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故道人 正文 第二章
    月色很好,河水閃閃發光。河岸下,有人逮魚蟲,撒下一張小網。

    他騎著車,沿著河岸走。河岸有柳樹,每隔一二十米,柳樹間便伸出一盞幽暗的路燈。路燈下有一個小小的人影,走出了路燈的照耀,走進了暗處,不見了。不一會兒,卻又神奇地出現在下一盞路燈的照耀下。

    他漸漸地騎近了,看清這是個女孩子,蒙著一條很大的白圍巾,隨隨便便地蒙住了頭,再交叉甩在背後。她雙手插在淺色蒙襖褂子的斜插袋裡,不緊不慢向前走,重新走出光圈,溶入黑暗。這一回,她沒有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淺淺淡淡地隱現著。當她再一次出現時,他看見她圍巾上面白絨絨的閃光。

    他從她身邊慢慢地騎過去。他看見她白圍巾下面一片烏黑的劉海,劉海下有一雙很大的眼睛,鎮定地看著前方。眼睛下方,是口罩。

    他慢慢地騎過去,把她丟在了身後,心裡卻有點空虛,好像丟了一件東西。他慢慢地掉轉龍頭,拐了彎,騎了回來。他面對面地從她身邊擦過去了,他頭都沒轉一下,卻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睫毛上亮晶晶的,是口罩裡呼氣哈上來結成的霜。

    他重新騎到她身後,放慢了速度,跟著。

    她圍巾裹著的是什麼樣的頭髮?短髮,辮子,還是像他們那些舞蹈隊的小妮兒那樣,盤起來的頭髮?她口罩遮住的又是什麼樣的鼻子、嘴和下巴。那圍巾和口罩保護著一個秘密,他覺著。

    她走下河岸,河岸下是一個長長緩緩的坡,坡上有一條人踩出來的道,一直通向一扇大門,大門裡豎著樓。他知道,這是電業局的宿舍。

    她消失在大門裡面了。

    水,嘩啦啦的輕響了一陣,小網從河裡提起,罩著晶亮的月光。

    「同志。」有人喊他,他嚇了一跳。兩個大城市模樣的中年人,笑咪咪地看著他。

    「嗯!」

    「同志,請問這是什麼河?」他們說著標準動聽的普通話。

    「這是廢黃河。」他回答他們。

    「三林,快來家,你家來客了!」

    「你誑我。」

    「不誑你,真是的!你老家河南來的,一個女的!」

    「真是的嗎?」

    「真是的哩!」四淇急眼了,跺跺腳。

    「你要誑我,四淇,你聽著,我不饒你!」說完,他拔腿就往家裡跑,跑進窄窄的丁字巷。

    「這孩子跑的,別摔了!」小慧爺爺推著糖葫蘆的小車出來,喊他。

    他還是跑,跑到院門口,才停下來,放下卷巴著的褲腿,擼擼頭髮,撣撣土。然後,才消消停停地走進院子。四四方方的院子,掃得乾乾淨淨,小憨蛋趴在地上打琉彈,不會打,琉彈在石板地上亂流。三林看了直樂,想停下來教他一會兒,又想快去見客,不知來的是誰。

    還沒推門,就叫大林拽住了。大林蹲在門口看小畫書:

    「俺爸不叫進。」

    「來的是誰?」三林急呼呼地問。

    「一個女的。」大林頭也不抬,回答他。

    「老的,還是少的?」

    「不老,也不少。」大林不緊不慢地翻著畫書。

    「住咱家嗎?」

    「住吧。」

    三林這才放心了,還是有機會見的。他走回院子當央,要教小憨蛋彈琉彈。小憨蛋不願意他教,他非要教,硬把琉彈從憨蛋手裡挖出來:

    「你看,這麼打。這麼著,一打,不就打出去了。」

    小憨蛋學不會,他便沒了耐心,自己打了起來,打得琉彈滿院子亂飛。他忽然歇住了手,他聽見有人在哭。小小聲的,抽抽噎噎卻很傷心。他站起來,四下裡亂找。這才發現,就是他家裡有人哭。他撂下彈子,跑到門口。推門,門不動,原來門插上了。他貼著門聽,又沒動靜了。大林依然蹲著看畫書,三林不明白他怎麼這樣能沈住氣:

