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夢見了一間已經裝修好的房間。地板是濃濃的銀灰色,牆體是淡淡的銀灰色。金屬書架刷著極有質感的閃亮銀色。床的支架也是如此。電視、洗衣機、冰箱、電腦,她所有能想出來的電器,也都塗著淡淡的閃亮銀色。所有的布制用品,窗簾、床單,沙發套,卻都是金黃與鮮紅色的大塊圖拼湊而成,耀眼地與花瓶裡怒放的紅殷殷的杜鵑花共同跳出無限地漫開來的銀灰色。
這個房間第一次在她的夢中出現是璀剛剛買這套房子的時候,她第二天便激動地打電話給他,告訴他該如何裝修房間。可是,璀吃驚地聽完她的話以後,只用一句話便澆涼了她的熱情,哦,開什麼玩笑,家裡弄成銀灰色?灰頭土腦的。這可不行。這件事絕不能依著你。
她訕訕地沒有再說下去。反正房子是他的,她再多說也沒用。她是沒有家的。以前住的是別人家,現在嫁人了,住的還是別人的房子,別人的家。這一切,似乎與她絕然無關。她無權用自己的愛好來操縱什麼,絕不能。而她許以終身的這個男人長著榆木腦袋,對任何脫離於大眾眼光的東西都本能地排斥。她只能將這個夢掩藏起來,住進了他裝修成原木色系的房間。剛入住的時候,心裡彷彿塞了什麼似的總有些不順,但時間長了,這個夢也就被淡忘了。她甚至不復記得那時的渴望與激動。
但是,這個夢又出現了。她在夢中清醒地想,驚喜地脫了鞋子,赤足走過光滑的地板,涼得沁入肺腑。她不停地在房間裡走動,觸摸廚房、衛生間裡淡銀色的瓷磚,觸摸金屬架子亮亮的光澤,觸摸被單上金艷花朵傳來的清淡氣息,觸摸顫抖的花瓣。這套房子似乎無主,沒有人來打擾她的驚喜遊歷,她穿過空蕩蕩的長走廊,手沿著銀灰色的牆壁畫出無形的波紋來。走到走廊盡頭,她甚至看見了啤酒,它歡喜地蹲在陽台上玩一團吊起來的布團,目光警惕地盯著晃動的布團,不時地翻滾,見到她時甚至連頭也沒有搖一下,依然頑固地和布團糾纏在一起。啤酒黑白的皮毛和閃亮的銀灰色光芒是那麼的諧調,那麼微弱、蒼茫而又清爽的皮毛色,就適合在這樣的房子裡。她想。
銀灰色。濃郁而又慘淡的色彩。可以有千萬種涵義。四月一直是這麼以為的,她喜歡用妖媚、冷淡、安靜、質樸、凝固、生硬、隱約、疏冷這類矛盾的詞語來形容銀灰色。銀灰色本來就存在各種極為尖銳的矛盾。正如她自己,她上學時,曾經矯情地在日記裡寫道,我是個銀灰色的女子。銀灰色的所有靜謐和神秘都屬於我。時日已久,想到這些時她還是能浮起笑意來,感慨萬千地想念舊時那種單純的傷感情調。可惜,無論情緒和事情如何反覆,時間和個性卻是永遠不能反覆的。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年輕而憂傷的小女孩了。她略有些悲傷地想,感受已經不同,日子也已經不同。而且,再不能相同了。
其實有過萬丈的熱情,正如當初義無反顧地愛上璀一樣。但現在她已愈激烈地逃離,工作便是最初的一步。為了逃離,她也會義無反顧。但是,她始終不知道是不是該終結這段婚姻。她一直嘗試著與周圍的人交流,和自己的丈夫交流,以至她覺得自己的生命,也不過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只是,不斷地失敗使她越發地怯懦不安,她漸漸開始產生了些黯然的冷淡。但她總是含了些瀕於絕望的隱隱希望,希望某天,這種對溝通的渴望與嘗試能夠順利到達彼岸,那一天,或許熱情便會再次澎湃起來。
她不太確定地望著暮色漸漸下垂,把銀灰的牆壁籠罩得略有些陰冷,她忍不住驚覺,天色已晚,她應該回家了。隨即,她睜開了眼睛。
天已經亮了。那房間,那心情不過是一場夢而已。生物鐘是種奇妙的東西,雖然她輾轉反側地在床上折騰到凌晨四時才入睡,可是,七點鐘,那神秘的鍾便輕快地提醒她睜開了雙眼,催促著她履行第一天的工作。她歡喜地摸摸啤酒柔軟的黑毛,起身走到衛生間。
鏡中的自己眼圈如熊貓,眼睛裡閃著奇異的興奮。她用冷水潑在臉上,又抹了眼膏敷在眼圈上。無論如何,今天是第一天上班。她需要體面而乾淨。那套銀灰色的套裙,抑或是翠綠的套裙?她想起了兩年前的日子。她整日穿著嚴肅的套裝,出沒於冷漠寬敞的辦公室裡,不停地嘗試與那些曖昧的笑容交流,再沮喪地退回,日子在規則與隔閡的潮氣中漸漸生了黴菌。
而她現在卻如此渴望再長出新的黴菌。
她欣喜地回到房間裡,將睡意的啤酒揉醒,它渾身的毛都亂七八糟地豎了起來,抱住它倒在床上,啤酒,我要去上班了,你該怎麼辦呢?嗯,我把你送到菀那兒吧,你會喜歡她的。因為她和你一樣喜歡睡覺!好不好,啤酒?哦,啤酒,或者,我們也該喝杯啤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