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晚餐會是一場盛大的宴會,由業務單位安排好的。四月心裡明白,這種宴會其實不過是沒完沒了的客套話,繞著彎子說什麼聯絡感情,其實歸根結底也不過是手上的那份長期供貨合同。尤其是北方,這些人一定會把疙瘩灌到醉死為止,然後服務員會在他們的身後扛出至少四箱子酒瓶,白酒啤酒堆在一起,聲勢逼人。
不過,疙瘩倒也不笨,一聽見那些男人說吃飯,還做了個喝酒的手勢,立刻便改變了主意,故意裝作要打電話轉身就出了門,一分鐘後進來說,哦,對不起,我有幾個德國來的同事也到了天津,我得去陪他們喝酒。婉言謝絕了這場早已約定的宿醉。
回去的路上,疙瘩拍著胸長長地吐氣,好像被解放了一樣,歡天喜地慶幸不已,天哪,我可不跟他們喝酒,他們不會讓我喝啤酒,而且,還要拚命地灌酒,沒完沒了。我們喝酒要慢慢地享受,他們的目標則是不讓吃一口飯,就立刻讓我倒在桌子底下睡覺。
四月笑笑,看著他語氣激動地繼續感慨,描述自己曾經被這批人灌得第二天一大早,渾身冒出酒氣,走路還打飄,結果耽誤了重要會議的往事。但是,她心思卻早已飛回了家。疙瘩的臉在她的眼裡,已經變得含混不清,遠離她所能注意的世界。
她有些想念她的啤酒了。那只長著古怪的大肚子的貓。它來到她身邊,帶了些神秘的宿命元素,不偏不倚,它來到她的腳邊用她的腳擦拭臉龐,然後,被她擁抱入懷,共同抵抗寂寞與那種強烈的局外人的排斥感。
在那種公共場合,牽著手面對整個陌生世界,然後,在神秘的機遇安排下,走到了一起,相互安慰。她將它塞在包裡,偷偷帶回家,從此,成為一家,相融相扶。她並不是個喜歡偷的人,可是見了啤酒,她便想到了偷。啤酒對她來說,是一種美妙的誘惑,導致犯罪。
啤酒的肚子還略微有些大,但已經不似前些日子那麼堅挺了,它的腹部開始柔軟。在她離家前兩天,它不斷地拉稀,把屋子裡弄得臭烘烘的,有一次,她甚至還覺得它拉出了血水。排泄物有些淡淡的紅色,她仔細看了很久,還是沒敢確定。但顯然抗生素之類的藥品對它起了作用,它已經活潑了許多,叫聲也高昂了,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它撒嬌時憨憨地叫,喵,喵,喵。然後,它會跳到她膝蓋上伸個懶腰,盤著尾巴睡下。
她已經愛上了這只寂寞而安靜的小黑貓了。或者,若是鬧起了地震,她會第一個想要去救它。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無奈地勸解自己,怎麼可以這樣想?首先應該拉住的是丈夫的生命。不過,她轉念又欣慰地想,他在家的可能性不大,還是救啤酒比較實際。
突然有隻手按在了她的手上,一雙溫暖的巨大手掌,厚重地壓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立刻打寒顫般地抖了一下,抬眼看,正是坐在她旁邊的疙瘩,他迷茫地注視著她,不解地將手又收了回去,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什麼?她臉頓時紅了。好在出租車裡暗,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臉色。她慶幸地想,被他觸過的手緊緊地握成了一團。
我說,我們到哪兒去玩?反正,你得跟著我,這是你的工作。他蠻橫不講理地說,你可別想告訴我,你要睡覺了,現在,一天才開始。
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她知道這話說了也白搭,這個男人大部分時候根本不可理喻,但是,她覺得還是必須要表態的,既然他要這麼蠻橫,那麼,本能地,她就應該表現出些許反抗來。這似乎是一場被刻意安排好的戲,每個人按照本能反應來行事,表現出各自的性格來。哪怕其實她並不是真的想要反抗,他也不是真的要蠻橫。
哈哈,下班。他怪笑一聲,捏著嗓子說,開什麼玩笑,出差在路上,上下班時間得聽我的。
她在黑暗中側過臉去,不再看他,托住下巴暗笑。這場戲有點精彩,蠻橫是種表演,反抗也是種表演,大家似乎都無所事事,需要找個借口合理地在一起打發時間。而作為一對年輕男女,關係是尷尬的老闆與秘書,最好的或許莫過於用這種強迫與被強迫的關係。
黑暗中,她的眼睛陡然亮起來。她是聰明的,她已經發現了這齣戲的不同尋常之處。那就是,掩蔽在強迫之下,其實是彼此的心甘情願。
這種想法有點曖昧。她伸出雙手,相互糾纏著開始盤繞。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將會發生。但是,她心底竟然有暗暗的期待。她為這種期待而真誠地羞愧並且恐懼。
她可以立刻將這種期待扼殺掉。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