    「俺哥,是那女的在哭嗎?」

    「哭過好幾回了。」大林平靜地回答。

    「怎麼啦?」三林十分激動,緊問道。

    「不知道。」大林慢慢地回答。

    三林再也不能平靜下來,他激動不安地在門前走過來,走過去,蹲下去,站起來。四淇媽挎著(同:竹+宛)子賣烙饃回來,見了他說:

    「犯雞爪瘋了?乖兒。」

    三林依然走來走去,不小心碰了大林,大林往邊上挪挪,不和他計較。

    天色黑了,各家都做飯了,門才打開。三林趕緊往邊上一讓,開門的是媽,然後才是一個陌生女人,穿著花褂子,肥襠褲,頭髮短短的齊耳,頭頂上挑了個圓箍,用紅頭繩紮了個小辮。她低著頭,快步走下台階,走到牆根提起桶就走出院子,挑水去了。

    「媽,該叫她啥?」三林立刻問道。

    「叫表姑。」媽說,把案板往屋當央放放,準備和面。

    「她住咱家嗎?」他問。

    「住。」媽媽端出發面,面發得好,漫到黃盆邊邊了。

    「住多長時間?」

    「沒說准。」

    「她在河南沒工作嗎?」三林越發問個沒完。

    「三林,」爸在屋裡說話了,「別問了,沒有你的事,做作業吧!」

    「別問了,」媽也說,然後又壓低聲音對三林說,「沒考上高中,在家歇著呢。你可千萬別問她啊!」

    正說著,她挑著水上台階了,三林衝著她叫了聲「表姑!」

    她臉一紅,沒應。頭埋得更低了。把水倒進門後水缸裡,便要來和面。媽奪不過她,只好讓她和了。她和得有勁,一雙結結實實的手腕按著麵團,叫它長就長,就它扁就扁,看了叫人痛快。就是不肯抬頭,一直到吃飯,也沒看清她的五官長得是啥樣。

    吃飯了,她早早奪了勺子,站在鍋邊盛飯。都盛好了,媽和爸叫她吃飯,她才坐上桌。坐在桌子角上,光喝稀飯,吃饃,不就菜。見誰碗空了,趕緊站起來要給添飯,怎麼也強不過她。三林趁著和她奪碗,才瞅見她的臉。圓乎乎,紅撲撲的,眉毛很黑,睫毛很密,臉上有一層密密的茸毛,上嘴唇的茸毛略深一點,鼻子、嘴都是圓的。原來是十分的年輕。

    晚上,她就歇在西邊小辛家樓上,原先奶奶住的屋裡。表姑早早地上樓去收拾屋子了。三林想上去,卻又不好意思。邀大林,大林在做作業;邀二林,二林忙著釘一個木頭匣子,正鑽鎖眼兒;他想邀四淇,又覺得叫上四淇一同去了,就像是讓四淇佔了多大的便宜,有點不甘心。他坐立不安,不曉得怎麼辦才好。爸在屋裡看報紙,媽在堂屋批作業,一邊看著爐子上的水,水咕嚕嚕地響著,就要開了。

    各人幹著各人的事,三林覺得寂寥得很。

    這時,門悄悄地開了,表姑站在門外,小聲問:「拖把擱哪兒了?我想拖拖地。」她說了一口河南話,侉裡侉氣的。

    「後邊窗台上掛著哩。大林,給你表姑拿去。」媽說。

    沒等大林應聲,三林就搶先站起來了:「我去拿。」說著,一步躥出來,像所人搶了似的。他跑到後窗戶,拿到了拖把,說:「表姑,我替你拖地去。」

    「不能哩!」表姑急了,又趕他,他三步兩步躥上了樓梯。樓梯又陡又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是走熟了的,他表姑哪走得過他,不說手裡還提著一桶水。樓梯吱嘎嘎亂叫,一陣踢踢沓沓的細碎腳步子,是老鼠。

    三林上了樓,怔住了。多破的一間屋,突然之間亮堂起來了。爛東西不知藏哪兒去了。奶奶睡過的床鋪了一條方格床單,一床薄被迭得方方正正,枕頭上鋪了一塊花手絹。破條桌用磚墊穩當了,上面放了半面鏡子,一個斷了把的茶杯插了一管牙刷,還擱了一隻花盆子做擺設。那是前年,表叔去上海出差,回來送的一盒月餅。月餅吃完了,那盒子不捨得扔,留著了。盒蓋上畫了一個嫦娥,站在月亮門前。牆也掃過了,貼了一張年畫,梁山伯和祝英台變作了蝴蝶。三林愣愣的,半晌才回過神來,問了一句:

    「我奶的東西,都扔了?」

    她笑了,不吱聲。拿過拖把,浸浸水,開始拖地。拖得很下力,地都白了。

    「我奶的東西,你可不能扔。」

    她噗哧一聲笑了,看看他,還不吱聲。三林發現她挺俏皮的。又趕著問了一句:

    「我和你說正經的,我奶的東西,不能扔。」

    她停住手,把拖把靠在床檔上,然後彎下腰,掀起方格格的床單,讓三林看。他奶奶的爛東西,一個破板箱,一個針線筐,一個破枴杖,都擦得乾乾淨淨的,撂起來了。表姑等他看完,把床單一丟,生氣了似的。三林這才覺著了沒趣,心中不免有點抱歉,有心想討好討好,便沒話找話:

    「你知道,那箱子裡是啥吧?」

    「我知道是啥?」表姑說。

    「我瞅過。」他說。

    沒有反應。

    「一箱的碎布條子。」

    仍然沒有反應。

    他越發的沒趣起來。

    地拖得鏜亮,干了的地方便發白。屋子裡充滿了一股陰涼的灰塵的氣味。隨著地板逐漸乾燥,那陰涼的灰塵氣味漸漸清新了。

    「你怪會拾掇的哩,表姑。」他忽然又冒了一句。

    表姑笑了,彎下了腰,用手掩住了嘴,半天直起腰,放下手,看著三林,說道:「你這孩子真逗人哩!」

    三林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趕緊下樓。下去了,又上來,說:

    「表姑,那床我奶睡過,你怕嗎?」

    表姑圓乎乎的嘴動了一下,像要笑,又沒笑,搖搖頭:「不怕。」

    三林從口袋裡掏出個哨子,遞給她:「你要怕,就吹這哨子。」說完跳著蹦著下了樓,心裡十分歡喜,似乎生活有意思了許多。

    表姑來了之後,生活確是有點兩樣了。首先,乾淨了,屋裡沒有那麼多灰了。三林從來以為世界上就該有那麼多灰,沒有灰就不成其為世界了。沒想到灰是可以擦乾淨的,沒有灰的世界很明亮。抹布搓洗得又白又爽;不再那麼油膩膩的。原先,三林也以為抹布生來就是油膩膩的,不油膩膩怎麼是抹布呢。而是洗臉毛巾了。其次,吃飯上頓了。再不會因為爐子滅了,只好啃著冷饃去上學,也不會直到晚上八九點,肚子餓得不餓了,才吃晚飯。就是菜裡的油少了。表姑炒菜老捨不得放油。媽說,那是因為河南生活苦,苦慣了。「曉得節省總是好的!」爸爸這麼說。

    最要緊的是,家裡有人聽三林拉呱了。學校裡出了什麼事,街上出了什麼事,左鄰右舍出了什麼事,有個人可以說了。而本來,他只有對四淇說去,對同學胡小飛說去,在家裡,沒人和他說的。他們家的人都不大有話說的,三林一向以為,家裡人就是沒有話說的,家裡人有什麼話可以說呢?可他現在曉得,家裡人說說話,也才好。所以,他下了學,就急急忙忙趕回家,和表姑拉呱:

    「張浩明又找我的事!」他忿忿地解下書包,丟在案板上。

    「你怎麼他了,他老不肯放過你!」表姑關心地詢問。

    「我們中隊委員討論他入隊,我不同意他入,他就惱死我了。」

    「你們幹部開會,他群眾上哪兒知道內情的呢?」表姑好生奇怪。

    「不知是哪個奸細捅出去的。我看一定是馮平,不,準是袁一建!」

    「不興瞎猜的,冤枉了好人倒不好了。」表姑制止他。

    「走路走到他跟前,他就伸腿絆我,絆倒了,他還說我踩了他的腳,要和我克架!」

    「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嘛!」

    「躲不過哩!剛才,他到丁字巷口截我呢!」

    「這張浩明咋這樣心狠手毒。」表姑咬牙切齒地罵。

    「我和他克去!」三林返身抓了把火鉗,要往外走。

    「慢著!」表姑喝住他,皺著眉毛,沈吟了一會兒,然後一揚臉,說,「坐下。」

    三林坐下了。

    她便慢慢地教給他:「今個兒罷了,下回,你見了他,別躲。他截你,你就迎頭上去,大搖大擺的,顯出不怕天不怕地的樣子。街上那麼多人,真打起來,你也吃不了虧。最多打掉兩個門牙,怕什麼!打了奶牙還長呢!」

