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愛紀 正文 三、籠中
    【四月】:日子在規則與隔閡的潮氣中漸漸生了黴菌。快樂被遺忘,痛苦被忽略。剩下的,就是日子——四月的日記

    四月窩在沙發裡,抱著已經洗淨的啤酒,眼神落在她和丈夫的照片上。只是前年的事罷了,怎麼似乎隔得猶如山脈般漫長,天空般遼遠,海洋般深不可測?

    她記得,在還是個少女的時候,這些詞都是她熱切盼望的,她堅定而執著地相信自己將擁有一份這樣的愛情,漫長、遼遠而深重。但是現在,她不無遺憾地感覺到了這些詞在現實中的空洞。曾經有過的期望,或者現在還有,但沒有這樣的愛情,只擁有這樣的懷念——懷念愛情剛剛來臨時的激烈。如果注定不能變得深沉,那麼,只有退而求其次地懷想其中激烈的片段了。四月於是常常在一個人時懷念,懷念到自己都不忍懷念為止。

    結婚時,他穿著潔白的西服,她穿著深鵝黃色的禮服,兩人矯揉造作地在攝影師面前擺出尷尬的親密姿勢。她甚至記得那時的緊張,因為緊張,她站得極不穩,四肢都在發抖,感覺到他的呼吸暖暖地撲在自己的唇畔。但照片只是那個瞬間的捕捉,不能真正讓時間停頓,也曲解了現實的尷尬。

    洗出來後再看照片,甚至沒人能感覺到他們的倉促與迫切,所有不安都在對瞬間的歪曲回顧中煙消雲散。婚前所有的焦慮不安都在甜美的照片中泯滅融化,無處可尋。對未來的懷疑和期望也只剩下了傻大姐似的快樂——那種甜美的對視,她一直以為只有在瓊瑤的小說中有立足之地,而在看了照片的時候,竟然有相當長的時間也相信了那種容顏的快樂,以為就憑這表面的幸福,就可以維繫一生的情感。

    他們只有一套八張的結婚照,沒有同學們結婚時的那般奢華,拍到上萬塊錢的系列,光小樣片就堆積成一座小山。那時候,他們愛得太過瘋狂,彼此不願有片刻的分離,所以只是急急地希望完結了一切手續,將兩人的世界合併成一個,希望龜縮在小小的空間裡安心地度過餘下的日子,對所謂的結婚照、結婚證、結婚典禮都充滿了不耐煩的蔑視,希望這種程式早早過去。

    婚前他們認識了有兩年時間,在她的畢業典禮上。丈夫作為菀的哥哥出席。之後就是菀的生日,丈夫宴請了菀眾多的朋友,那是他們的第二次相見。結婚後,丈夫才向她透露說,那次菀的生日,其實不過是為了認識她而搭起的一個借口罷了,她聽了笑,甜甜的,說幸虧你沒有早說,否則我會驚惶失措,生怕自己並不值得這樣用力的苦心的。丈夫摟著她的肩,笑著說你真是個傻孩子,傻孩子。

    斷續地約會了半年,他間或的失蹤,然後平靜地繼續,她甚至都沒想起來要問他到哪兒去了。回想起那些時日,四月幾乎有些慘然地要發笑,為何那時的信任如此充裕,彷彿滿滿地裝了一心,連些許的懷疑都再裝不下。她平靜地接受他給的關心、愛情、禮物,乃至婚姻,別無二心。

    她始終沒有別的裝飾品,除了手上的那枚黑寶石戒指和脖子上掛著的碧玉。自與他相愛,便將自己的心用這兩樣信物繫住,她不知道這種信任是為著自己的安全將心限定,還是真正狂熱地陷入愛情。她只是知道,她執迷得幾乎沒有了思考能力,甚至沒有考慮過自己需要買些什麼來點綴自己,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代辦。

    那段日子,他為她買來了大量的套裝、皮鞋、髮夾、手套、圍巾,每樣東西都是規矩而又精緻的,正適合她當時的職業。那時她正在那家美國公司做統計秘書,講究得每天都換一套合適的衣裳,風姿綽約地出現在眾人面前,抗拒了來自成打男人的誘惑,一心一意地和他在一起,覺得世間從此安定。

    她沒有想到過,婚姻帶給她如此巨大的改變。她始終未能適應做個溫柔的小婦人,體貼地照顧自己的男人,管好他的胃,再管好他的行為和裝束。

    是他,從來沒有給她機會,即使是她如此地渴望。她彷彿成了一隻溫存的鳥兒,住在冬暖夏涼的牢籠裡,睡在淡水紅的被子裡,如同被雲朵覆蓋擠壓,柔軟以至於她懶於掙脫也不敢掙脫,生怕這種溫暖將不再反覆光顧。哪怕有時壓抑得難以入睡,也強忍著要自己相信安逸就是幸福,而幸福是因愛情而生,藉此堅定自己漸漸游離破碎的心緒。

    結婚時便辭去了工作,等成了籠中的鳥兒才知道後悔。但後悔晚矣,沒有人等她回去,她的位置早已經有人佔據。她甚至親歷了那場對她的繼任者的面試,那是個笑容甜美的女孩。她第一眼看見便喜歡上了她,於是熱心地推薦,手把手地將那個女孩教會,安心地揮手離開,以為天下皆定,再無喧然。

