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 第一部 二、流言
    流言總是帶著陰沉之氣。這陰沉氣有時是東西廂房的黃衣草氣味,有時是樟腦丸氣味,還有時是肉砧板上的氣味。它不是那種板煙和雪茄的氣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敵敵畏的氣味。它不是那種陽剛凜冽的氣味,而是帶有些陰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氣味。是閨閣和廚房的混淆的氣味,有點脂粉香,有點油煙味,還有點汗氣的。流言還都有些雲遮霧罩,影影綽綽,是哈了氣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塵的窗玻璃。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數也數不清,說也說不完的。這些流言有一種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們會把一些正傳也變成流言一般曖昧的東西,於是,什麼是正傳,什麼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難辨的,它們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個分不清。它們難免有著荒誕不經的面目,這荒誕也是女人家短見識的荒誕,帶著些少見多怪,還有些幻覺的。它們在弄堂這種地方,從一扇後門傳進另一扇後門,轉眼間便全世界皆知了。它們就好像一種無聲的電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們還好像是無形的浮雲,籠罩著城市,漸漸釀成一場是非的雨。這雨也不是什麼傾盆的雨,而是那黃梅天裡的雨,雖然不暴烈,卻是連空氣都濕透的。因此,這流言是不能小視的,它有著細密綿軟的形態,很是糾纏的。上海每一條弄堂裡,都有著這樣是非的空氣。西區高尚的公寓弄堂裡,這空氣也是高朗的,比較爽身,比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雲淡的;再下來些的新式弄堂裡,這空氣便要混濁一些,也要波動一些,就像風一樣,吹來吹去;更低一籌的石窟門老式弄堂裡的是非空氣,就又不是風了,而是回潮天裡的水汽,四處可見污跡的;到了棚戶的老弄,就是大霧天裡的霧,不是霧開日出的霧,而濃霧作雨的霧,彌瀰漫漫,五步開外就不見人的。但無論哪一種弄堂,這空氣都是滲透的,無處不在。它們可說是上海弄堂的精神性質的東西。上海的弄堂如果能夠說話,說出來的就一定是流言。它們是上海弄堂的思想,晝裡夜裡都在傳播。上海弄堂如果有夢的話,那夢,也就是流言。

    流言總是鄙陋的。它有著粗俗的內心,它難免是自甘下賤的。它是陰溝裡的水,被人使用過,污染過的。它是理不直氣不壯,只能背地裡竊竊喳喳的那種。它是沒有責任感,不承擔後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隨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經不起推敲,也沒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語的垃圾,不過,垃圾裡有時也可淘出真貨色的。它們是那些正經話的作了廢的邊角料,老黃葉片,米裡邊的稗子。它們往往有著不怎麼正經的面目,壞事多,好事少,不乾淨,是個膀鵬貨。它們其實是用最下等的材料製造出來的,這種下等材料,連上海西區公寓裡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積了一些的。但也唯獨這些下等的見不得人的材料裡,會有一些真東西。這些真東西是體面後頭的東西,它們是說給自己也不敢聽的,於是就拿來,製作流言了。要說流言的好,便也就在這真裡面了。這真卻有著假的面目;是在假裡做真的,虛裡做實,總有些改頭換面,聲東擊西似的。這真裡是有點做人的膽子的,是不怕丟臉的膽子,放著人不做卻去做鬼的膽子,唱反調的膽子。這膽子裡頭則有著一些哀意了。這哀意是不遂心不稱願的哀,有些氣在裡面的,哀是哀,心卻是好高騖遠的,唯因這好高騖遠,才帶來了失落的哀意。因此,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詩宋詞式的,而是街頭切口的一種。這哀意便可見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積澱物,不是水面上的風花雪月。流言其實都是沉底的東西,不是手淘萬洗,百煉千錘的,而是本來就有,後來也有,洗不淨,煉不精的,是做人的一點韌,打斷骨頭連著筋,打碎牙齒嚥下肚,死皮賴臉的那點韌。流言難免是虛張聲勢,危言聳聽,鬼鬼祟祟一起來,它們聞風而動,隨風而去,摸不到頭,抓不到尾。然而,這城市裡的真心,卻唯有到流言裡去找的。無論這城市的外表有多華美,心卻是一顆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裡的,流言是寄在上海的弄堂裡的。這東方巴黎遍佈遠東的神奇傳說,剝開殼看,其實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實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這顆沙粒一樣的東西。

