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直了的身體非常舒服,並且極美
回到房裡,已是十一點了,同屋的那個年輕的小女孩似的女作家已經睡熟了,她怕驚擾了她,沒有開燈,月亮照透了薄薄的窗簾,她趁著月光悄悄地上了床。她朝天躺在床上,伸直了兩條腿,將胳膊也伸得筆直。伸直了的身體非常舒服,並且極美,月光沐浴著她頎長的身體,她半垂著眼瞼細細打量著自己,被自己柔美的身體感動了,竟有些硬咽。她鬆了下來,將她心愛的身子蜷起,縮在乾爽的被單裡,開始回想這內容極其豐富的一天,同時就好像學生檢查自己的操行似的開始檢點這一日裡自己的行為舉止,結果還令她滿意,只是在汽車上那一聲莫名其妙的長吁有些失態了,心裡暗暗懊喪,可是,不管怎麼說,這一天很好,並且,還將很好地,也許比這更好地過好多天。這十天,她一定要好好、好好地度過,再不留下一點兒遺憾。她幾乎以為這十天的筆會是開不完的,這十天的日子是過不完的了,這十天就如同永恆一般。她又激動又平靜地睡著了。夢裡又上了火車,匡啷匡啷,火車永遠不停地開著,從一大片天和一大片地之間穿越過去,拖了很長的影子,有時還響起鐘聲。
第二天,下午五點鐘的時分,他們到了廬山。住進一棟別墅式的療養所,臨著一潭碧清的湖水,背後則是蒼茫的山巒。這時候,各路編輯記者蜂擁而至,到了這裡,出版社再無法將作家封鎖起來,只得隨他們去了,心裡不免恨恨的,時刻警惕,不得讓稿子漏到別人手裡,出錢卻讓別人坐席,那才真正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呢!唯獨不防備的是她,她與他們在一起,就像自己人一樣了。而她也十分知趣,再不向作家談稿子的事情,何況,此時此刻,她也很難想起稿子的事情。組稿,看稿,發稿,一個一個校著錯字,這就像極遠極遠的事,比上一輩子還遠。甚至,連她也不再是原來的她了。她徹頭徹尾地變了似的,她的心境全不一樣了,她變得非常寧和,很自持,她無意中對自己有一種約束,這約束使她愉快,這約束在冥冥之中成了她每一日生活的目標。她極願意做一個寧靜的人,做一個寧靜的人,於人於己都有無限的愉快。她覺出大家對她的好感,願意和她在一起,幹什麼都不會忘了她,少了她便成了缺憾。她非常感激,覺著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黃昏時分,霧氣從山那邊排山倒海般地漫了過來,僅僅幾秒鐘的時間,湖不見了,隱在了浩渺煙海之中,變成了一個謎,山巒被霧海淹沒了,只留下尖尖的山頂,像一群海上的孤島,日頭像個魂似的,在霧氣中朦朦地下沉。霧,還在絲絲地瀰漫。大家都擁到了陽台上,倚著圍欄,遙遙地看那白濛濛的霧,那白濛濛的霧,正絲絲地過來。霧像擺脫了地心吸力的水,向著四面八方流動,不時要露出一點兒山的真相,又及時地藏住了,那一點兒真相便成了幻覺。大家都披上了五顏六色的毛衣,或者風衣,只覺得潮潮的涼氣,卻不曾料到,霧已經漫了過來,在他們之間穿行、回流,隔離了他們,無論大家擠得多麼近。如是手握著手,霧便從手指間的縫隙裡穿行過去隔離了開來。漸漸地,說話的聲音都朦朧了起來,明明就在身邊,卻像從遠處傳來。人的形狀也各自模糊了。煙霧在你、我、他之間繚繞,好像海水在礁石之間穿行。有了霧的蒙蔽,人們便更加沒有拘束,幾乎同時在大聲亢奮地說話,於是誰也聽不見誰的,只聽見自己的。霧將人們分別地,各自地封起了,人們大聲地描述著各自看見的霧的形狀,極力傳遞瞬間裡山從霧中透露的消息,卻怎麼也傳遞不通了,各自陶醉在各自的風光之中。她沒有說話,那無拘無束的感覺反倒抑制了她,使她格外地平靜。其實,那霧中的山水,是須平靜與沉默來領略的,那山水蒙了煙霧正合了無言的境界。她恬靜地憑欄而立,周圍的絮聒打擾不了她,她再沒比這會兒更寬大更慷慨的了。而且,她以她平靜的心境,感覺到,他也正沉默著,她甚至感覺到他沉默中的體察,對山的體察,同時,她的體察也正漸漸地,一點一滴地被他接受了。
