是他偏生長的根本對不起人民——我那時和他出去常自卑得想市容部門會不會把他抓走。人是這樣注重外表的,我對自己這種庸俗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有時候就是這樣,明知是錯的,還是克服不了。

    可是現在,我竟然,覺得劉炎其實長得並不比他強一點,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繞了一個大圈後只是和熊掰玉米棒子落入了一種心理圈套。更何況,事實證明,劉炎沒有他有錢。有錢的人一般都會打扮自己的,像趙總那種土財主並不算多,他農民氣質並沒有因為他的企業成功而改善多少。而岳祥不一樣,他一直是城裡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他的專業當時就是很熱門的,經濟管理,不像我,除了一腦子鋼筋水泥,對經濟一無所知——這年頭,似乎只有學經濟的才能賺錢。

    劉炎在燒飯,聞到廚房裡飄出來的香味,我的肚子開始咕咕亂叫了,但卻一點胃口也沒有。昨天是趙總的車,今天是岳祥的千萬家產,我和劉炎還有沒有機會融洽相處呢?

    劉炎把我的內衣放進了衛生間,”洗澡吧,洗完澡正好吃飯。”

    我沒有回答,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他歎了口氣,摸摸我的頭,出去了。門在他身後晃了一下,又開了,門鎖昨天被我用斧頭砍壞了,就連門邊上的木頭也成了一朵開了苞的花,根本關不上了。

    我的恨意漸漸爬滿了腦海,一言不發地拎起桌上的酒進了衛生間。

    水汽溫熱地飄浮在身體四周,就像有人在我身體四周呵氣,暖暖的唇和暖暖的氣流,體貼地撫弄著我,毛孔輕輕舒展開來,熱情地迎接即將到來的濕意。我大睜著眼睛,努力想看清鏡中的自己,可是潮濕的空氣不斷地撲向鏡子,剛剛抹開的一片冰冷的潔淨就在短短的瞬間便被白色籠罩上薄薄的一層暖意。

    我的身體是溫暖的,我啜了一口酒,熱辣辣的味道立刻躥進了喉嚨,彌漫開來。

    我閉上了眼睛,任身體內外的熱流迅速蔓延,爬滿容納我的所有空間。我是怎樣構成的?這樣一個身體,可以被男人侵入,可以被暴力侵入,可以被語言侵入,可以被思維侵入,這所有的一切,將我撕裂毀損成一片片大小不均的肉腸,落入不同的口中,被不同的人定義成不同的滋味——我可以是下賤的,爸爸說的,他說我對男人的品味可以證明這一點;我也可以是聖潔的,劉炎看見初夜的血時這麼說,他的眼睛裡含著淚水,他說,我將一生對你好,你為我做了這麼多的犧牲;我也可以是呆滯而庸俗的,羨梅總帶著嘲諷對我說,用傳統把你變成呆子,用價值把你變得庸俗,你這個自以為是的標價商品;我竟也可以是純潔的,雖然我已婚,趙總遞給我抽屜鑰匙時,我下意識地將手縮回去,示意他丟在桌子上,他愣了半天說,這個純潔的姑娘,我能把你的手弄得多髒?

    我在衛生間醉了吧?否則我會記得很多事情,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劉炎抱進屋子了,也忘記了如何和劉炎再次爭吵撕打,更忘記了如何撥通羨梅的電話和她哭訴自己的不幸,這又一天過去了,我卻忘記了這一天的結局。

    7.

    半夜我被凍醒了。

    天還是很黑,我只穿著件棉布長上衣,涼涼的布料貼在光溜溜的腿上,毯子已經被踢到了腳下,我用手環抱住自己的腿,涼涼的,表面上浮起一層疙瘩。

    劉炎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怎麼回事?他竟然沒有上床睡覺。外面的路燈透過薄薄的布簾灑在他的身上,為他鑲了一片片極為面目可憎的斑駁。

    我的頭還是有些隱隱的疼痛,但神經令人驚異的清醒——我從來沒有在哪天的半夜如此清醒過,我看見了殘破的門,還有裂成四滴水形狀的電話機,這兒一定發生過打斗,我努力地回想,應該是有過場斗爭的,否則不會一地撒落的東西,我的照片,他的衣服,零亂地躺在地上,擺出一個個奇怪的姿勢。

    劉炎被我下床的聲音驚醒了,我一腳把放在床下的小書架踢得滑過老遠,木頭和木頭的撞擊聲在夜半的靜寂中顯得如此驚天動地,我的心髒猛烈地開始收縮,自己制造的恐懼嚇得我半天沒有動。

    他回過頭來看看我,眼光有些奇怪,冷淡,不以為然,還有一絲堅決,只是那麼一眼,他就又回過頭去了,往桌上一趴,似乎又要睡著了。

    我的無名火立刻往上躥,他竟然這樣對待我!我放棄了家庭,放棄了自尊,忍受著來自包括我自己的所有壓力和他睡在一起——這是代價,這是我婚姻的代價——女人能有多大價值?一旦結婚,一旦喪失了貞操,還會有多大的價值?而這就是我得到的,冷淡的一瞥!

