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正文 第01節
    2003年

    1

    一推開門,就看見客廳的抽屜都開著,東西翻得亂七八糟,扔了一地。不知道家裡人是不是都餓瘋了,覓食覓得如此沒有風度,找過了也不收拾。我換上拖鞋往裡走,路過爺爺房間,看見爺爺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見我如獲大赦,招了招手,「報案!咱家失竊了。」

    「失竊了?你不打電話給保衛處,躺著幹什麼?」我左看右看,爺爺房間的抽屜也開著,裡面的報紙,還有爺爺經年收藏的廢物,被扔了一地。

    「我已經退休了,還叫得動保衛處嗎?你趕緊打電話報警,我在保護現場呢。」爺爺委屈地說,「你以為我高興躺著啊,我從早上醒來躺到你下班,我容易嗎?」

    連他都這樣幽默。我喜歡。

    我撲到桌子前,剛一碰到電話,爺爺就像被燙傷似的吼了起來,聲音極是精力充沛,「你怎麼這麼笨!手機啊!要是打那電話,我自己不會下床啊!你別亂動,就站在那兒!」

    要命。真他媽的要命。我撲在半空中,呈懸空狀,一隻腳站在地面上,相隔半米的另一隻腳擱在大衣櫥前的擋板上,掏出了手機,報警。

    110的小姐立即接了電話,「請講。」

    「我家失竊了,請你們趕緊來。再不來我要成望夫石了。」我沒好氣地說,心裡還一緊一緊的,惦記著我抽屜裡剛買的鑽戒。

    「丟了什麼?」小姐不緊不慢地說,裝作沒聽到我的廢話。

    「不知道啊,為了保護現場,我們一家人都躺在床上沒動。」我極其委屈地說。

    「哦。那麼你們選一個人爬起來看看再報警吧,保不準你家根本沒失竊。」小姐冷淡地說。

    眼看小姐就想掛電話,我突然看見陽台上我昨天剛晾出去的內褲不見了,脫口而出,「什麼啊,內褲都沒了。」

    「放錯門兒了吧。」小姐譏笑說,有些不耐煩的語氣。

    「我是說陽台上曬的衣服。」我忍氣吞聲解釋說。

    「哦,衣服啊。你家陽台幹嗎不封閉啊?」小姐懶洋洋地反問我。

    「不讓封閉。小姐,我家是失竊,不是打算賣房子,請你不要跟我討論封閉陽台的問題。另外,小姐,我在法院工作,你要不要查證一下我的單位?」

    「那你家住哪兒呢?」小姐沉默了一秒鐘,收起了譏笑,嚴肅地問。

    「望江小區八幢八零三。」我說話的時候下意識把腳收了回來,立正站好,被爺爺狠狠瞪了一眼。

    「八樓?小偷怎麼爬上去的?」小姐剛說完,大概是反應過來自己又廢話了,立刻果斷地說,「好了,就這樣吧。」啪地掛上了電話。

    十五分鐘後,來了三個公安人員。門沒關,他們直接進來,屋前屋後地亂轉,把還算乾淨的地板踩得灰黑一片,把爺爺精心保護好的現場破壞完了,然後才看到我和爺爺,一個站著,一個躺著,正眼巴巴地瞅著他們。

    一個黑臉大漢抱著個本子往門口一站,冷淡地問,「是你們報案的嗎?門都不關,難怪失竊呢。要是全市的人都像你們這樣,我們不忙死啦?說說看,丟了什麼?」

    「讓我查查。」我猶豫了一下,決心不管爺爺,飛奔回自己的房間,打開抽屜,失聲嚎叫起來,「我的鑽戒!我的手鏈!我的照片!」

    2

    上班路上,我一直在瞅擠成一堆的人們,個個神情鬼鬼祟祟,都那麼像賊。我旁邊的女人,一直擠來擠去不消停,死死盯著她龐大的身體範圍內的三個座位,生怕有人要下車時她搶不到座位。我後面的小伙子,更是賊裡賊氣,抱著個手機手不停地抖,抖得前後左右的人都跟著他忽悠,他咕咕嚕嚕說了半天,我只聽見一句,「你把東西放好了,我晚上去拿。」