她與他相隔了兩個人站著,互相竟沒有看上一眼,在興奮的喧嚷中靜默,以他們彼此共同的靜默而注意到了對方,以及對方無言中的體察。這時候,他們覺得他們開始對話了,不,他們原來就一直在對話。他們在不企圖傳遞的時候,反倒傳遞了消息,傳遞了霧障後面山的消息,湖的消息,和同在霧障之後的他們自己的消息。在這一堆爭相對話的人群中,恰恰只有這兩個無語的人對上了話。他們才是真正地互相幫助著,互相補充著,瞭解了山和水,他們無為而治的體驗與獲得要超過任何一個激動不安的人。
她為自己的沉靜深為驕傲,為她看懂了山色深為驕傲,也為恰恰是她和他都沉靜著因而也都看懂了山而更深更深地驕傲,卻又微微戰慄著有些不安與困惑。連她都隱隱地覺著,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她隱隱地懼怕,隱隱地激動,又隱隱地覺著,這一切都是幾十年前就預定好了似的,是與生俱來的,是與這情這景同在的,是宿命,是自然,她反正是逃脫不了的,她便也不打算逃脫了。
可是,什麼也沒發生。
天,漸漸暗了,他們慢慢地,興奮地步下樓去吃晚飯,晚飯有廬山三寶:類似田雞比田雞更肥更嫩的石雞,類似木耳比木耳更富營養的石耳,類似銀魚比銀魚更為名貴的石魚。她與他坐在了兩張桌上,她坐在東邊的桌上面西而坐,他坐在西邊的桌上面東而坐,隔了整整兩個桌面的空地,遠遠地迎面而坐。她轉過臉去看著窗外,窗外正對著一條上山的野徑,沒有石階,是冒險的人們從雜樹亂石中自己踩出的。暮色茫茫,有兩個人踉蹌著從上面下來,脖子上掛著水壺,手裡拄著拐棍,褲腿捲到膝蓋,小腿上有劃破了的血痕。他們滾似的下了小徑,走到院子前邊去了,前邊是公路,鋪了柏油的,圍繞著山谷,蜿蜒地盤旋。她聽見從遠遠的地方,傳來鐘聲,當當地打著,不知打了幾下。她沒戴表,剛才洗臉時脫在洗臉池上忘戴了。忘就忘了吧,她並不感到不便。在這裡,似乎不需要時間,時間失了意義,這裡有白晝與黑夜,有日出和日落,有這些,就儘夠了。
天漸漸地黑,然後,亮起了幾星燈光,在霧裡飄搖,捉摸不定。她久久地凝視那最亮的一盞,隨著它飄搖而飄搖,用目光追逐它,於是,它漸漸地就到了她眼裡,從她的眼裡到了她的心裡,然而,心卻從她的軀體裡跳了出去,到了遠遠的霧裡,朦朧地照亮著。它照見了他的遙遠的凝神的目光。她從她與燈交換了位置的心,照見了他走了神的目光。於是,她的心又與他的心交換了位置,她的心進了他的軀體,在他心的位置上勃勃地跳動,他的心則到了燈的位置上,照耀著,與她軀體裡的燈對照著。她陡地明亮起來,胸中有一團光明在衝出軀殼。
忽然,她陡地一驚,轉回了頭,桌上又上了新菜,升騰著冉冉的熱氣。鐘聲在悠悠地響。她知道了,這一趟漫長的神遊其實只發生在一瞬間,便有些神秘的感動。穿過兩個桌面的空地,越過兩排肩膀的障礙,他在吸煙,煙氣裊裊的,穿過油膩的熱氣到了她面前,竟沒有被污染,依舊是苦苦的清新。她用她的心感覺到另一顆心的沒有言語也沒有視線的照射,她在這照射裡活動。因為有了這照射,她的每一個行為都有了意義,都須愉快地努力。在這一剎那,她的人生有了新的理想。
晚飯以後,是舞會,舞會是在晚飯結束一個小時以後,在飯廳裡舉行。退出餐桌,她回到房間,將自己在盥洗室裡關了很長時間。她對著鏡子站了良久,久久地察看自己在鏡子裡的模樣,鏡子裡的自己,像是另一個自己,凝望著她,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終於沒說出口,而全盤地心領神會了。她微微地轉動著臉盤,不知不覺地細察著自己的各種角度,她忽又與那鏡裡的自己隔膜起來,她像不認識自己似的,而要重新地好好地認識一番,考究一番,與那自己接近。她依然是認不清。她變得很陌生,很遙遠,可又是那麼很奇怪地熟諳著。在鏡子前作了長久的觀照後,她才推門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待了多長時間,房裡沒有人,和她進去的時候一樣,同屋的年輕女作家沒有回來,或許是來過又走了。