    可就在我要嚷出來的時候,一個鏡頭突兀地鑽進了我的腦海:那是結婚約四個月的時候吧,我流產,劉炎當時很不情願流掉這個孩子,可是我能怎麼辦?家裡一直不承認我的婚姻,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幾天,我不知道一個孩子會給我帶來多少額外的機會損失,更不知道為了一個並不受歡迎的孩子,我還得付出多少年不幸和折磨的代價!我硬著心腸堅持不要這個無辜的生命,苦口婆心加脆弱的眼淚,他在沉默之中妥協了,可是臉色極為難看。我以為他不會陪我去醫院了,做手術的當天早上,他自顧自地連招呼也不打就去了店裡,但當我在婆婆的陪伴下做完手術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時,我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我看見了劉炎!他的臉上寫滿了驚惶,用力推開攔著他的兩個護士,大叫著我的名字就沖到了我身邊,眾目睽睽之下怔怔地望了我半天,說,對不起。

    事後他告訴我說他跑了好幾間病房,沒有見到我,心裡就發怵了,護士們在他身後不斷地抱怨,”亂闖婦科病房!你怎麼亂來?!”聽到這裡時我忍不住地眼淚就往下掉——哥哥怎麼污辱我,我也沒有掉過一滴淚,可是每當看到劉炎的柔軟和爸爸的哀傷,我就忍不住要哭——我哭我們都如此委屈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哭我們除了愛還需要如此之多。

    突如其來的記憶讓我的腳步也變得柔軟起來,我懷著一腔的柔情向劉炎走去——我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動了,就在還沒有打掃干淨的戰場上,四處都還殘留著斗爭的紛亂,我竟然放低自己的優越感向一個明顯實力不如我的人投降示弱,似乎有些棄明投暗的隱意在裡面。

    但我沒想到的是劉炎並不領我的情,還沒有走到他身邊時,我就發現他的肩在微微地聳動,似乎是在哭泣,等我靜悄悄地站在他身後時試圖弄清楚他是不是在掉眼淚時,他恰如聽到我的聲音般即時抬起眼睛,和他的聲音一樣漠然的眼神,一滴水光也沒有,”離婚的話,我不會給你房子的,我知道這個決定對不起你,我也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8.

    劉炎出去了,他抱著一床被子和衣躺在了沙發上,淡漠地面對著沙發背睡了,像死去一般動也不動。

    我在注視著他沉靜的行走之後並沒有掩上門,更沒有像昨晚一樣扛著斧頭沖鋒的過激行為,我的頭腦開始翻飛著各種關於未來的景像,它和過去巧妙地勾結在一起,把我的人生連接成了幾十幕豐富多彩的戲劇片段。

    那個死去的人,曾經蒼白著臉忍著胃痛從蘇州趕到杭州為我過生日,我們沿著湖邊的欄桿注視著在風雨在飄搖的雲彩和柳樹,面目猙獰的烏雲被風吹成了一小團一小團骯髒的棉花,它們緊緊地排列在一起,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夏天時哥哥身上密集的扉子,還有上面一片片搖搖欲墜懸掛著的行將脫落的皮屑子。

    岳祥的臉偶爾也會閃著動人的金色光芒出現在我的記憶中,他似乎只留下了一個在空中懸浮的腦袋和我走在靈隱寺的石子路上,山洞裡滴水的聲音敲打著我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記憶,我始終想不起來他的衣著,應該是符合一個月入八百的技術員,更或者已經飛躍到現在的榮耀,所以,他在這短暫的回憶中始終只是保留著一張淡然微笑的臉,卻沒有作為身份標識的身體和衣著。

    一個人恐怕很難去整理一場愛戀能夠保存下來的碎片的,在每次回憶中總會拎出些鮮活的片段來,這種感覺就像一種意外的發現,而它卻應該是一直埋藏在腦海深處的。我在夜裡漫無邊際的暢想和回憶更加深了這種認識,我懷疑每個人的大腦都是個深淵,裡面堆積了大量的空洞與廢墟,而每次的回憶也不過就是清道夫般清理出一些長年不見天日的陣物來,陰氣、潮濕、甚至黑綠色的霉菌在上面滋生,已經改變了最初沉積時清新或酸楚的味道。

    但這種陳舊的臭氣怎麼也敵不過剛剛滲出的血腥味,所以剛剛發生的事件在還沒有被扔往記憶的深淵之前,便更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血跡,驚心動魄的搶眼,相形之下,它比任何已經沉澱的痛苦都來得深重了。這就是我對劉炎這些話的反應,它們是如此之深的刺痛了我,以至於我竟然一言不發地傻坐著,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在詭異的月光下斑斑點點,沒有怒火的中燒,沒有激烈的淚水,只有些無關的情愛回憶,它只和我歷經的戀人們有關,而剛才和劉炎之間發生的一切仿佛都沒有發生過。

    我甚至於完全忘記了自己迫近於離婚而且一無所有的邊緣,卻在如此緊迫的傷慟中毫無關聯的想起了羨梅的短暫婚姻——她和報社的一個同事結了婚,然後又離了婚,前後也就一個星期,而之前他們談戀愛的時間相比他們的婚姻卻長久的多,而羨梅對此的解釋是,半年同居生活對世人需要有個交待,省得別人像談論通奸一樣談論他們的自由戀愛與自由分手。於是,大家就陪著他們轟轟烈烈的演了一場歡天喜地的戲,身著紅色旗袍一臉脂粉的羨梅笑靨如花,完全看不出來她心裡在盤算著分完了紅包之後兩人就可以一拍兩散。而事後,那些莫明其妙出了份子的人們才咬牙切齒地想起來他們連房子都沒有粉刷一下。