    我真他媽的懷疑,他要去拿的是我家的東西。

    下車後,我還是覺得滿馬路的人也都是賊。

    蹲在路邊賣豆漿的那女人,脖子上掛的金項鏈比上吊的繩子都粗。那個拉三輪的,賊溜溜地盯著路過的人,一臉恨不能把人家拽上車拉到陰暗處搶劫的模樣。還有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拎著個公文包朝我走過來,一臉的衣冠禽獸相,眼圈發黑,眉頭皺得就像昨天晚上沒得手。西裝男人旁邊走著個女人,不停地摸自己的脖子,妖裡妖氣,短裙都快夠不著腰了,肯定是剛望風回來,脖子酸,兩眼也已經直勾勾的了。

    好不容易從這個賊的世界裡逃出來,我連滾帶爬撲到法院門口,剛進傳達室想看看有沒有我的信,就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直直地向我撲過來,「妞妞啊,你要幫我!」

    一看到這女人的姿態,我反射般地往後退了一步,生怕自己被搶劫。定睛再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漂亮女生,我又驚又喜,說,「別踩髒了我的鞋子!早上剛擦過!」

    漂亮女生竟然像怨婦一樣,淚花兒亂彈,抱住我的肩,「妞妞,你幫我,我要離婚!」

    「拜託。離婚我怎麼幫你啊。總不見得我去和他離。」我心裡想,沒忍心說出口,只是詫異地說,「你今天就起訴?」

    「我想調解。」漂亮女生抽抽搭搭地說,「可是他老躲著不見人,我怎麼辦啊?」

    「起訴啊。」我盯著她看,越看越覺得她也是賊。上學時她和法理學老師偷情,結果人家顯然感情不夠,還非得讓她證明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她沒受過這種委屈,一氣之下真把證明給生下來了,然後迅速嫁給了被瀋陽涮了一把的帥哥廚師。她婚戀的過程沒人知道,反正結婚是抱著孩子結的。廚師哥哥還曾經得意洋洋了一陣,覺得自己買大搭小,划算得很。

    但正如漂亮女生自己所說,選擇一個男人就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選擇一個廚師,這個家庭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基本敲定,氣氛也離廚房不遠。漂亮女生如此堅毅有格調地證明自己的忠誠本已驚人,而且因此下嫁,這樣的決定嚇了所有人一跳。沒有人想到,最精明的她,生活中實際操作能力卻這樣差,會做出這樣不聰明的決定。

    「起訴?他藏著的錢你們又找不到。」她淚水滂沱,「我要找私人偵探去查。」

    「你就是學刑偵的,你還用私人偵探?」我也想不出來,一個學校的廚師能有多少錢讓她這麼惦記著。不過,聽說他家祖傳了一幢小樓,估計拆遷時分了不少錢。

    「那怎麼辦。我也沒其他辦法。廚師的素質,比無賴好多少呢?」她儘管那麼悲傷,還是忍不住對丈夫不屑一顧了一下,「咱們進去談談,你看看我怎麼辦好。」

    倒霉。再精明的女人沒頭腦起來,也是前言不搭後語。何況這些年的家庭生活,似乎已經把她過去的驕傲和銳氣毀了大半,只餘下了市儈的小算計。

    我真是好不容易把悲傷而又狡詐的漂亮女生伺候走了,剛想安靜一下,電話突然又響,是個電台的主持人,她自我介紹說她做的是婚姻愛情類節目,想請一個法官去做節目,談談離婚現象。

