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正文 第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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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時間,我又收到兩封小偷的來信。沒說什麼,還和以前一樣,只是不再說見著我了,只是談他在看什麼書,還有夜晚的月亮是多麼妖媚,他在看書之餘,會把我的照片翻出來看,會想我。

    我先是幾欲嘔吐。面對一個陌生男人,職業小偷深情款款的來信,任何一個有幽默感的人都應該先嘔吐一下以表示不屑。

    可是,我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神秘的男人,讓我有些許心動。想想,一個偶爾會窺視你的生活,靜靜觀察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的男人,夜深人靜時,坐在窗台前翻看照片(偷來的),浮想聯翩地給失竊的女事主寫情書。

    他長得帥嗎?他為什麼會當小偷?或許只隔了一條街道,卻等於隔了一個世界。夜深人靜時,我坐在窗口,看他的信。

    這情景多像一部純情電視劇的鏡頭。鏡頭一分為二,一半是男人在窗前眺望,一半是女人在讀信,再配首情真意切的流行歌曲,多麼煽情啊。

    他的語句也很好,讓我無法設想他是個進城的農民工,因為找不到苦力活而被迫走上犯罪道路。我想他應該帥得跟白領一樣,打扮隨意而得當,眉心寬廣,笑容清秀,風度翩翩。

    他的信我已經翻了幾遍了。平時是每星期一封信,但現在已經有十天沒有收到他的信了。比較奇怪。我每天都在看信箱,等他的信。

    不管是愛還是不愛,是不能讓別人養成某種習慣的。養成了習慣,就會有期望,就會有失望。施剛和我最初戀愛時,每天都要打電話來聊天,我其實很不喜歡電話聊天,可是一個月下來的習慣,在第二個月變成隔三差五打電話時,我就不習慣了。習慣就是這麼個折磨人的東西。

    我又翻了翻信箱,失望地鎖上郵箱,看見牛牛下樓來,拽住我的胳膊,說,「走,陪我逛超市去。」

    牛牛說他要買一雙白色長襪,打算裹在緊身衣褲外面,扮酷。這種行頭是他女朋友教他的,吩咐他一定要帥斃掉幾個女生才行。

    我們一起走到散裝的糖果筒前,他看看我,問,「想要嗎?」我點點頭,他伸手就拽了個塑料袋下來,倒滿了糖果,然後塞進背包裡。

    我真喜歡他。他記得我的種種癖好,哪怕是這種見不得光的癖好。他放好之後又順手摸了塊果凍出來,剝開了遞到我嘴前,「吃掉。」我乖乖地張口嘴,咬住果凍。

    「你說我結婚嗎?」他好像無意似的,一邊翻看襪子,一邊問我。

    「你才二十歲吧。」我搖搖頭,「結什麼婚呢?連證都領不到。」

    「要結也沒什麼不能啊。」他鄙視地長噴口氣,「我說結婚就是結了,我說離婚就是離了。我管他媽的什麼註冊。」

    我笑了起來,拉長音調,說,「哦?那你結吧,想結就結,多結幾次。」

    「我想和你結婚。」牛牛抬抬頭,看看我。

    我愣了,盯著他看看,看他的樣子不像玩笑,又猶豫,覺得肯定是開玩笑,「你什麼時候這麼有幽默感了?」

    「不是啊,我是覺得和你結婚合適啊。你想,我們認識十幾年,從小一起長大,本來就是一家人嘛。」牛牛又從巧克力筒裡撈出一塊裹著銀紙的巧克力,扔進嘴裡,「我們結婚,再合適不過了吧。」

    「有道理哦。不過,咱們好像不相愛啊。」我想了想,回答說。

    「誰結婚了還相愛?」牛牛這孩子,還挺固執,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就這樣吧,咱們先各談各的戀愛,過兩年,跟他們分手,咱們結婚。」