    羨梅在嬉皮笑臉談起這段婚姻時常用一種極為調侃的口氣,讓人看不出她的真正想法,她說這值得慶祝,正式告別了如同抗日一般堅決地貞操保有狀態,這會讓她進一步地放棄純淨以及做一個正經女人所帶來的無窮壓力——沒有人會因為她晚歸而說三道四,沒有人因為她出入酒巴咖啡館而質疑她的品性,沒人因為她身邊像走馬燈般更換的包括采訪對像同事之內的男伴們而捏造花邊新聞,這樣她會活得輕松一些。

    這些轉變不知道是怎麼在羨梅身上發生的,我還依然頑固地想起當年她因為男生試圖擁抱她而毅然決然放棄剛剛開始萌動的愛情,她那時堅守著愛情與欲望無關的信念,認為激情不過是兩人在操場上追逐奔跑放風箏的一場嬉鬧而制造出了的身體無意碰撞,而今,她卻像扔一條破抹布一樣把貞操扔掉,並且宣稱這值得慶祝,甚至,她說,這場愛情正是為此而精心安排的一場游戲罷了。

    那麼,如果是她,會對我如今的境地有什麼樣的想法呢?一個不名一文的離婚女人,應該從丈夫那裡索取多少才值得了付出?畢竟,我並沒有像她一樣刻意安排這樣的結局,這不是一個計劃的實現或破產,這是一段婚姻的失敗,就像羨梅自己所說的,與計劃無關,只是種機緣巧合罷了,這種失敗緣於男方低下的出身和社會地位以及缺乏教育,還有,女人對此痛苦的忍無可忍。在這種情況下,我相信女人是受害的弱者,因為人們只注重女人的貞潔,一個有經歷的女人,其實是烙上了恥辱的標記。

    而我曾經多次地問過自己,在結婚前,我有沒有過破碎的預感?我閉上眼睛,黑暗在色彩繽紛的視覺神經流動中沉沉地向我撲下來。黑暗是憂郁的,或者正是明知黑暗的存在,而且深知它在一直無時不刻地逼近,於是才會害怕它的來臨,於是它就降臨得如此之快。

    9.

    或者是結婚後的心理壓力太重,或者是我的自我調節能力太弱,我這十個月的日子過得異常倉惶,隨時隨地都會被來源不同的各種和婚姻及財富、地位有關的各種消息而驚覺,而沉溺在壓抑的低沉消極中,我似乎永遠都是懶洋洋的,但毫無動人的輕閒與適意,而是像被沉重的水泥壓在身上那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於是我淪落到了極易怒火燒了阿房宮的地步,一旦發作就完全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羨梅曾經勸過我,叫我常出去走走,我也曾一個人坐車到蘇州,去替初戀情人上墳。他的墳前很干淨,只覆了一層薄薄的灰,還有個插滿花的啤酒瓶,裡面的玫瑰已經枯敗了,邊緣黑黑的,只在花瓣根部留了些深紅的殘嫩。可以想象,曾經有人在三五天前來過。

    我一遍遍地用目光撫摸他的名字,想用溫存的回憶喚起幾滴懷念的眼淚——友情也好,愛情也好,人道也好,這時候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然而,我無論如何努力,都沒能滲出點淚水來滋潤一下因長途跋涉而干澀的眼球。

    我看見不遠處坐著個年輕男人,他安靜地用修長白晰的手在為一座墳清理水泥板間偷生的細草,表情很鎮定,甚至在抬頭注意到我的目光時還笑了一下,打了個招呼,”我來看看我女兒。”說完他又低下腦袋仔細地整理起泥土來,他面前也擺了些花,沒有花瓶,只有兩根細細的臘燭並排放著,還沒有點燃。

    我步出公墓時突然覺得生活本身變得索然無味起來,除了瑣碎的吃喝拉撒以外,情愛和死亡幾乎成了生活的主線,而無論是什麼樣的情愛,都是一個相對應的平衡過程,就在這樣搖擺著尋求平衡的過程中,它牽引至死亡——然後再開始新的一輪游戲,在生與死之間找尋支點。人就在這樣的索付之間無法解脫地搖搖擺擺。

    這一趟出門,並沒能讓我超脫,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渴望當中——既然死亡來得如此輕易,那麼在死之前,我應該為自己做些什麼吧,我總不肯相信我是上帝的棄兒,他竟如此吝嗇得不願賜予我一點幸福,舒解壓力之後的幸福。

    10.

    羨梅的電話第二天一大早就吵醒了我,我剛剛睡著,睡意才將我拖入一無所知之中,這陡然的中斷使我筋疲力盡困倦萬分,眼皮沉沉欲墜地抬不上去,我幾乎沒辦法讓自己集中精力聽她說話,含混地聽到她說了一堆不知道什麼意思的話,然後很清晰地說,”我昨天跟劉炎說了,房子是他的,家具是他的,就連錢也是他的,你沒資格拿走一樣東西,打個包把你自己和衣服一起帶走就行了。”

    我的腦子就在一秒鍾這內充滿了血,”你背叛了我,林羨梅同學!”睡意頓時就沒了。

    羨梅被這句話刺痛了,半天沒說出話來,這一刻間她想到了什麼?我們多年來若即若離卻始終仿佛被柔韌的絲纏繞牽連的友情?我們赤著腳在宿捨通宵大談愛情的那種單純的憧憬?還是這些年來走上社會面臨婚姻逼近時對未來以及責任時共同的恐慌與無助?

    “別因為人家沒文化,不懂法就沾人家便宜,你們家不是知識分子嗎?欺負小市民算怎麼回事?你結婚出過一分錢嗎?你們的家產還沒混同成共同財產呢?有本事就再忍幾年,沒本事就有點骨氣。”林羨梅突然開口了,語氣更為尖銳,似乎把她這麼多年工作的艱辛,獨身帶來的壓抑和孤僻全在言語中發洩在我身上了,”你把錢全卷進自己腰包裡,把首飾藏在你爹媽那裡,你是結婚還是騙婚?”