    三林照著她的話去做,還真有用。張浩明見他這麼大搖大擺直朝他走過去,還以為三林會什麼招呢。沒走到跟前就讓開了,只小聲咕噥了一聲:「我把你推黃河裡去。」這不正好提醒了三林,三林有半個月沒挨河邊。

    他有了什麼難處,也來找表姑。上回把四淇的琉彈滾丟了兩個,四淇天天攆著問他要。他想,找媽要錢賠吧,媽一准要請示爸,爸呢,一准要教育他,教育他的一準是:好好學習,別貪玩,少年不努力,老大徒悲傷。話都是對的,沒有一句錯的,都是要三林好,可是與現實究竟相去甚遠。現實很淺顯,很簡單:琉彈丟了,要賠,三分錢一個,一共兩個,就要六分。他想了想,就徑直去找了表姑。表姑沒吱聲,第二天買菜的路上,拾了一些廢紙,空瓶子,罐頭盒,賣了八分錢,給了三林六分,還剩下兩分,她自己收起來了。

    可是,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樁其實和他家毫無關係的事,卻把他和表姑和諧的關係破壞了。

    事情是這樣的。

    這一天,傍黑,院子裡和往常一樣,都在生爐子做飯,一院的煙氣騰騰。煙氣裡忽然走進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大約有四十來歲,她先問了在玩方寶的四淇:

    「琴寶家在哪裡?」

    琴寶家是這院子的房主。三林,四淇,小辛,小慧,小憨蛋,住的全是她家的房子,每月向她媽交房錢。她家有兩個閨女兩個兒,琴寶是老大,已經二十了,還沒出嫁。她爸在月波街頭擺了個小攤賣瓜子,她常常幫她爸去照應。這會兒,她正往熱鍋裡倒油,要炒辣菜哩。沒聽見有人問她家,也沒聽見四淇指她給那女人看:

    「那不是?」

    那女人便徑直朝了她走過來,走到琴寶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把琴寶看愣了。她打量完了,就盯著琴寶臉看,看完了,忽然抬手抽了琴寶一耳巴子,又一耳巴子,打了有十幾個耳巴子,把琴寶打坐在地上,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院裡的人都愣了,想起來要拉,那女人已經打完了,把鍋掀了,爐子踢了,然後就嚎了起來:

    「她偷我男人了!大爺大娘,大叔大嬸,大姐大哥們,她早不是閨女了!她早是娘們了!她和我男人啥都有過了!……」

    這天晚上,她爸和她大弟把她捆起來,拷打到半夜。門插上了,怎麼打都打不開,站了一院子的人。三林爸氣得渾身打顫,大聲說:「琴寶爸,你要出人命的!出了人命要受法律制裁的!」大家都趁著喊:「楊老師都說話了!看楊老師面上,饒了她吧!」門就是不開,琴寶嚎得都沒人聲了,最後還是招了。

    原來,那女的是住月波街上大名巷裡的,她男人在巷口擺了個烤白果的小攤,和琴寶家的瓜子攤緊挨著跟前,常見面,一回兩回的就熟了,就有事了。後來,不知怎麼的,事破了,那女人就來了。

    琴寶爸打完了琴寶,又衝到大名巷去打那烤白果的男人,據說那女人潑得很,琴寶爸沒佔著便宜,反惹了一肚子髒氣,於是回過頭來,還是打琴寶。

    從此,琴寶就悶了,什麼話也不說,見人不敢抬頭。人見她過來,老遠就站住了,看也。等她走過去,再看她背後,看到她走得看不見了,才轉開眼。琴寶出了名,老遠的有人來看她,看稀罕似的。卻又不和她說話,連招呼一聲「吃過了嗎?」都沒有。可是,卻有一個人,從來沒搭話的,這會兒卻找她說話了。這個人就是表姑。她對琴寶表示出一種奇異的熱情,倒把三林冷落了。

    三林說:「咱班上打架,分兩伙,張浩明他們一夥,鄭思亮我們一夥。他們那一夥全是留級的,不學好的,壞透了的,專欺侮學習好的,……」他說了半天,發現表姑沒有聽,就換了個話題:

    「黃河沿掉下去個孩子,不淹死也得凍死!」

    表姑臉上淡淡的,還是沒興趣。

    他想到表姑近日裡和琴寶接近,便和她談論琴寶:

    「人說是琴寶去勾那烤白果的……」一句話沒完,就叫表姑頂了回來:

    「你懂啥叫『勾』?你多大點兒人啊?『勾』咋了?不『勾』又咋了?你管好你自己不就得了!」

    他一片熱熱的心腸叫表姑沒頭沒腦澆了冷水,涼了半截,眼淚都激上來了。他這才明白,自己已經引不起表姑的興趣了。

    他氣得不得了。要恨琴寶吧,一見她那張乾巴巴的黃臉,就恨不起來了。恨人家幹啥?怪可憐的。聽四淇媽說,她不是閨女了。那麼可是媳婦?他問,四淇媽搖頭。不是閨女,又不是媳婦,那算是個什麼哩?他不懂,只覺著她可憐。於是,他就恨表姑。

    表姑叫他吃飯,他不吃,叫他睡覺,他不睡。表姑拾了一個花琉彈送給他,他不要,不要還不說,接過來就給扔陽溝裡去了。表姑便不叫他吃飯,也不叫他睡覺,更不給他玩意兒,於是,他更加憤恨。

    表姑全部心思都移到了琴寶身上。兩人做著針線活,頭挨著頭,嘁嘁嚓嚓說著話。琴寶總是低著頭,愁眉苦臉。表姑卻很興奮。緊追著問。有時琴寶回答,有時琴寶不回答,害臊了。表姑還逼著問個沒完,像是挺巴結她的。三林一邊冷眼瞅著,心裡氣得哆嗦。他從來沒有這樣氣過,他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

    她們倆如此不尋常的親近,自然引起了一些非議,這些非議傳到媽耳朵裡,媽又學給爸聽,爸便說表姑了:

    「琴寶固然可憐,年紀輕輕,誤入歧途,自身總有些弱點。畢竟是一個女孩子家,不必視若虎狼,可是,然而,無須好得太過了,太過了總不妥……」

    表姑低著頭,臉紅紅的。三林卻又為她委屈起來。

    然而,事後表姑並無悔改,仍然和琴寶親密無間。倒叫人不好多說什麼了。

    三林變得悶悶不樂的了。下了學,再不急急忙忙地趕回來,他在教室裡做完了功課,就把書包頂在頭上,滿世界逛去了。

    二十來天沒下雨,河水淺了許多,渾濁濁的泛著綠色。河沿有瞎子在唱鼓書,圍了一圈子的人。他也蹲在跟前聽著。那女瞎子尖聲尖氣地唱:

    「到了夏天給郎來換衣,大皮襖,二合衫都是奴買的。二樣花了一百一十幾。奴的小郎來,哎,奴的大哥哥,光洋花有一百一十幾。到了外邊有人問到你,你就說:小奴是你已娶的,千萬別說小奴是你相好的。奴的小郎來,哎,奴的大哥哥,千萬別說小奴是倒貼的……」

    他聽得不明白,一肚子的狐疑,想問人,人聽得都入神。他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就往身旁一個老頭跟前湊湊,小聲叫:

    「大爺。」

    大爺張著大嘴,口水快淌下來了。

    「大爺,」三林推推他膝蓋,「啥叫倒貼?」

    老頭轉過臉,茫然地看看他,罵了一聲:「婊孫養的。」重又轉過臉去,不理他。

    三林討了個沒趣,索然無味地站起來,走了。

    他百無聊賴地逛著,遇到同學胡小飛,胡小飛一把扯住他說:

    「楊森,快,快走!」

    「幹啥的?」三林被他嚇了一跳,惱怒地看著他。

    「張浩明從街上找來一幫婊孫野孩子,和咱們克哩!鄭思亮叫我招呼人哩!」

    「在哪?」三林一下子抖擻起來,眼睛睜得溜圓。

    「三民街,」胡小飛還沒說完,就被三林拽得連滾帶爬地下了河岸,穿過一片矮平房,攆得雞飛狗跳。

    當他們趕到三民街頭上,便看見前邊黃沙瀰漫,硝煙滾滾。三林一下子沒分清敵我,抓起一塊石頭胡亂扔起來,胡小飛趕緊拉住他,往一邊跑去歸隊。

    鄭思亮他們佔據了一個黃沙堆,張浩明他們卻佔據了一個碎石堆,顯然地佔了優勢。鄭思亮告訴三林,那碎石堆本來是他們的陣地,可是失守了,撤退到這裡。

    「笨蛋!」三林罵道,彎腰捧起一捧黃沙,奮力朝對面撒去,不料卻暴露了自己。張浩明大聲喊道:「你這個小三林,來得正好!」說著,便飛來一片碎石,槍林彈雨,三林只有臥倒再說了。

