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世界:王安憶小說講稿 正文 第八講 《呼嘯山莊》
    今天我們是講《呼嘯山莊》,它的作者是艾米莉。勃朗特(1818—1848)。我們終於談到愛情了。我想花點時間,先談談愛情這個題材,我想愛情對於一個嚴肅的藝術家來說,其實是一個危險的題目。

    我記得老捨在一篇文章裡說過:愛情的題材往往是兩類作家寫的,一類是九流作家,還有就是最好的作家。我想它為什麼會成為九流作家那麼熱衷的題材呢?那是因為這些九流作家的任務是製造人生的美夢,愛情為他們提供了材料。因為愛情帶有幻像的特徵。但是我要特別強調:九流作家所創造的人生的美夢,和我說的心靈世界有根本的區別,雖然它們都帶有不真實的虛無的表面。

    區別在何處?我想這就好比宗教和迷信的區別。他們看起來都是同樣的活動方式,在寺廟裡燒香,在教堂祈禱,但迷信是有著非常現實的目的。他們請求:給我分房子,婚姻如意,財源滾滾,讓我生個孩子……最遠的企望,也就是來世了。它是很現實的,求的是現世現報的,來世雖遠,在迷信的眼睛裡,也是可見的現實。那麼宗教又是什麼呢?宗教也是幫我們解決問題的,幫我們解決一個無可逃避卻無可解決的問題,那就是生死的問題。這是一個困難得多,也高級得多的問題,它沒有現實的手段可以使用,它靠的是艱苦的玄思。我覺得九流小說家製造的人生美夢和我們所說的心靈世界的區別就在這兒。

    他們的故事再神奇,也是滿足現實的心。比如那些言情小說,波瀾迭起的情節,欲生欲死的愛恨,然後是甜蜜的結局。它帶有消費的性質,讓我們缺什麼補什麼。日常生活那麼枯燥、乏味,沒有奇遇,那麼在小說裡面做做夢,補償一下現實的缺陷。而真正的心靈世界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手頭的問題它一個也解決不了,它告訴你根本看不見的東西,這東面需要你付出思想和靈魂的勞動去獲取,然後它會照亮你的生命,永遠照亮你的生命。話再說回去,愛情,因其幻像的特質,確是給製造美夢的作家提供了非常現成的材料。

    然後,我要說那些嚴肅的作家,怎麼對待愛情這個題材。真正嚴肅的作家對愛情題材非常謹慎。這個題材弄得不好就掉到言情小說的深淵裡去了,寫愛情題材就好像在刀刃上走路一樣,非常危險,因為嚴肅的作家都是不給人生作夢的。他們非但不給人生做夢,還要粉碎人生的美夢。如上海有個作家陳村,他的小說寫得很好,往往觸到了人生的痛處,人們便埋怨他,說:「陳村啊,我們的生活已經夠痛苦了,你使我們更痛苦。」當這類作家勇敢的面對愛情的時候,則是要揭開愛情的帷幕,把甜蜜的面紗揭掉。這一類作家非常之多,也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比方說著名的勞倫斯,他提出了愛情裡的「性」的問題。我並不認為勞倫斯創造了心靈的世界,但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作家,他撕破了布爾喬亞愛情的羅曼蒂克偽飾,看到在這底下更為真切和結實的東西,什麼呢?性。關於性的文章後來是越做越多,越做越深,當做到最徹底的時候,人們發現在性的底下還有更為實質的東西,那麼,再揭開一層,在異性相吸的底下,還有著什麼,於是就有同性戀故事的出現。這種愛情就更為純粹了,因為它取消了性雙方根本的也是表面的差別:男與女,只留下一個單純的性事實。我最近看了一個電影:《哭泣的遊戲》,它又更進一步了。故事寫愛爾蘭共和軍,抓到一個人質,然後向政府要挾。有一個共和軍看守和人質漸漸交上了朋友。人質說:「看來我是必死無疑了。我有一件事很不放心,我希望你能夠幫我照顧一個人,這是我的最愛。」他拿出一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的黑人女性,非常漂亮,那看守情不自禁地說:「這個女人並非你愛,所有的男人都會愛她的。」人質說:「我希望你來照顧他。」後來人質真的死了,共和軍看守便拿了照片,到他所說的理髮店去找那女人。兩人很迅速的發生愛情,可是當他們準備做愛的時候,他發現這個女孩子其實是個男性。他感到非常噁心,跑到廁所嘔吐起來,男孩子痛苦而且震驚,他說:「我以為你知道,大家都知道。」他知道男孩的性別,非常噁心於他的行徑,他堅持沒有成為同性戀,自始至終是個異性戀,可是他依然深愛他,他要求並且幫助這個男孩恢復其性別。所以這裡又出現了第三種情況,非同性戀的,非性的一個男性對另一個男性的愛情。在此,到了更為極端的時候,結果又再一次地取消了愛情中的性。嚴肅的作家在面對愛情的題材的時候,就是這樣孜孜不倦地要找到愛情的真實面目,他們一層層地揭,一層層地揭。嚴肅作家和九流作家的區別在於,後者為人生製造美夢,迷惑我們,讓我們得到一種暫時的休息,或說麻醉吧。嚴肅作家則是把真實揭開給你看,要我們清醒。