    我沉默,我不敢想象對我說話的這個人竟是我自己,而不是劉炎多年的朋友?我們當時的情分都到哪裡去了?在學校裡放任地和我坐在草地上盤腿嗑瓜子聊天打牌的她哪兒去了?因為領導對她的驕氣與堅持不滿時,那個滿心怒火而又失魂落魄在我家裡徘徊不去的她哪兒去了?”你又是什麼?我付出了貞操和二婚的名義,難道什麼也不值?沒房子我住哪裡?”我眼淚都快出來了,但她凶巴巴的口氣又把我的淚水硬生生地嗆了回去,我脆弱的自尊被她撕裂了,我卻還是徒勞無功地支撐著自己的淚腺。

    “喲,你沒地方住就叫人家搬到街上住?不是我說的難聽,你們一家子人格扭曲。”羨梅的語氣越來越重,”昨天你喝醉了,話沒說幾句就要死要活的,劉炎跟我談了大半夜,你們一家變態,你爸爸想讓你賣淫,你哥哥也要拿你換錢,你自己也不爭氣,自己給自己定了個價……”

    “你……我沒有對不起他,我正正經經……”

    “正經?哼,”她用鼻子狠狠吸了口氣,”批發就正經,零售就不正經,這是你爸爸對賣身的理解。”大概自己也覺得話說重了,她的聲音一下又平和了許多,”別聽他們的,你自己為自己活幾天吧,你自己想想。”

    在半分鍾的空白之後,她把電話掛了,也許她意識到她親手把我們的友情毀了,她在電話那頭的沉吟和歎息都份外的沉重,緊緊地壓迫著我的心跳,我敏銳地在這半分鍾內感覺到自己的窒息和痛楚,卻欲哭無淚。

    茶幾上是劉炎的條子,上面簡單的寫著幾個字,”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電話鈴又一次尖銳地切斷了我柔軟的感動,哥哥在電話那頭說,”那頭豬呢?睡你旁邊?我幫你找了個律師,他說你這種情況分不到財產,除非他自願。你看你自己是不是白癡,你算是給這頭豬白白糟蹋了……”

    我握著電話,眼淚不停地往下滴,回憶像一扇打開的門,不停地引進風來吹出我的眼淚,而手中的電話,卻橫行霸道地塞在我的手裡,阻止我的傷感與軟弱。

    11.

    我又在半夢半醒中不停地梳理過去,可無論怎麼梳理都是一團亂麻,我不停地看見墳墓、汽車還有岳祥沒有肢體的腦袋在微薄得讓我窒息的空氣中飄浮游蕩,腳下也是亂糟糟的,我深一腳淺一腳卻始終無法分明在腳下湧動的都是什麼,稻草?廢水?還是泥土甚至狗屎?我看見劉炎和爸爸就在不遠處對峙似地相隔著幾十米松散地站著,漠無表情,他們的身旁都有厚厚的雲彩在緊緊地包裹著他們的身體,但那彩色的雲朵奇怪地呈現透明的液體狀,好似能滴出些清澈的泉水一般。

    在婚姻危機時不停地戀舊,而讓自己能夠從沉重的現實中乞求暫時的緩解是不是人的通病?我無法抑制自己不斷地用懷念來改變現實的願望,而且用幻想摻雜在回憶之中以增加它的力量,雖然我已經明顯感覺到欺騙自己是如此的力不從心,甚至在夢中,我仍然能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不安來自於現實中婚姻的裂紋。

    我漸漸感覺到身體的下沉,下沉,而天空中到處飛溢著尖銳的聲音,哥哥的嗓子如同被砸裂的鏡子一樣凜冽地綻出一道道雪白的刀鋒來,我聽不清他在叫喊些什麼,只是在我驚慌地抬起腦袋來尋找哥哥聲音的源頭時,劉炎和爸爸卻令人驚訝地保持著原有姿勢,是我產生了幻覺?還是他們在裝聾作啞地充耳不聞?

    羨梅的笑聲在空氣中來回震蕩,砸得我的耳朵生痛生痛,她用氣若游絲的聲音向我傳送著什麼,這聲音細密如針尖點點滴滴扎在心頭,”人格扭曲,人格扭曲……”

    我仿佛看見羨梅在一個桔黃色的小歐式陽台上端坐著,她的身體被長及腰部的頭發掩蓋住了大部分,我只能看見她光滑如絲的發絲輕輕在修長白晰的腿上輕輕撫動,不時蕩出一個小小的浪尖,她用胳膊環抱著雙腿,亮亮的眼睛向上凝視著似火的驕陽,好像一點兒也沒感覺到直面太陽的刺目,她的肌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而她身邊一個男人的側影卻如此渺小晦暗,仿佛隔她有幾裡之遙。

    我這時發現自己其實是醒著的,我的眼睛如此生動地攝取了一切可以納入視線的景觀,遙遠的,或是接近的,幻思的,或是現實的,這一切如此荒謬地揉和在一起就像一幅怪誕詭異的畫——但我是如此的駑鈍,根本沒有辦法從中抽取一點我可以明白的精神或意義。

    我已經喪失了對意義的辨別能力了,我頹喪地想著,睜開了眼睛,醒了。

    天色很暗很暗,但連一絲烏雲也沒有。

    12.