    看來大局已定,死守在這裡只有全軍覆沒,三林趴在黃沙堆上,低聲喝道:

    「撤!」

    趁著一輛卡車隆隆開過作掩護,他們撒腿就跑。

    跑過街,跑進巷子,穿出巷子,到了青年路,只聽得身後一片腳步的沓沓聲,張浩明他們追來了,他們跑過四中,旁邊的天主教堂正開著門,便像一群追急了的雞似的,一頭栽了進去。

    門廳的水磨石地,被他們的腳步敲響了,在高大空洞的天花板下激起了回聲,好像跑進了一支軍隊。一個老頭跑出來,往外攆他們:

    「婊孫養的!」

    他們東奔西跑,和老頭玩了起來。老頭跑不過他們,低聲吼著。他們越發覺得有趣,跑得更歡了。

    光滑冰涼的水磨石地上,放著一方一方的炭,他們跳到炭上,炭在他們腳下慢慢地塌了下去。於是,他們覺出了樂趣,在炭上肆意地走了起來。

    炭在腳下粉碎,然後慢慢塌下去的感覺,有一種奇異的快樂。三林踩著炭,一腳又一腳,心裡充滿了一種惡狠狠的快樂。他踩了一塊又一塊,越來越不能住腳。而那炭卻踩不完,一直鋪進深深的門廳。他越來越往深處去,他收不住腳。那種粉碎了然後慢慢塌下去的感覺,搔癢了他的腳底,又傳達到他心裡。他奇異的亢奮著,而那亢奮中又有一種無可奈何的作惡,他卻收不住。

    他回過頭,發現夥伴們一個都不在了,留下他自己。在這黑幽幽陰森森的大廳,頭上是沒有頂的黑洞,前邊,那一扇打開的門裡,透進一方淺淺的亮光。老頭向他走來。他心跳了,他埋下頭,拚命朝門口奔去。他從老頭身邊過去,感覺到老頭伸出手抓他,沒抓住,只在他身上擦了一下。

    他沒命地跑了出去,門在身後沉重地關上了。暮色濃了,街上人很稀少,一掛平車慢慢地過去,平車上放著幾個破麻袋。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寂寥,一陣刻骨銘心的寂寥。

    兩個小孩背著書包從他面前走過,背著乘法口決表:

    「五五二十五,五六得三十,五七三十五……」

    他一哆嗦:他的書包哩?書包沒了!他一陣軟弱,往街沿上一坐,起不來了。

    這天,天黑得看不見路了,廣播裡打過七點半了,他才回到家。家裡早已吃過晚飯,爸在東屋看書,大林在西屋做作業,二林在油漆他的木頭匣子,媽在批改作業本子,表姑在灌一壺開水。見他回來了,爸便叫他進去,問他:

    「怎麼回來得這樣晚?」

    「學校裡出牆報哩!」他隨口說了個謊。

    「社會工作積極固然好,可也要適當注意作息時間。」爸說。

    他答應著,爸便叫他去吃飯,回到堂屋,表姑已經在桌上放好兩碟菜,菜上放著兩個饃,爐子上已坐著稀飯鍋。他坐下來,抓起饃咬了一大口,喉嚨口哽住了,他不敢往下嚥東西。好像東西一旦嚥下去,就會有什麼從眼睛裡冒出來。他屏住氣。

    稀飯鍋咕嚕嚕地開了,表姑盛了一碗,端給他。他覺得表姑瞅了他一眼。稀飯的熱氣騰了上來,熱烘烘的。他把臉埋在稀飯碗裡,大口大口地吞著稀飯。稀飯的熱氣烘著他的眼睛,什麼也看不清了。

    第二天晚上,他和胡小飛看電影回來,走過大同街口,看見表姑在和一個烤白果的說話。那烤白果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的,乾乾淨淨的小白臉,像是挺聰敏的。表姑和他不知在說什麼,看上去,表姑挺生氣的,臉兒紅紅的。那男的低著頭,挺為難的樣子。兩人說得很不對勁,說著說著,表姑一扭身走了。