    有時,要好的幾個同事還會打電話給她,講起公司發生的種種趣事,領導們的醜聞,同事們生活的改變,結婚生子辭職陞遷等等等等,直到講得她好生懊惱。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屋裡,寂寞地想起以前的種種往事,哪怕是醜惡的謠言穢語在此刻也變得親切而迷人。她越來越覺得寂寞已經將自己打得潰敗。她甚至羨慕起樓下看自行車的老太太和賣報紙的老頭子,每當扒在陽台上看著他們在落日餘暉中雙雙蹣跚離去,她就失落不堪,覺得這日子彷彿抽絲一般,將她的心抽成空洞。就算是有針尖落下,也宛如巨石,造成餘音轟鳴。

    那個膚色潔白如花瓣,目光略帶稚氣的男人將會成為她的上級?她對著漸漸下沉的太陽莞爾,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表情的改變。這個男子還只是個孩子。雖然他看起來年齡早已經越過幼稚的門檻,眼角甚至有潔白的皺紋,皮膚也略有些鬆弛。但他跟她以前的上司截然不同,他的眼裡有頑皮的生機,這種靈動的生機讓人禁不住歡喜。

    她還記得以前的上級,一個像他一樣膚色潔白如花瓣的男子,只是眼睛不似他這般湛藍得接近海洋。那個中年男子,高大、瘦弱、蒼白。長著一雙藍得幾近蒼白的眼睛,她幾乎不敢正視他。藍得蒼白,看上去殘酷冷血,好像是一頭白眼狼,冷漠的直視都不可能透露些許柔軟的情感。她害怕他的眼睛。

    而今天給她面試的這個男人則全然不同。在告別之前,她瞅見他摘下墨鏡,對著鏡子揉搓他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間,她為了這雙湛藍純真的眼睛,從心底原諒了他將她置在辦公室裡翻譯那些術語的尷尬與冷落。他甚至粗心到沒有安排她的午休時間。午休時間,她只是看著他離去,十分鐘後拿著蘋果回到桌前看著文件大口地啃,連腦袋也沒有抬一下,完全沒有想到她也是要吃午飯的。

    她站起身來,將紗簾掀起來,笑容不自覺地收斂,歎了口氣,往外面望去,停止了無邊的漫思,又回到自己現實的婚姻之中。

    璀,你此刻究竟在做什麼?和哥們兒喝酒?抑或是指揮一場鬥毆?安排那些粗暴的男人四處收保護費,還是為吸毒妹找個財大氣粗的客人?她簡直無法想像他每日裡都在做些什麼。她所知道的一切,就是躲在這間房子裡等待電話如驚厥般響起。放下電話,便從保險箱裡拿出幾千乃至一萬元,去贖回他手下的那些男人,有時,甚至是他本人。當然,這種情況比較少,畢竟,他是個體面的商人,大部分時候,他只是躲在幕後安排。魚館是他的保護罩,也是他的根據地。他在那兒收取費用,安排出種種事端,然後再掏出錢來安撫那些為了他親力親為的人們。

    剛剛得知他這種情況,她幾近昏倒。她瘋狂地廝打他,從床上打到地板上,將他壓在身下用拳頭捶夠了,再搬來幾本書狠狠地抽打他,把他的臉上、背上都抽出了血紅的印子,一條一縷一片,形狀各異。他沒有反抗,只是沉默著任她暴怒,然後她力氣喪盡,開始憤然哭泣,彷彿是自己被他揍得體無完膚。她一向是覺得自己有深重的暴力傾向的,遇到不平、不滿、委屈、憤怒,便要對他盡力發洩,直到身心俱悴,肝膽欲裂。

    可是縱然她是如此歇斯底里,他仍然改不掉,也不想改。他從十五歲就開始在那個圈子裡混,好不容易混到了今天,總覺得自己也是個有頭有臉的體面人物了,他不願意輕易地放棄。他不但能獲得生活的費用和種種其他利益,還有一幫生死與共的好朋友,他們從小在一起拚殺,感情摯深。他不願意為了她放棄這所有的一切。

    那個深夜,他被她的廝打和哭泣糾纏到失去耐心之後,冷酷地將她推到沙發上,扔下一句,今天鬧夠了,明天還要好好過日子。你記住,我身邊有足夠的人,你別想離開我。然後,他冷靜地出門了。半月後,他回來,彷彿所有的事情都不曾發生過。體貼、耐心,一個十足的好丈夫。

    啤酒在她懷中輕輕叫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扭動身體。她放開手,它一躍而下,貼著牆角溜到衛生間,安靜地蹲下了。

    或者,是她無意之中太用力弄痛了它罷。她不由地覺得抱歉。又錯了。她又錯了。

    她真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誤,將一隻生長於酒吧的貓帶回家裡。它原本是一隻視野寬廣的小貓,每日和爵士、搖滾、金屬甚至死亡樂隊打交道,見過了眾多學生、工人、職員、教師、藝術家、作家、畫家、吸毒者、同性戀、小偷、流氓,自由地在地下酒吧裡穿梭,它的見識遠甚於她。現在,它卻淪為家養的寵物,將身上的毛髮洗得乾淨,不但沒有香煙混雜的味道,且散發著香粉的淡淡氣味,每日活動的圈子只在她這兩室兩廳的小房子裡。雖然衣食無憂,卻枯燥得鬱悶。

    文明帶來的,不過是非自然罷了。她不知道文明的好處是不是真的大於壞處。自然的本性和文明的馴服之間,她難以取捨。她貪婪地想攫取兩者的好處,捨棄所有的不利。但是,她做不到。

    她身陷牢籠,又將它引入籠中。她們不得不相依為命。她只做到了這個。

    這一切,或許都是她的錯。她望著沐浴著夕陽的它,不禁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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