    留了張條子張劉炎之後我就搬回了家,爸爸媽媽對此沒有流露出一點的訝異來,他們平靜地接受了我在家靜養的現實,只是,我的房間已經讓給哥哥了,我只能睡在客廳裡。

    哥哥見到我時嘴角流出一絲嘲諷來,但也是什麼都沒有說。他就是這樣,一旦我到家了,他似乎無話可說,但我一到劉炎那裡,他就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多事情要找我。

    小時候,哥哥對我很好,我還記得我們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穿著厚厚的棉襖裹著圍巾站在街角吃烤紅薯的模樣:他那時只有一件黑黑的棉襖,那是爸爸的舊棉襖,老式的,上面縫著大大的口袋,衣服有些嫌大,哥哥常常是把袖子卷起來的,袖口的補丁給磨得油亮油亮的。

    我們被凍得縮手縮腳,只露出一點點手套來捧著金黃色的紅薯,紅薯皮上的煤灰中流出甜蜜的粘汁來,不經意就滴在了黃白的線手套上。哥哥笑逐顏開地凝望著我,而我呢,則貪婪的舔食著冒著熱氣的紅薯,紅薯上散開的暖意像朵碩大的花兒一樣,香氣撲了一臉。很奇怪,哥哥不像很多那麼大的男孩子,對自己的妹妹避之不及的樣子,恨不得匆匆掃上一眼就拔腿就跑。那時的我感覺到分外的幸福,在看過很多同學的兄妹關系之後,因為哥哥幾乎是無時不刻地陪在我身邊,他總會一臉愛憐地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回家,就連和同學們出去,他也不忘記帶上我。

    我記得和哥哥的關系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而變化的原因只是為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那天是我十六歲的生日,已經上了大學的哥哥寄給我一份生日禮物,我當著同桌的面把那個薄薄的郵包打開了,一臉的興奮——在此之前,我曾經對很多很多同學說過我的哥哥,我一臉熱切總是讓她們滿腹狐疑,她們總是不敢相信一直到我十歲的時候,哥哥還會在冬天的晚上把我的腳捂在他的懷裡,直到我的身體漸漸變得溫暖而他的手相應地冰冷起來。

    我永遠沒辦法忘記同桌目瞪口呆地盯著我手中的那本書張大嘴說不出話的模樣,而我拿著書的手也莫明其妙的開始顫抖,我的臉飛紅卻不知道怎麼掩飾自己的尷尬,我只是呆呆地盯著書皮上穿著單純的藍色長裙的小姑娘和上面那幾個鮮紅的大字,“少女如何堅守貞操?”

    那天的陽光格外的分明,照在鋪天蓋地的白雪上閃出無邊的明朗,幾只瘦小的麻雀咕咕叫著歪歪扭扭在雪地中蹣跚而行,身後落下一朵朵小小的白梅。遠處還有一群群黑色的影子在飛舞的白色絨絮中閃動,那是在砸雪球的男孩子們,他們無憂無慮地將手中糖團一樣可愛圓潤的雪扔到女生堆裡,引起一陣陣夾雜著尖叫與怒罵的笑聲。

    我猜想我的臉當時在分明的白色中會顯得分外地臘黃與羞紅來,我把書放進書包裡,不聲不吭地站起來走了出去,屋簷上不時地被風掀起薄薄的如面粉一般的雪片來,掀得人一頭一臉的白色。我聽見同桌小聲地嘀嘀咕咕,似乎在和誰說著什麼。

    那天我的懷緒極為低落,就像心底被人戳穿一樣空洞,身上重重的棉衣也仿佛空了一層,不但輕飄飄的沒了重量,似乎也突然地透進了一股股刮破肌膚的寒風來。回到家時我看見媽媽正在爐子前很費力地炒菜,她的臉紅通通的,也不知道是剛才在路上被寒風刺出的干冷還是屋裡暖暖的蒸汽溫暖了她的臉。

    我悄悄地遞給媽媽這本書,一句話也沒說,但心情仿佛在訴說一件極為穩秘的事情,媽媽只是瞄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說,“你哥跟我說過了,他特意給你買的。”

    我就像再次被人扒光了衣裳一樣無地自容,眼前浮出的全是同學們竊竊私語,她們不時地帶著一種不信任的神氣瞅著我,那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就像知道了我一件極為難堪的秘密,但媽媽坦然自若的模樣又讓我恍然地不敢相信這種神秘的表情到底隱含著的是一種怎樣不可訴說的事情,似乎也並非顯得極為重要。

    這時候爸爸捧著一杯熱茶從書桌前晃了過來,他那天的情緒不知怎麼回事出奇的高昂,滿面的油光就像媽媽正在燒得蹄膀一樣滴著嫩嫩的脂色,他不偏不倚地踱過來看著我拿著書沮喪地站在廚房門口,“書收到了?好好看看吧。”又晃蕩著踱遠了。

    13.