    可我覺得最好的作家,是最富有浪漫氣質的,他們絕不滿足於揭露現實,描繪現實,剖析現實的工作,而是力求從現實中昇華上一個境界。這個境界就是我第一堂課所給予了那麼多定語的世界,一個心靈世界。這類作家會非常鍾情於愛情題材,因為愛情具有心靈的特質,同時又具有現實的面目,是創造心靈世界的好材料。這題材是非常具有飛翔力的,你要有力量,可以使它飛得非常高,可你必須要有力量。

    這飛得高絕不是做美夢,作那種不切實際的又可安慰我們枯竭心靈的夢,它是從現實土地往上飛的東西。這種力量是少數藝術家才具有的才能。愛情在現實中就可以使心靈超生,用這樣的超生的原材料創造出的心靈世界可說是超生再超生,是心靈的心靈。所以這實在是偉大的題材。愛情故事多得不得了,可是真正使我們感動的,使我們在愛情之上看到神靈之境的,實在不可多得,而《呼嘯山莊》是一個。

    我很想向大家推薦一篇文章,弗吉尼亞。伍爾夫(1882—1941),一個英國女作家所寫的一篇短文,題目叫《〈簡·愛〉與〈呼嘯山莊〉》。她把這兩部作品作了一個對比,對比得很有意思。她說《簡·愛》是這樣一部作品,它非常強烈地說我愛,我恨。而《呼嘯山莊》說的是「我們,整個人類」和「你們,永恆的力量」。她說:《呼嘯山莊》「有愛,但不是男女之愛」,那麼是什麼愛呢?我們將會分析,來證明她的觀點。然後弗吉尼亞。伍爾夫說《簡·愛》確實有非常強烈的感情,但沒有超出我們一般人的經驗之上,還是一個比較常規的,現成的經驗。而《呼嘯山莊》是什麼呢,是艾米莉「她朝外望去,看到一個四分五裂、混亂不堪的世界,於是她覺得她的內心有一股力量,要在一部作品中把那分裂的世界重新合為一體。」她已經把人類的正常經驗全都打碎了,我們這些正常經驗對於她來講完全不能提供什麼參照,或給她一個現成觀念,這是一個破碎的世界——在她眼睛裡面,她要重新組合。弗吉尼亞。伍爾夫還有一段話:「正是對於這種潛伏於人類本性的幻像之下而又把這些幻像昇華到崇高境界的某種力量的暗示,使這部作品在其他小說中顯得出類拔萃、形象高大。」這段話中最重要的兩點:一是「人類本性的幻像」,二是「把這些幻像昇華到崇高境界」。這是非常重要的兩點。然後還有一段話說得很有意思,她說:「艾米莉似乎能夠把我們賴以識別人們的一切外部標誌都撕得粉碎,然後再把一股如此強烈的生命氣息灌注到這些不可識辨的透明的幻影中去,使它們超越了現實,那麼她的力量是一切力量中最為罕見的一種。」她說可以識別的外部標誌,就比如我們的五官,四肢,性別,種族,衣著,這種大家公認的普通的提供認識的資料,艾米莉都撕得粉碎,她看見的是人類本性的幻像,這是一些不可識別的幻影,而她注入了強烈的生命力,使得這些玻璃樣的幻影活動起來了,變成了可信的現實生活,但其實質已超越了真實。

    我再談一下《簡·愛》和它的區別。《簡·愛》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的作品,非常有影響,大家提到勃朗特姐妹總是提到《簡·愛》。

    倘若不是人物的嚴肅性,《簡·愛》其實也是個美夢。簡·愛和羅切斯特的愛情,那麼奇遇性的,且又充滿了哥特式的夢魘的懸念,閣樓上隱藏著一個瘋子。這個故事可說為後來的很多通俗小說家提供了完美的藍本。它的重要性其實在於簡·愛這個人物。如果簡·愛不是這麼嚴厲的,不好看的,拘束於宗教的教義的,缺乏女性魅力的,如果簡·愛是漂亮的,甜蜜的,嫵媚的,和順卻遭受不公平對待而委屈的,那麼就又是一個灰姑娘的故事了。舉個例子。前幾年有個電視劇,叫《愛你沒商量》,很多人不喜歡,我曾經對王朔說,你們違反了一個通俗故事的原則,那就是創造了一個不招人喜歡的使人掃興的女主角。

