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告訴我你要走的原因——
毫無理由——
狗屎——
是的,就是因為到處都是狗屎。
疙瘩惡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氣惱的眼睛頓時變成了黯然的藍灰色。他的眼睛總可以輕易地表達他所有的情緒。或者,這是他性格開朗的原因。
四月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微笑,眼睛當做靈魂的排泄口,或者跟肛門當做身體的排泄口一樣容易。可惜,她是第一天想到這點,或許,早些想到,她就不會相信眼睛的單純。
她對著鏡子將頭髮理了理,開始整理文件。
對面的公寓裡飄出了音樂聲,不知道是哪個老外的家屬,她清楚地聽出了,是涅樂隊的Somethingintheway.以前,她常常在家裡聽這歌,反覆地放這首歌。不過,她總是不能確切地瞭解,有什麼擋著道,是什麼意思?障礙,抑或是壓力?她也覺得有什麼擋道,但無論如何,卻不能確切地知道,到底是什麼在擋道。
她打開窗戶,看著通往大門的道路上,莊嫣在樓下的鄧小平雕像下衝她招手,擺出了個極為妖媚的姿勢。她也招招手,然後抬起眼睛望遠處的大門。
一輛輛小型起重機緩慢地駛進,駛出。人們匆匆地在路邊行走。松樹,木芙蓉,殘碎地補充空氣的縫隙,給偌大的空間填充些色彩。粉紅色的花朵如衛生紙般長著一條條細密的紋,她記得觸摸起那花瓣的手感,也如紙張般光滑涼爽,發出沙沙的響聲。
空氣裡的歌聲漸漸地消散了。她從口袋裡取出辭職報告,撫摸一粒粒烏黑冰冷的字跡,淡淡地笑了。
從人事部的大門出來,四月捏著後勤、財務、人事、培訓部門都簽過字的交接單,站在電梯口等著。窗外是一條長長的林蔭道,通往菜場,郵局,平時下班她便會走這條路,找一家小飯店去吃飯。今天是不必了,她收拾好行李要把房子交出去,下了班跟著班車回城,這份工作便最終結束了。
她要到璀租的房子去。他說他今天做飯給她吃。
生活泛起個小小的波瀾,回到了正軌。這份工作,疙瘩,菀彷彿都扮演了某個角色,把她原有的生活打亂,中斷,她游離出去。如今,要返回。
許多東西需要隱忍,如果沒有勇氣更新。她歎了口氣,看看電梯,顯示仍然在一樓,從她站在這裡起,電梯還沒有動過,她轉身往樓梯間走。
疙瘩在九樓的字樣下面站著,眼睛彷彿變成了灰色,早上恐怕連鬍子也沒有刮,他習慣於刮得乾乾淨淨的青下巴變得灰灰的,如雜草叢生。這回是他腦袋上雜草叢生了。她看著他黯然的臉,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笑笑。
疙瘩走到她面前,輕聲地問,要走了嗎?最後一天?
這些日子來,他們彷彿陌生人般在辦公室裡進進出出,交流一些文件。她從遞報告到現在,已經有半個月的時間,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問過她一句要走了嗎?她的眼睛突然泛起了水意,變得潮濕起來。
但是她只是笑,點點頭,男式皮鞋在地上輕輕地摩擦。她盯著鞋尖,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擦鞋了,但鞋子的質量不錯,看不出有多少灰塵,還是晶晶亮,閃出些光芒來。
他伸手摸摸她的頭髮,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頭看他,他的臉龐如此的逼近她,以至於她倒退幾步,靠在了牆上,伸手用力推他,你怎麼啦?
他只是看著她,沒有因為她的推搡而退縮,反而雙手握住了她的肩頭,冷漠而狂熱地看著她,你現在滿意了?你報復成功了?你高興了?
她張口結舌,驚慌地看著他。他手下的力氣越來越大,幾乎將她的骨頭都要捏碎了,劇烈的疼痛從她的肩上升起,她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忍不住叫出了聲,你在幹什麼!疙瘩!我沒有報復你!事情就是這樣的,應該這樣的!她伸出雙手拚命想推開他,他的身體卻堅硬如同城牆,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開,只是任他將她推在牆上,逼視她,責備她,毫無理智。
疙瘩懷疑地看著她,手下略微鬆了松,但並沒有放開她,依然把她按在牆上,臉卻稍稍離得遠了些,她喘了口氣,也不再掙扎,只是悲傷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反應。
疙瘩冷冷地笑了,嘴角掛了一絲無奈的嘲諷,也不知道是嘲諷自己,還是她。他眼神忽然又柔和下來,歎了口氣,四月,你本不會這樣的。他的眼神悲傷而又無奈,含了克制、忍耐等種種情緒,他沉默半晌,又騰出手理順了她被他擾亂的頭髮,放開了她,好吧,你走吧,再見。
他毅然地轉身走開了。綠色的襯衫在樓道口閃過,迅速消失。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彷彿一切都是假想,她竟然不相信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貼著冰冷的牆,他向她告別。
告別了。
坐在車裡,看見灰白色的大樓漸漸倒退,疙瘩綠色的影子站在四樓窗口,也漸漸變得小了。
他竟然真的沒有再送她,也沒有再見她。他一直躲在四樓,直到她離開,他都沒下來,只是站在窗口看著車子,她上車時仰頭衝他笑笑,他卻連笑容也沒有回報給她,敏感地看著她,毫無表示。
於是,她上車。不再抬頭。他已經消失。
四月回過頭去,不再看這幅畫面的最終消失。
灰白色的方塊中,一個深綠色的圓點。一個生冷無情的建築物,一個脆弱而又天真的男人。
它已經消失。
從某個場景消失。打斷某種生活。用暴力來阻隔某種東西滋生、蔓延。原來一切如此容易。
她輕輕歎了口氣,抬起眼睛,望著灰白色的天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