    我躺在沙發上睜著眼睛,哥哥的房間燈還亮著,他不時地走動發出些稀稀拉拉的拖動聲,不知道他這麼晚了還在干什麼,一會兒,又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他的門開了,他直截了當地走到了我面前。

    我閉上了眼睛,不想和他說話,只是聽著他在沙發前停住了腳步,然後就是靜悄悄的一片真空,就連空氣似乎也微薄得感覺不到了,雖然呼吸並沒有停止。

    他蹲下身子來,我感覺到一股熱熱的氣流撲到了我的臉上,這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個夜晚,哥哥溫熱的手托著我的腳,他摸索著我的臉龐一點一滴地感覺我體溫慢慢地浮起,我在他的呼吸間感覺自己就像雲彩一樣隨風飄浮,緊緊握著自己好讓自己的身體不會如雲彩般分裂成斑斑點點的斷片散蕩開來。

    他輕輕地叫著我的名字,“若若,若若……”

    我依然閉著眼睛,任憑他如游絲般的聲息在頭頂耳畔如碎裂的巖石尖銳地穿過,我聽到一片片空氣跌落的聲音,在他的刺耳呼喚中顯得如交響樂般優雅動人,他的呼吸聲漸漸逼近了我。

    “啪”的一聲,我的臉頓時襲上了一片熱浪,通紅的火焰燒上了眉尖,我驚愕地睜開眼睛看著哥哥,他的臉在月光中異常猙獰可怕,憤怒頑固地在他的臉頰上燃燒,他的臉上肆意流淌著紅黃白黑四種波紋,每條波紋交錯咬合把他整合成了一張假面具——一張悲怨與惱羞的假面具。

    “你的身體被那只髒手摸過,我不敢想象你到底有多髒!”哥哥冰冷的擲下一句話,這句話像一根鋒利的冰凌穿過滾熱的火球直直地穿過了我的心髒,我的手在臉上滯住了,呆呆地望著他,竟然忘記了疼痛。

    14.

    我擰開門鎖的時候看見劉炎抱著胸站在門口,“你回來了?”

    “唔。”我什麼也不想說。

    他歎了口氣,轉身走開了,“飯在桌子上,自己吃吧,還熱著呢。”

    我靜悄悄地吃完了飯,破天荒地第一次把桌子收拾干淨,然後又把碗全堆進了水池,劉炎一聲沒響地注視著我在他面前走來走去,電視裡一個女人在悲切地唱歌,“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離別的滋味這樣淒涼,在這一刻間我感覺好像一只迷途羔羊……”我的眼淚忍不住一滴滴地滑到了嘴角,我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很鹹,但,不苦。

    劉炎閉上了眼睛,我坐到他的對面,畢恭畢敬地端正了身體——離婚和結婚都很嚴肅,有關於未來的事情都很嚴肅,我應該有嚴肅的態度來面對它,哪怕它到最後演變成一場鬧劇——身體端正了態度才端正,這又是爸爸說的。

    我坐了足足有十五分鍾,腰挺直地自己都快承受不住了,才看見劉炎緩緩地抬起眼睛,“離婚?”

    “不。”

    “就這樣過?”

    “不。”

    “那你想怎麼樣?”劉炎側過身子,腳踮了一下,把拖鞋扔在了地上,“好好過吧,行不行?”

    “身體端正態度才端正。”

    他立刻坐直了身子,但我看見他忍不住斜了我一眼,但還是沒有說話。

    “你怎麼想?”

    “我想能行嗎?”他一臉無可奈何的苦相,“還是你說吧。”

    “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我的語氣嚴厲起來了,聲音也有所抬高,“你為什麼不能上大學?”

    “晚不晚了點兒?我上大學誰養家?”他搖搖頭,可憐巴巴的眼神像條溫存的哈巴狗,正期待著主人輕輕的撫摸,玻璃一樣清澈的眼球滋潤柔亮,他又補充了一句,“你早就知道的,我根本不是學習的人。”

    “為了我呢?”

    “不行的。”他的歎息更為沉重了,“饒了我吧,別為了以前就已經原諒的事情糾纏了。”

    我頓了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好垂著眼睛盯著地下,緩了半晌,才悶悶不樂地從嗓底憋出點聲音來,“那以前是我原諒你,現在你就不能為我犧牲一下你的懶骨頭了?”

    他側過臉去,沒再吱聲了,只是輕輕歎了口氣。

    我們無力改變現實,就這樣分開吧,這對大家都好。劉炎沉默了許久之後,抬起了眼睛,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這句話。

    我眼淚忍不住嘩嘩地流下來,我跳起來撲上去打他,撕扯他的衣服,他一動沒動,只是默默地忍受著我突如其來的癲狂。

    這十個月以來所忍受的都白白地過去了,我就是哭也沒用了吧。但是我還是沒辦法克制自己的情緒,我放聲大哭,拾起手可以接觸到的任何東西往他身上砸,沙發墊子,煙灰缸,茶杯,衣服,甚至台燈,所有的東西都落在了他四周,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15.

    羨梅是六天後給我打的電話,她回來應該已經很久了,卻一直沒有聯系我。

    我在一家茶座見到了她,這是我第一次去茶座,溫暖的燈光和柔軟的沙發,暗灰色的茶幾,還有小姐們齊整別致的黃花連衣裙和綠色圍裙都向我透露了一絲奇異的曖昧,我幾乎睜不開眼睛了。

    羨梅穿了件火紅的上衣,長長的垂在大腿上,一條牛仔直筒褲寬松地勾勒出她腿上優美的線條來。她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小口地啜著一杯鮮紅的茶水,看見我進來,漠無表情。

    “怎麼樣了?”她給我也倒了一杯茶,客套地問了一句。

    “一般般,沒什麼,就那樣,你希望怎麼樣?”我一口氣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答案都給了她,“沒你想的開。”

    她沉住了氣,連眉毛也沒揚一下,“隨便吧,反正日子我不能替你過,更不會替劉炎過。”

    我看著她如柳葉般的眉梢,“當然。”