    蠻好的一個女孩子,長得挺漂亮,很有前程,結果你讓她生了病,眼睛瞎掉,又使她的性格變得這麼醜陋,直走下坡路,結果人家那邊那樣豪華地結婚,你們倆在小屋裡這樣的結婚,這太不是美夢了,太違反群眾的要求了。而簡·愛呢,是這樣一種形象,那麼嚴格的,那麼不委婉的,她的生長環境,從小的經歷,都是非常嚴酷的,不存一點夢想的。但是終於有一點東西使冷峻的人生變得美好了,那就是她和羅切斯特的愛情,雖然百經磨折,但究竟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使這部作品保證了甜美的結局。弗吉尼亞說的沒有超出我們一般人的經驗水平,就是我要愛,我要不對任何人負疚的愛,不能違反我的宗教原則,我的良心原則,還有我的平等原則,因為你那麼有錢,我沒有錢,當我有了錢,你的老婆又死了,愛才能實現。這種愛的經驗是優秀的,卻是通常可以解釋的。

    而《呼嘯山莊》不同,它的愛情不是那種客廳裡的愛情,不是梳妝台前的愛情,也不是我們女人針線簍子裡的愛情,總之它不是掌握在我們手裡的愛情。它是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已變成與我們人類對峙的力量,幾乎就要打敗人類的,那就是弗吉尼亞說的,「我們,整個人類」和「你們,永恆的力量」。永恆的力量指什麼,就是指愛情,而我們人類,是那麼脆弱而又頑強。整個故事就是在寫永恆的力量——愛情,在和我們肉體的人作戰的故事。愛情是那麼強烈,它可以把人摧毀,把你的理智摧毀,把你的肉體摧毀,而它永遠存在。艾米莉所創造的是那麼可怕的一個愛情,完全不是我們以前看到的甜蜜的,有趣味的,玩於股掌之間的那種愛情。

    那麼我現在就要如同往常一樣,先為這世界作一個命名。首先,從情景上說,這是一個狂風呼嘯的沼澤地帶,這題目譯的非常好:「呼嘯山莊」。不見人跡的,只有愛和恨,而且不是愛即是恨,沒有妥協,沒有調和。我要為它命名的一句話是:愛情消滅了肉體,同時愛情又化腐朽為神奇。肉體在愛情的面前那麼無力,那麼軟弱,終於是死亡的結局,可由於不死的愛情,你的肉體雖然消滅,靈魂卻匯入了永恆。我想這就是我們整個人類和你們永恆的力量之間的對峙的結果。到了這一步,你已不覺得這愛情是男女之間的關係,它是一個蠻橫無理的法則,你處在和它對抗的位置。法則必將戰勝你,也正是因為這戰無不勝的法則,你將得到永生,所以你雖敗猶勝。

    現在我還是按我們的慣例,把這故事作個大致的描述。故事發生在兩個家族之間。住在呼嘯山莊的是恩肖家族,有父親,母親,兒子名叫辛德雷,還有我們的女主角,小女兒凱瑟琳。這個家族所處環境非常荒涼,舉目看不見人家,只有沼澤地和峭拔的岩石,離他們最近的城市,是一個名叫吉默吞的小鎮,有教堂,如果要作彌撒,就到那裡去,還有一個鄉村醫生巡迴在四周看病。這是接近於荒蠻的一個地方。他們這家人沒受過什麼教育,住在這麼個荒野之處,離文明的影響很遠,對宗教也沒什麼特殊感情,他們家的宗教事務,都是由一個傭人來督促的,叫約翰夫。他是個虔誠而無知的教徒,宗教對於他是折磨孩子的武器。這家庭對政治也是不關心的,與社會隔絕。他們自成一體,衣食無憂,有馬、有地、有農奴。這個家庭裡的成員有一種共同的古怪性格,什麼呢?熱血奔騰,反覆無常。他們經常會有突如其來的情感,使他們做出突如其來的舉止,卻不去負責後果,這也是一種野蠻的性格。父親有一次去利物浦,在街上看到一個流浪兒,不明國籍也不明種族,他先是帶了他,去尋找願意收留他的主人,可是找不到,乾脆就把他帶回家來了,給他起名叫希刺克厲夫,他就是我們的男主角。這家的父親出於一種奇異的不明來歷的感情,對他特別寵愛。由此,使得長子辛德雷十分嫉恨希刺克厲夫,想方設法報復他,他們之間就結下了仇恨。就這樣,希刺克厲夫處於一個很奇怪的環境裡,主人對他非常寵愛,誰要是欺負他,便暴跳如雷。可是其他的人都很他,因為他奪走了主人的愛,於是都討厭他,都罵他,都仇視他。