    流言是混淆視聽的,它好像要改寫歷史似的,並且是從小處著手。它蠶食般地一點一點咬噬著書本上的記載,還像白蟻侵蝕華廈大屋。它是沒有章法,亂了套的,也不按規矩來,到哪算哪的,有點流氓地痞氣的。它不講什麼長篇大論,也不講什麼小道細節,它只是橫看來。它是那種偷襲的方法,從背後擦上一把,轉過身卻沒了影,結果是冤無頭,債無主。它也沒有大的動作,小動作卻是細細碎碎的沒個停,然後斂少成多,細流匯大江。所謂"謠言蜂起",指的就是這個,確是如蜂般嗡嗡營營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卻也是勤懇的。它是連根火柴梗都要抬起來作引火柴的,見根線也拾起來穿針用的。它雖是搗亂也是認真懇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謠言也是悉心編造。雖是無根無憑,卻是有情有意。它們是自行其事,你說你的,它說它的,什麼樣的有公論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見,它是一無政見,對政治一竅不通,它走的是旁門別道,同社會不是對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個社會。它是這社會的旁枝錯節般的東西,它引不起社會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夠得逞。它們其實是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有點"大風始於青萍之末"的意味。它們是背離傳統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傷風敗俗,是典型的下三爛。它們又敢把皇帝拉下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為,也是典型的下三爛。它們是革命和反革命都不齒的,它們被兩邊的力量都拋棄和忽略的。它們實在是沒個正經樣,否則便可上升到公眾輿論這一檔裡去明修棧道,如今卻只能暗渡陳倉,走的是風過耳。風過耳就風過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為家的,沒有創業的觀念。它最是沒有野心,沒有抱負,連頭腦也沒有的。它只有著作亂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長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驚人的,魚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樣,有時環扣環,有時套連套,有時謎中謎,有時案中案。它們瀰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沒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實,流言正是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於它無拘無束能上能下的想像力。這想像力是龍門能跳狗洞能鑽的,一無清規戒律。沒有比流言更能胡編亂造,信口雌黃的了。它還有無窮的活力,怎麼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它是那種最卑賤的草籽,風吹到石頭縫裡也照樣生根開花。它又是見縫就鑽,連閨房那樣帷幕森嚴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繃上的繡花外流連,還在女學生的課餘讀物,那些哀情小說的書頁流連,書頁上總是有些淚痕的。檯鐘滴滴答答走時聲中,流言一點一點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裡,流言一點一點在滋生。隱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叢生的地方,隱私的空氣特別利於流言的生長。上海的弄堂是很藏得住隱私的,於是流言便漫生漫長。夜裡邊,萬家萬戶滅了燈,有一扇門縫裡露出的一線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裡的一雙繡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媽子托著梳頭匣子,說是梳頭去,其實是傳播流言去;少奶奶們洗牌的嘩嘩聲,是流言在作響;連冬天沒有人的午後,天井裡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說著鳥語的流言。這流言裡有一個"私"字,這"私"字裡頭是有一點難言的苦衷。這苦衷不是唐明皇對楊貴妃的那種,也不是楚霸王對虞姬的那種,它不是那種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慟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灶,牽絲攀籐,粒粒屑屑的。上海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沒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裡,楊在肚子裡,說不上戲檯子去供人觀賞,也編不成詞曲供人唱的,那是怎麼來怎麼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來苦去只苦自己,這也就是那個"私"字的意思,其實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這流言說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儘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鑽心鑽肺的。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沒有什麼共鳴,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單的痛。這也是流言的感動之處。流言產生的時刻,其實都是悉心做人的時刻。上海弄堂裡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貫注的做人,眼睛只盯著自己,沒有旁騖的。不想創造歷史,只想創造自己的,沒有大志氣,卻用盡了實力的那種。這實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實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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