    她笑了笑,隨即將目光調往窗外,我也看出去,對面是一家女士化妝品店,游溢著流彩,明亮的反射出嫩黃粉紅和潔白的光芒來,身著白襯衫的小姐在店堂裡走來走去,還有些女人正彎著腰在挑選什麼,一個女人斜對著我們正照著一面小鏡子塗口紅,她選的顏色很艷麗,一不小心又抹到了嘴角外面,遠遠這樣看著,像剛吃過一個嬰兒淌出來的血一樣。

    羨梅望著她們突然開口了,“我大學時候就想過,女人為了什麼化妝?很多人說是取悅於男人吧。但後來我想想又覺得不對,她們是靠著路過的人們的目光給自己添些自信,不管是男是女,或者,只是因為自己臉上多了些脂粉,就讓她們相信了自己的容顏足以讓人歡喜。和求偶時動物撒歡爭斗開屏是為了吸引異性注意有些近似,只是她們更注重的是自己的感覺而已。”

    她回過頭來注視著我,“後來我就想,我不需要這些,因為我是出色的,哪怕別人都認為我不出色,但是相比別人,我更相信我自己。”她悠悠然地攪著茶水,“婚姻有時對女人來說,就像一層粉餅,她們以為價格高的粉餅塗在臉上就好看了些,但她們恐怕也明白,實際上,還是一樣只能遮住雀斑、蝴蝶斑、青春痘,只是為了掩耳盜鈴一樣掩人耳目。價格高了就好些?我不知道。或者粉質好些,但能消除斑紋嗎?反正也是消不掉的。”

    “那你的婚姻是什麼?”我強捺住怒火,努力用平靜的語調問她。

    “我想找條小溪,一輩子喝不完的清泉。但是,現在可樂比較容易找,所以,我曾經順手拿了一瓶。”羨梅笑了笑,歪著腦袋俏皮地望著我,“對我來說,愛情或者婚姻都不是化妝品,是食品。”

    “你的那個美國記者算什麼?涼拌金針菇?”我知道羨梅喜歡吃涼拌金針菇,故意刺了她一下。

    “如果他是的話,我就追到美國去。可惜他不是,”她搖搖頭,唇畔浮起一絲嘲諷,“頂多也就是一杯美國花旗參。”

    “你想通吃一切。”我毫不客氣地回了她一句,“然後吃米飯。”

    “為什麼不呢?”羨梅小心翼翼地往茶裡添了一小勺糖,隨即又替我加了一勺——她看上去對這種茶如何品味很熟悉,“總比每天吃的都不合口味,還覺得挺稀罕捨不得倒了強。”

    羨梅是被一個高個子男人接走的,那個男人倚在摩托車邊抽著煙,煙灰像草屑一樣隨風亂舞,黃色的運動衫在漸漸染成暖黃色的天空下分外的嫵媚——這個男人竟能同時擁有魁梧和嫵媚,著實也是個奇跡。他耐心地把長長的腿翹在後座上,不時地將目光從車流中移向羨梅,淡薄地笑笑,然後再轉過臉去。

    羨梅臨走時回頭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笑笑,我看見她伸手摟住那個男人的腰,跳上了後座,摩托車上閃亮的紅光卷起羨梅火花般腥紅的衣服隨著青灰的氣體裹進了人潮,停在紅燈前。羨梅染黃的頭發在男人身後如同嬉戲的蝴蝶一樣上下飄浮,他們凝成了路口妖艷的一點火苗——通紅中升騰起那男人身上的一片嫩黃。

    我順著大路朝下走,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漸近的羨梅,我看見她從包中掏出一塊潔白的手絹向我招手,白色成了這團火焰上掙扎的一張白紙,高高地被羨梅的熱情揚起,一會兒,距離又給熱情降了降溫,於是冷冷地熄滅了那點殘存在身體的熱度,停止了猙獰的飄揚。

    羨梅約我喝茶的目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一邊悠蕩在路邊我一邊在想這件事,在兩個小時的談話中,我沒有找到她一點點示弱的跡象,並且,她在這兩小時中所說的話也是古裡古怪讓人不解其意。我不知道她約我出來到底想做什麼?或者只是展示這個帥哥給我看?但他後座下給羨梅取頭盔時我分明瞅見他順手撈出來的是一個孩子用的小頭盔——很明顯,這是個有孩子的男人,理所當然我就按羨梅的為人推出這麼個結論:這是個已婚男人,也就是羨梅說的“有安全感的男人”。

    她想向我展示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陰晦的,低迷的,卑鄙的,難道她希望引導我進入她的生活誤區?當然,我真切地聽明白了,她還是保留自己對我婚姻的看法,可她似乎沒必要一再地重復這種論調——首先,我對她的生活態度就感到懷疑,那很容易讓我聯想到墮落二字;第二,說起來總比做起來容易,羨梅有一份好工作,有單位給她分房子,而我則什麼也沒有,我能指望誰呢?這些都很現實,很現實,和我們盤著腿嗑瓜子聊通宵的日子完全不同的現實。

    慢吞吞地一路走回家,夕陽把天空和大地都鑲了一層粉粉的金黃色,就像女孩子眼睫毛上閃亮的金色撲粉一樣,似乎總有些看不見的微粒不停地灑落在空氣中,聞起來都是一股股濃濃的昏沉醉人的味道。

    哥哥在樓下把我攔住了,雙手插在口袋裡,衣服松松地披在身上,金絲邊眼鏡使他看上去的確有幾分斯文。我站住看著他,他的臉看上去很冷淡,不知道又想說什麼。

    “你又回這頭豬家裡來了,真沒想到。”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

    “要一筆錢,走。”他的話很絕斷,神情有些不耐。

    “誰還會要我?”