    「原來是過兩年的事兒,你這麼早定下來幹嗎?」我鬆了一口氣,「過兩年再說吧。」

    「我戒指都買好了。」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紅盒子,「打開看看,漂亮不?」

    我狐疑地打開盒子,看見一枚淡淡的銀色戒指,上面鑲著一顆小小的閃爍的鑽石。我猶豫了半天,問,「你是處男嗎?」

    牛牛顯然沒想到我問出這樣尖銳的問題,張大嘴看著我,突然笑出來,「有關嗎?」

    「有關。處男我不要。」我堅定不移地說。

    「為什麼?」他忍住笑說。

    「讓我教你怎麼做愛?我會把你一腳踢下床的。」我把戒指遞給他,「你先用這枚戒指去破身吧。」

    38

    我二十三週歲的生日。

    施剛說晚上請我吃飯,然後再約上牛牛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去卡拉OK。難得他這麼大方,我怎麼能不領情呢?我爽快地答應了。

    還沒下班,他就叫人送了一束鮮花到辦公室,可惜那時候我在庭上,沒能親自簽收,不過,也夠辦公室裡的姑娘、小伙子們熱鬧一陣了。他們從來沒見過施剛送花給我。但同時,他們也很遺憾鮮花是施剛送的,覺得一點兒也沒有新鮮感。

    但是,雖然如此,這些男同事卻也沒有一個主動提出自己也送一束,來表現一下新鮮感的,反倒是幫我吃了一半的巧克力。

    其實,我想要的不是巧克力。我想要一枚戒指。就像牛牛想送我的那枚一樣,方方的,上面鑲著粒並不耀眼的小鑽石。大概一千到兩千就可以買到。

    但是,施剛不知道。或許,他知道也裝作不知道。

    他覺得我只值一枚戒指。丟了就不必補上。

    想到這個,真有點悲哀。

    正好也是女研究生的案子開庭調解的日子,在四號庭,進行的過程中,女生的父母幾次進出,父親是不斷地打電話,母親是抹眼淚。我站在門口抱著茶杯旁觀了很久,想對她的父母說點什麼,終於還是沒說。

    怎麼說呢?和相愛的人終要分手。這是廢話。你們為什麼不能更好地愛她?這他媽的哪裡是我的事兒。何況,也許人家覺得他們愛得不多不少正正好。

    一個小時後,我在六號庭記錄另一個案件。一個高中男生受不了高考壓力,精神抑鬱,住院治療,夜晚睡覺時被鄰床的精神病人用一雙筷子愣是捅瞎了雙眼。受害者的父母要求醫院賠償六十二萬。

    醫院怎麼能把抑鬱症病人和神經錯亂的病人關在一間病房裡?原告認為被告存在管理問題,是造成這一事故的直接原因。原告方舉出另一個患抑鬱症的年輕女孩曾經被這個精神病人澆了一身開水,導致重度燙傷的例子,證明這類事故不但有可預見性,而且實際上已經發生過,卻沒有引起被告方的重視。

    被告方只願意承擔醫療事故行業規定裡的賠償限額,大約是三萬塊左右。雙方的期望值差得太遠。

    我記錄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主要是進展太慢,雙方各執一詞,卻根本沒有提出什麼有說服力的證據,根本就是在不溫不火地各自表達自己的觀點,伴隨著哭泣。

    醫院方派了個書記來,臉灰黑,眼睛狡詐,看上去就不像好人。他說,是孩子的父母要求讓孩子住院治療,當時醫院方認為這孩子可以在家裡調養,但孩子父母堅持要讓孩子住院,並且是在孩子並不情願的情況下要把孩子送進醫院。

    「可是醫院能因此負責嗎?」受害人的母親說。我略一猶豫,沒有記下這句話,在紙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墨水點。

    唉。真的很煩。這個世界,真的不是可以娛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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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下班了。我換上一件白色麻布衫,灰色麻布肥腿褲,把頭髮辮成一條粗粗的麻花辮,中間纏了一道暗黃夾黑花的絲巾。施剛已經在法院門口等我了,他笑瞇瞇地望著我,深情地說,「你真漂亮。」

    這種電視劇情景也拿到現實來擺弄,真讓人作嘔。可是面對著我故作癡情的男友,我總不能立刻呈嘔吐狀。我微笑地看著他,說,「謝謝。不過,好像昨天我也是這麼穿的,你怎麼昨天就沒誇我呢?」