她躺下,閉起眼睛養神,這一日其實是很疲勞的,可是她竟毫不覺得疲勞。她閉著眼睛,感覺到瞳仁在眼皮下活潑地跳動,屋裡靜得有些不安,一點兒人聲都沒有,似乎一整座房子裡的人都無影無蹤了。她靜靜地躺著,耳畔留著神,窗外有嘩嘩的水聲,會是下雨了?她欠起身子朝窗外張望,窗外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水響,蓋過了一切。她想了想,站起身,走到陽台。半輪月亮,照亮了霧氣,朦朦朧朧地在湖一方,水聲湍湍地響,是山上的泉水,在溪間流淌,叢林遮掩著它,任它在山谷裡激起浩蕩的回聲。她傾聽著泉聲,總有些不安,她覺出自己在等待什麼,是在等待舞會開始,她向自己解釋。於是,她便一心一意地等待著舞會開始。她卻有點兒等不下去似的焦灼起來,很不必要地焦灼起來。於是她便不許自己焦灼,再一次躺到了床上。眸子在眼皮下活躍地跳動,很不安寧,牽動了心也加速了。這時候,她隱隱約約地好像聽見有圓舞曲在優美地蕩漾,便再也躺不下去了。她抓了件夾克衫披在肩上,出了門。走廊裡出奇地安靜,所有的人似乎都約好了要躲避她似的,她有點兒委屈,有點兒生氣,便更加地矜持了。她慢慢地從走廊的盡頭走出,走到樓梯口,緩緩地下樓。餐廳的門關著,裡面大亮了燈,玻璃門上有綽綽的人影晃動,還有音樂,不過並不是圓舞曲,而是一支快四步。那舞曲像在催促她似的,她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歡快了起來,她有些急不可耐了。她收不住腳步了,三步並兩步到了門前,推開了門。門裡是一片寥廓的空地,寥寥幾個陌生人在翩翩起舞,大約是療養所的服務員。她惶惑了,進退兩難。這時候,身後的門開了,他們的人幾乎是呼嘯地擁了進來,聒噪聲頓時充滿了大廳,她的一顆心終於落下了,卻微微地害羞,為自己方纔的性急害羞。她看見了他,他落在最後,照例地吸著煙。
男多女少,她幾乎沒有歇腳。他卻不來邀她。她跟前的男伴幾乎要排隊,每個女伴都有幾乎排成隊的男伴,可他倆始終沒有結成一對舞伴。各自與各自的舞伴跳,有時在大廳的兩頭,誰也看不見誰,有時則擦肩接踵地走過。她旋轉的時候差點兒與他的旋轉相撞,然後他們抬起頭抱歉地一笑,笑得真正是會意了,真正是有了默契,有了共守的秘密似的。她覺著自己的心平靜了,覺著十分的愉快,她方才遺落了的什麼這時又被她捕捉了,她這才恢復了自信。他的沒有聲音沒有視線的照視從此時起又照耀著她了,她再也不轉首回眸了,她安心了。她認真地跳著舞,微微仰起頭,腳尖舞出許多微妙的花樣。她看見大廳的朝北坐南的牆上,高高地懸了一面大鐘,指針指著一個時辰,她竟念不出這個時辰,也不懂得這時辰的含義了,她只是望著大鐘。她從大鐘下旋過,餘光裡瞥見他從大鐘下旋過,許多許多對舞伴都輪流從大鐘下旋過。
到很晚很晚的時候,他們才結成了舞伴,這是一個快得叫人腳不沾地的快四步,他們來不及思索,只顧慮著腳步,飛快地緊張地和著節拍,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想到,這也是可以放慢一倍跳的,猶如他們周圍的許多對從容的舞伴。可是因為他們一上來就起步快了,便只能一直以這樣的步伐跳下去了。而且這時候,他們似乎都有些害怕停下來,似乎一旦停了下來,就將要發生一些什麼了。
舞曲飛快地結束了,他們立即鬆開了手,她的手心汗濕了,不知是她的汗,還是他的汗,或者是兩個人匯合了的汗。他們匆匆忙忙地分了手,他本應該說聲謝謝,可卻什麼也沒說。她本應該微笑著,卻一笑也沒笑。這一切都不夠自然,可是,一曲終了,這一日,無論它有多麼熱鬧,多麼激動不安,充滿了多少神奇的暗示,也不得不拉上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