    我說你打錯了,法官都在隔壁辦公室呢。她好奇地問,「那你是?」我說我是書記員。大約是最後一個字的發音太圓潤,不容易聽清,她立刻驚喜萬分,「啊,法院書記?那更好了啊,不都是書記說了算嘛,您能來上我們節目,那真是我們的榮幸。」

    真是個蠢貨。到處碰見蠢貨。等我跟她解釋清楚此書記非彼書記時,以為自己終於解放了,沒想到,她悻悻地說,「你不當官,幹嗎要叫書記?差點兒害我請錯了人。」

    他媽的是我逼著人家叫我書記的嗎?我剛想脫口而出罵她,她已經掛了電話。

    我一腔熱情的憤怒,只碰到了她和電話的冷屁股。

    3

    開庭。

    我跟著法官走進四號庭。當事人雙方已經坐在兩邊了。原告是妻子,如臨大敵,請了律師;被告是丈夫,一個人來應訴。

    妻子面部很冷淡,一副對世界有刻骨仇恨要自絕於人民的面孔。

    丈夫也很冷淡,不過,是一臉被世界拋棄的悲天憫己的遺孤模樣。

    只有那個眼睛賊溜溜的律師我們已經很熟了,他是施剛的同事,看著我們走進來時,精明的眼睛閃出一絲微笑,很輕,不易覺察,那神情就像抓了我的姦情一樣滿足。瞅瞅這眼神,跟賊似的,我不滿意地想,昨天晚上肯定是跟小老婆過的夜。

    家裡被偷了一天,我的人格就扭曲了。我歎了一口氣,坐下來,定睛看著這夫妻兩人。這案子他媽的無聊透了。很無聊。沒有財產糾紛。根本就是報紙上常說的「領證未婚」,這女人領證之後就跑到廣州工作了,兩年後回來,起訴離婚,理由不用陳訴大家也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長期分居」「感情破裂」唄。這種事情還折騰啥,兩人幹嗎不能乖乖去領個離婚證,節省一下國家司法資源,非鬧上法庭幹什麼?

    案子進行得很順利。事實清楚,雙方沒什麼爭議。

    最後,法官說,「你們還有什麼事實要補充嗎?」

    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抬起頭來,我看見他兩眼紅了,不知道是哭的,還是氣的,悶聲悶氣地說,「我希望她把我的錢還給我。」

    我們全部轉過臉來看那年輕清秀的女人,包括原告律師,也驚奇地看著她,大約是從來不知道錢是怎麼回事。

    女方一身淡青色的西服套裝,看上去很像白領,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身邊還有個亮亮的小坤包,看樣子是為了上庭專門打扮過的,不像她那男人,手裡抓著起訴書,穿著一條破牛仔褲一雙涼鞋就大搖大擺來了。

    她本人好像也很驚奇,一臉的不知所措,愣了半天才說,「什麼錢?我收入比你高,我拿你的錢幹什麼?」

    「你既然這麼說,那就算了。」男人立刻憤然說,「就這樣吧,離婚!」一臉決心拋妻棄子的堅定神情。

    法官立即說,「你確定算了?你確定不再爭議?你不用再考慮一下嗎?」聽他的語氣,恐怕是唯恐男人反悔,結不了案。

    男人咬牙切齒,大手一揮,說,「算了。給她吧。」姿態很大度。

    女人瞪著眼睛,奇怪地望著立刻將會變成她前夫的男人,一臉的不理解。男人並不看她,毅然決然地看著起訴書,苦大仇深的表情。

    女人回頭再看律師,律師低下頭,不吭聲。

    在眾人的一片沉默之中,女人放棄了注視,背往後一仰,儘管沒有人要宰割她,她還是擺出了這種任人宰割的姿態,輕聲說了句「莫名其妙」。

    我板著臉低下頭記錄,懶洋洋地想,莫名其妙就對了,這種破事,我還沒見過不莫名其妙的。

    庭審太順利了,只花了半個小時。回到辦公室,給施剛打了個電話,問他晚上幾點下班,有沒有空兒陪我逛街。他說好的,語氣還挺快活。見風使舵,我立刻說,「你送我的鑽戒丟了。」

