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愛紀 正文 四十一、獨自行走
    ——    你想去哪兒?——

    你會知道的——

    我為什麼要跟著你去?——

    ……你說呢?——

    因為這是最後一次。

    四月的眼神略略帶了些緊張不安,她縮了縮肩膀,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他也跟了進去,迅速地拐出大門,上了大路。

    她喜歡百合花。她定了定神,看著前方的路沙沙地消失在車下,開慢點吧。

    我惟一喜歡的就是速度。他決斷地說,又開始加速,沒有看四月,只看見身邊的樹木、行人迅速地倒退,退到了遙遙的目光之外,你說的是誰?

    菀。你叫她什麼?維羅?她在學校用這個名字。嗯,她也喜歡柳樹。四月伸出手來放在車窗前的陽光下細細地看,你看,在陽光下,人的肌膚是透明的,粉紅的,像小老鼠一樣嬌嫩。對嗎?

    我不知道。維羅喜歡百合?百合代表什麼?我不太懂花語。

    百合代表純潔吧。四月仍然在陽光下瞇著眼睛端詳自己透明的手指,等會兒我陪你去買一束,送給她。她一定會高興的。

    呵。他簡短地笑了一聲,自己都覺得這笑聲勉強而且乾燥,純潔?她喜歡?她喜歡純潔,聽起來挺有意思。你喜歡什麼?

    我什麼也不喜歡。她收起了手指,將胳膊盤在胸前,盯著前方灰白的山路。

    我知道你有喜歡的人,有喜歡的東西。他突然想起了維羅的話——她不喜歡男人,她也不喜歡女人,總之,她根本就不喜歡人。突然覺得這話頗具有諷刺意味。一對有趣的矛盾。一對男女,在床上相擁,卻對同一個人擁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看法。而他,卻堅定地相信,自己是瞭解四月的,甚至,他對四月的瞭解遠遠甚於維羅。他可以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來,每一點滴的歡喜與心動,每一次的掩藏與警惕。

    他什麼都知道。正如她,也是什麼都知道。

    我?她笑了,頗有興致地轉過臉看他,那恐怕是因為我是個人吧,必須殘留些溫情。沒辦法,還有體溫嘛。

    他立時無語。車子還在飛快地往山路上衝,拐彎,拐彎。每一個消失在目光裡的片段,都不會再現了。兩旁高大的樹木,偶爾走過的人,樹枝間跳蕩的松鼠,"嘩嘩"拍著翅膀飛過的喜鵲。他們已經揮霍了眾多的風景與漫長的時光。聞到了空氣中夾雜的香甜的氣息,聽見了遠遠傳來的鳥叫,看見了小路邊潺潺奔流的溪水。可是,彷彿依然一無所獲,內心一片蒼白。

    他看看天,天色漸漸地變灰了,彷彿要陰下來,他的眼睛突然開始潮濕,卻沒有淚流下來。

    我喜歡一個人。他清了清嗓子,終於鼓起了勇氣,她不是德國人,是個中國人,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或者,她並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我知道,捨棄所擁有的,很難很難。

    哦。我知道。維羅會願意的。不信,你可以問她。四月沉默了片刻,隨即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真的,問問她吧,跟我討論這個問題毫無用處。

    他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言不發。車子飛速地拐了最後一個彎,繞到了下山的路。火紅的山花如一片妖嬈的火焰熊熊燃燒,浮在漫山的綠色之上。不遠處,生著青籐植物的矮牆上坐著兩個年輕的女孩,翠綠的校服在風中飄揚,手中各捧著一束新鮮欲滴的紅花。

    四月的臉越發地蒼白,她雙手緊緊地交握,手足無措地茫然看著迅速倒退的風,嘴角浮起了笑意。

    笑什麼?車子"轟"地躍過一個黑洞洞的水坑,依然向前疾馳。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為你的壞情緒陪葬值得不值得。四月的身體隨著車子的搖晃而劇烈顛簸起來,她伸手去觸摸光滑的玻璃,要是裂了,就得換塊新玻璃了吧。三年前,我在男朋友的店裡發脾氣,把他剛剛訂做的十幾個小魚缸全都砸掉了。後來,他跟我說,你看,砸壞了,就再也補不好了,那些小魚因為你的壞脾氣,就丟了它們的家。有時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些堅硬而又透明的玻璃會如此脆弱?反倒是那些渾濁柔軟的東西更加不容易被摧殘。是不是真誠和堅強其實完全沒有彈性?所以不適應生存?

    魚缸裡的魚呢?他悶悶地問,放慢了車速,緩緩地溜下斜坡,你把缸砸了,魚都死了?

    沒有。沒有魚。她清脆地笑出了聲,魚都在大魚缸裡養著呢,因為小魚缸裡的水溫那時還沒有調好。你知道,熱帶魚是很嬌氣的,水溫不合適,會大批死亡的。你關心這個問題?看不出來,你很有愛心嘛。

    當然。他心輕輕一動,踩下了剎車,轉過臉望著她,你知道,我喜歡的是你。他說的時候絲毫沒有猶豫,直直地望著她,渴望看見她的反應。他似乎要忘記了一切,所有的障礙與困擾。惟一的願望,就是直接告訴她,省略一切逃避的過程。

    他只知道面前坐著一個全身著黑衣黑褲的冷漠女子,她的面容如她窗口粉嫩的花朵一樣柔淡,泛著清澀的香氣。

    他想小心翼翼地捧著她。帶她回家。扔掉所有的顧慮。

    她沉默。然後輕輕地笑出了聲。她伸出細嫩的小手撫摸他的眉毛,他的頭髮。他的心跳動得如此劇烈,他覺得他幾乎被她柔和的動作震碎了五臟六腑,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手,她卻搖搖頭,靠近他的耳畔,他癢癢地感覺到她的呼吸。然後,她說,記住買束百合花吧,維羅喜歡。

    她推開門下車去了。他坐在車裡,想告訴她,有些關係與愛情無關,但是,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能怔怔地看著她黑色的影子孤獨地走在叢林中,一點點縮小,縮成了一個跳躍的黑點,在紅色的火焰間起起浮浮,彷彿脆弱到了被燒得焦煳。

    她獨自行走。拒絕了他伸出的手。

    他頹然趴在方向盤上。喪失了方向。眼睛潮濕。卻沒有眼淚。看見火焰不停地在她四周燃燒。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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