    三林挺納悶,表姑家在河南信陽,在此地除他家沒別的親戚了。她除去到開明菜市買菜,哪兒都不去,哪兒來的熟人?哪兒來的這烤白果的老幾?他心裡忽然一動,琴寶那個相好,不是烤白果的嗎?可是,都說那人是在月波街大名巷口賣烤白果的,怎麼跑大同街來了?也說不定就是呢!也了那碼子事以後,琴寶爸那個瓜子攤就挪到三明街去了,就不准他也挪地方嗎?他越想越對路,就決定走過去瞧瞧。

    他慢慢地走過去,走到烤白果的跟前,停住了。爐子前點了一盞電石燈,風吹著,火苗搖搖晃晃的,就是不滅。那人抓著兩個合起來的罩子,翻來翻去在爐子上烤著。大顆大顆的白果在鐵罩子裡滾來滾去。那人的手很白,手指細長長的。他翻著罩子,對著三林一笑,牙齒在電石燈微弱的火苗下閃閃發亮。

    「小孩,吃白果。」

    「不吃。」三林一本正經地回答,看看那人。

    「香哩。」他說。

    「香也不吃。」三林從他的臉一直看到他的腳。他發現他的兩隻腳穿著同樣的鞋。「是個瘸子。」他心裡說。

    不是那人,他想。琴寶咋能和個瘸子相好。可要不是那人又是什麼人?表姑又咋會和他說話?他一肚子的狐疑,想問表姑,又不願望她,硬忍住。忍到實在忍不住了,想問她了,不料卻又出了一樁事。

    家裡一連來了三個電報。是一架摩旗「突突突」地開到巷子裡,停在院門口,大聲地喊著爸的名字,給送來的。院裡從來沒來過電報,不知出了什麼事,也不知是打哪來的,站了一院的人。媽滿屋子找爸的私章,找了半天沒找著,卻原來私章正提在爸的手裡。

    電報來過之後,表姑就決定回河南了。她眼睛哭得通紅,媽反覆對她說著一句半話:

    「不是嫂子不留你,實在是……」

    三林問媽,媽先不說,後來三林緊問著,媽才說:

    「你表姑是有男人的,起先我們並不知道。現在她男人要她回去哩。」

    「她不願回去?」

    「她男人是個癱子。」

    三林倒吸一口冷氣,渾身冰涼涼的。

    他不知不深覺來到黃河沿,八點缺一刻,她走上河沿了。

    她穿著一件淺顏色的蒙襖褂子,圍巾圍住頭,戴著口罩,兩隻手插在褂子的斜插袋裡,不慌不忙地朝前走。

    後面有卡車,喇叭噠噠地響,她不回頭,朝旁邊站站,等那卡車過去,就站上路來,繼續向前走。他想告訴她,別慌著上路,有時候,卡車後面還有一節拖鬥。

    他慢慢地騎在她身後,想去撞她一下,要撞得正好,他可以讓她坐在自行車後架上,帶她去驗傷,當然什麼傷也不會有。要把地址留給她,萬一有什麼暗傷,什麼後遺症,總之一下子沒發現而以後慢慢發現的什麼,就來找他好了,他會負起責任的。她的地址最好也留給他,過些日子,他可以去看看她,看她有沒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可是想到要撞疼她,他有點心疼。

    她側過臉,看看寒冷冷的河水。他便看見了她的眼睛,睫毛上掛著口罩裡呼出的熱氣結成的霜,霜在她睫毛上化成細細的水珠。

    他靈機一動,騎上前去,用普通話叫道:

    「同志。」

    她回過頭來,眼睛很大卻很平靜。

    「同志,這是什麼河?」他裝作外地人問道。

    「廢黃河。」她用真正的外地口音回答。那是帶著南方味兒的普通話。

    「廢黃河?」他裝糊塗。

    「就是黃河故道。很早以前,黃河從這兒過,後來,黃河不從這兒過了。」她熱心而平靜地介紹道。

    「什麼時候不從這兒過了?」

    「不知道。」

    「為什麼不從這兒過了?」

    「不知道。」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再搭理他了。

    他很想告訴她:是清朝咸豐五年,也就是公歷一八五五年,黃河在河南銅瓦廂決口的時候,黃河就不從這兒過,從那裡徑直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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