    他受到了巨大打擊,聲音都快要哭出來了,說,「小偷怎麼爬上八樓的啊?」

    「咦,你怎麼問得跟110小姐似的。」我不滿意地說,「好啦,掛了,我要工作了。」

    4

    下午,又是一個離婚案。這回女人是個怨婦加潑婦。剛一開庭,女人立刻就哭得不可抑制,斷斷續續地說,這個穿得人模狗樣的騙子和前妻有一個狗娘養的兒子,還騙了她這個純情少女嫁給他。結婚沒兩年,賤男人掙了倆破錢,在外面找了三個爛女人,那點破錢全都花在了狗娘養的兒子和爛女人身上。狗男人還經常對她拳腳相加,她實在忍無可忍,決定起訴離婚。她的訴訟請求是孩子的撫養權和三分之二的財產,因為離婚後她得隱居,否則狗男人會追殺她。

    「你怎麼可以隱居呢?你丈夫對孩子有法定探視權。」法官輕聲細語,看了看我,一臉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苦菜花表情。

    「那他殺了我你負責嗎?你們法院替我養兒子啊?我那兒子好命苦啊,才九歲就又沒爹又沒娘,法院也不管,可憐哪!」女人如泣如訴地問法官。

    法官一下被堵得沒話了,點點頭,輕聲細語地問,「那你覺得,法定探視權怎麼辦呢?」這位法官的脾氣真不錯,長得也好看,又年輕,才二十六歲。跟我配正好。要是我沒男朋友,也許會追求他,上班時幫他泡杯茶,順便買點早餐之類的。嫁給法官,也是不錯的生活方式,特別還是個好看的法官。我想。

    但是,我有了男朋友,也沒有什麼十足的理由要換掉他,只好打消這念頭。我家客廳的空調製冷效果不太好。由此可見,一拖二的確很累。

    女人還是如泣如訴。有人說,小提琴的聲音如泣如訴。不,我不覺得。我覺得貓頭鷹的聲音才是真正的如泣如訴。她又羅列了一堆瑣事,比如,孩子上幼兒園的贊助費還沒夠,賤男人給爛女人之一買了件皮大衣之類。

    法官終於受不了了,忍氣吞聲地打斷她說,「嗯,要不這樣吧,你能提供你丈夫毆打你的證據嗎?」

    「證據?沒人告訴我離婚還要證據啊?要不,我脫了褲子給你看看?我屁股上還有一疤呢。」她說著,真的站了起來。

    真幽默。我喜歡。我真想推薦她去上電視。那麼多電視台的記者沒事兒干,氣喘吁吁地扛著攝像機滿街遊走,四處尋找打架的夫妻,拆檔的情人,翻臉的老闆和小蜜,沒講清楚價錢的妓女和嫖客,找得那麼辛苦,天天苦於沒有人民內部矛盾,卻不小心把這個女超人給漏了。

    這真的是個巨大的悲劇,不管是對她來說,還是對記者來說,抑或是對我們人民群眾來說。

    法官目瞪口呆,還沒回過神來,那位丈夫就跳了起來,把她按回座位上,回過頭看著我們,義憤填膺地說,「你們明白為什麼她懷疑我在外面有女人了吧。她唯一的優點就是知道自己不是個東西。」

    這些話通通不用記了吧。我低下頭,裝腔作勢地像是在寫,其實是在一張白紙上畫小人。我畫的美女都不像我。她們的下巴都是尖的,眼睛都是圓的。她們都長著我夢想中的臉。

    我的夢想在這法庭之外,在我的生活之外,和這些吵吵鬧鬧的事件無關。但我的夢想只能落在法庭的一張白紙上,被揉碎,扔掉。僅此而已。

    我厭倦地看著夫妻二人繼續爭吵,法官強壓怒氣的臉,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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