    “這是你自己選的,沒人要也比跟他強。”哥哥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你想了又想,有完沒完?”

    尷尬的沉默當中,哥哥舒了口氣,拍拍我的肩,“妹妹,我不會害你的。你難道真的不覺得他給我們的家庭抹黑嗎?我相信你沒這麼笨。”他的手又撥弄了一下我的頭發,“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難道我還不知道你嗎?”他的語氣輕柔極了,像有一片雲霧從我耳邊飄過了一樣。

    劉炎就在這時候拐進了這條路,他手裡拎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塑料袋滑稽地跳動著,還發出一聲聲零亂的咕咕聲,他買了只老母雞。

    他看見哥哥時愣了一下,隨即不自然地笑了笑,朝樓道口走去,哥哥被他謙遜的態度激起了銳氣——我知道是這樣的,哥哥不敢惹事生非的,但劉炎經過他身邊時他用鼻子極為不屑地哼了一聲,“下等人!”

    劉炎站住了,望了哥哥一眼,又轉過臉毫不猶豫地走了,他手裡的雞不安穩地從塑料袋裡露出了小小的腦袋,靈活地轉動著頸子四處張望,喉嚨裡不時發出低低的咕咕聲。

    16.

    “這是岳祥的地址和電話,他還沒結婚呢。”爸爸扔給我一張紙,匆忙地出了門,”幫你媽媽干點活,你哥的女朋友今天要來。”

    “哥哥的女朋友?”我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打開那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深圳?他的企業在深圳嗎?”

    “有一家在深圳。”媽媽從一碗豆子中抬起頭來,意味深長地望著我,“聽說千萬不在話下了,當初……”

    我沒有說話,媽媽還是在盯著我看,“打個電話問個好吧,不是好久沒聯系了嗎?”

    “他萬一以為我聽說他有錢又要追他呢?”我猶豫地問媽媽。

    “難道他一個月拿八百的時候可以談戀愛,現在反倒不可以了?”媽媽根本就沒回答我的問題,她把桌子上的水擦拭掉,“別告訴他你結婚了。”

    岳祥聽起來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在說話時語氣更為熟稔了,似乎不太考慮就脫口而出,沒有一點生疏,倒好像這麼多年都保持聯系一樣的親切,媽媽聽著我說話,眉眼都飛出了笑紋。

    “怎麼樣?”

    “有什麼怎麼樣?就是說常聯系唄,他也很忙,說叫我有空到他那裡玩幾天,費用他出。”

    “果然出手大方了。”媽媽樂呵呵地把一碗豆子端起來,做出要到廚房的步態來,卻一動也不動,”他下次回來的時候你去看看人家。”

    哥哥的女朋友是在一家什麼樂團裡彈鋼琴的,他的枕頭邊就放了一張她演出時的照片,穿著黑色吊帶禮服,長長的裙裾像蛇一樣癱死在她的腳邊——這句話是哥哥自己說的,他對一切拋頭露面的女人似乎都懷有些敵意,用他的話來說,賺地位是男人的事情,和女人不沾邊,女人出門就是傷風敗俗的開始。但可惜的是,他還是悻悻然地接受了這樣的一位女友,有時,還笑逐顏開地像沾了便宜一樣——這也可以理解,顯然他的女友上鏡率比他多的多了,名氣比他大,他的虛榮心還是不時地讓他得意一下的。

    但這個女人沒能給我留下好印象,她幾乎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彈過,連吃飯也沒挪位子,爸爸媽媽無論怎麼問話,給她挾菜,她的話都沒超過十個字,“謝謝。”“沒有。”“對啊。”“還好吧。”我只聽見她金子般寶貴的幾句箴言,而且一絲笑意也沒展開過,冷冰冰的,看人時都是用眼梢飛快地蕩上一眼,攜著一股寒流一樣的凍人。

    她走後,哥哥的手指輕輕彈了下桌子,問爸爸,“沒給你丟人吧?她爸爸媽媽都是國家一級演員,聽她說,她爸爸馬上要去歐洲開會呢,混得還不錯。”

    爸爸沒抬頭,“還行,比若若找的人強多了。”他顯然沒想到,這個女人打量他的眼光有點像他提起劉炎時的神情。

    媽媽瞅了我一眼,眼裡閃著一抹同情,連忙幫我說話,“岳祥今天叫若若到深圳去玩呢!”

    “是嗎?”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地問,爸爸連報紙也放下了,“那可是個不錯的人。”

    他們三個相互瞅瞅,笑容可掬的樣子就像是在找到了不錯的兒媳之後,已經找到了個不錯的女婿。

    起風了。媽媽突然說。我朝窗口望過去:窗台上有株小小的蘭花,淡綠色的葉瓣形狀如同三角的匕首,只是,它顯然嬌弱了許多,它的重量讓它只能隨著風的舞蹈時不時地飄搖,枝葉悉悉地響著,一會兒向右伸出葉尖,一會兒又將身體伏向左邊,畫出一圈圈飽滿的弧線來。

    我突然意識自己的命運其實就是一朵小小的蘭花,它會畫一圈圈的弧線,那風間轉出來的左右搖擺的弧線,那一閃而過什麼也留不下的弧線——這種軟弱的猶疑,這種永不完滿的弧度,只能糾纏住我的心……卻永遠不會影響風的世界。

    我摸摸自己的手心,涼涼的,就像我剛回劉炎家的那一夜,劉炎那寂寞的眼神帶給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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