    施剛拉開車門,讓我坐進出租車,然後很紳士地說,「忘記每天恭維你的美麗,這是我的不對。」

    這個男人怎麼突然如此可怕。我閉嘴噤聲,擔心地看了看司機,生怕他把頭伸出車窗嘔吐。還好,他見識多,所以很鎮定。

    我把零錢從錢包裡掏出來,準備付出租車錢。施剛一反常態,按住我的手說,「今天我買全單。」

    請問,今天不要花錢好嗎?把錢交給我,我去買枚戒指。我想這麼說,可是說不出口,只是囁嚅地咕噥了一聲,看看他。

    飯桌上,施剛勸我喝酒,一口氣點了四瓶啤酒。我頓時有些生氣,多心地想,這男人,灌醉了我想幹什麼?他的腿不斷地在桌子底下碰到我,碰一下,再碰一下,停在我腿邊。我把腿移開,他又湊上來。

    我終於忍不住了,「來人啊,小姐!把這桌子腿給我鋸掉!」

    小姐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聽不明白地看著我。我看了看施剛,說,「這桌子腿妨礙我們勾搭成奸,找人來把它鋸掉。」

    小姐撲哧笑了起來,順手拿起啤酒瓶,把我們的杯子都倒滿,走了。

    施剛不動聲色,舉起杯,示意碰杯,然後,自己一口氣喝完了那滿滿一杯。

    我是他的女朋友,可是我厭惡他的身體。我不知道我是性冷淡還是怎麼回事。很多次我在他那裡過夜都是這樣,洗澡前,我覺得自己做愛應該毫無問題,可是當我洗得渾身噴香,走到床前,看到他時,發現自己一點點渴望也沒有。

    災難。我硬著頭皮躺下來時,他總是要伸手攬住我的腰,我總是用被子或者毯子,任何能把我裹緊的東西裹住,說,「累了,睡吧。」開始他以為是我耍嗲,還會堅持,他的所有觸摸都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就會說,「癢,離我遠點。」他若再堅持,我實在忍不住發火了,「別碰我!睡覺!」

    他說我有毛病。或者我是有毛病。總之,我不喜歡他的身體。我無法想像漂亮女生說的那樣,看見法理學老師的身體,就渾身酥軟,濕潤異常。

    或許我應該出國找法理學老師試試。

    施剛不停地用酒來澆灌自己的慾火。我看著他一杯杯地灌自己,不安地想,媽的,我可不想送他回家。

    當牛牛出現時,我眼睛都亮了,我拽住他的胳膊,叫遠處的服務員,「小姐!來啊,把桌子腿鋸掉!」

    牛牛伸手拽了拽我頭髮。我看著他和女朋友這兩個小妖精,無比愉快地說,「來,你們兩個,坐姐姐旁邊。」

    40

    吃完了飯,我們一行四人又衝進了卡拉OK廳。這是一家自助式卡拉OK廳,音響效果和吃喝享受都還不錯。施剛把我們扔進包間裡,摟了摟我,說了句「生日快樂」,自己就跑出去打電話了。沒一會兒,點歌的屏幕上就打出一排字,「三零四包廂的施剛先生,祝妞妞小姐生日快樂,並且對她說,我永遠愛你。」

    不能說不感動。有人祝福總是件讓人感激的事兒。但是,說真的,想嘔吐的願望超過了這些莫名的感動。真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年頭說這些話,感覺不出真誠,只覺得是反諷。我騰地羞紅了臉,不是害羞,是羞愧,不知道怎麼對付牛牛的嘲弄。

    牛牛和他的女朋友也看見了屏幕,兩人互相對視一下,女朋友說,「夠哏兒的啊。」

    牛牛接著說,「夠嗲的啊。」

    女朋友斬釘截鐵地說,「律師就是愛扯淡。」

    牛牛嗯嗯地回答說,「職業病。」

    女朋友說,「那要是他做不到怎麼辦?」

    牛牛毫不遲疑,「算工傷。」

    他們當我不存在,倆人你一言,我一語,一邊嗑瓜子一邊說,然後,一首歌曲開始了,兩個人同時跳了起來,「咱們合唱這首《愛江山更愛美人》吧。」

    他們終於不再議論了,我鬆了一口氣,眼巴巴地看著屏幕,心不在焉地等施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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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等到小偷的信了。

    信上只有一句話,我真想讓你知道我的生活。

    沒有回信地址,沒有落款,沒有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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