    只有一個人愛他,但這人因為經常外出和日益衰老,對他的保護又是脆弱的。他生活在這種不正常的狀態下,驕傲和自卑一起長成,實際上是很危險的。而只有凱瑟琳與他有著正常的親切的情感,他們一起長大,形影不離。有一次希刺克厲夫和辛德雷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父親發火了,把辛德雷送到外面去讀書,使他離開這個家。待到父親去世,辛德雷帶著新婚的妻子重新回到呼嘯山莊,多年的仇恨終於爆發,希刺克厲夫立即被貶到傭人的位置,他原來的厚待一下子全沒了。

    距離呼嘯山莊四英里處,有一個畫眉田莊,住著林頓一家人,同樣是父親,母親,兩個孩子:哥哥埃德加,妹妹伊莎貝拉。這家人比較正常,過著人們所尊敬的中產階級生活:有規律的宗教生活,每個禮拜去做彌撒,父親在社區擔任了一定的社會職務,做一個裁判官,是一個紳士,孩子們的教育也是按部就班的,隨了年齡增長日益完備,家庭的氣氛是穩定而和平的,感情也處於一種甜蜜的狀態。

    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這兩戶人家結識了,然後發生了最常見的事情,凱瑟琳和埃德加戀愛並且結婚了,拋下了深愛她的希刺克厲夫,悲劇拉開了帷幕。

    希刺克厲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給他定了個名:「孤魂」。他沒有父母,沒有國家,甚至沒有確切的種族:有人說他是吉普賽人,也有人說他是印度人。他像是私生子,也像是被販賣後丟掉的人,所以,他還是來歷不明的。很偶然地進入了呼嘯山莊,他既不是個傭人,又不是個主人,他連身份都沒有。他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人。在這孤獨的境遇裡,他只有一個朋友,就是凱瑟琳。甚至到辛德雷回家後,希刺克厲夫正式變成了傭人,不能到正房來,境遇發生了這樣的變化,他們還依然是好朋友。而到了林頓家族參加進來,事情才有了改變。

    凱瑟琳始終是搞不懂自己感情的一個小姑娘,她有很強的虛榮心,她原先還不自覺,因為他們家裡是毫無規矩可言的,穿的衣服也是亂七八糟,沒有任何教養的。當她傷了腳,在畫眉田莊住了幾星期後,她才明白了一個小姐,一個淑女應該是怎麼樣的。她目睹林頓家族井然有序的生活,很受教育。最重要的是她很喜歡埃德加。埃德加是一個文雅的男孩子,藍眼睛,金頭髮,是她從未接觸過的優雅細膩的男隊。

    他和她在一起時,那種甜蜜的溫和的情感也使她覺得非常新鮮。所以她以一種很大的熱情去發展和林頓的愛情,可是等到埃德加向她求婚,她也接受了。求婚之後,她卻感到非常難過和惶惑,她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似乎是,她感到自己闖了個大禍。茫然無措之中,她到廚房裡和女僕耐莉說了一番話,大有深意。她說她覺得自己做錯事了,可也不覺得做錯了。這時候,她終於想起了希刺克厲夫。希刺克厲夫似乎是永遠在她身邊,無須去想他的存在與不存在。而現在,她開始分析對兩個人的不同的感情,她怎麼分析呢?她說我很愛埃德加,我能看見他的感情,從他身上也能折射出我的感情,我能夠很清楚看到這一點,沒有他就體會不到我的愛,看不見我的愛,也看不見人家對我的愛。這使我感到很愉快,我能體會到我的存在。而希刺克厲夫是什麼呢?他就是我,他和我是一體的,看不見他對我的愛,也看不見我對他的愛。這時耐莉發現一個很要命的事情,凱瑟琳實際上對婚姻一點也不瞭解,她以為婚姻只不過是和一個人結婚了,而希刺克厲夫是永遠和她在一起的。她說希刺克厲夫和我就好像是岩層一樣的,永遠在那,永遠不離開,他永遠在我心裡,他不給我什麼樂趣,我並不感到什麼愉快,可他必須在,他不在不行。而林頓是有樂趣的,他的存在可使她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她同耐莉一個人結了婚之後生活是否可不要改變,能不能做到。她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只是忽然發現自己做錯事情了。她覺得希刺克厲夫是她心裡最大的痛苦,因為他們兩人是一體的,於是她根本感覺不到他的愛,而她非常渴望看到自己的愛情,也看到對方的愛情。埃德加卻在她對面,他們是兩體的,愛和被愛都看得很清楚的。然而,要命的是,這天晚上她才有了一種新發現,發現什麼呢?那就是如果希刺克厲夫在,那我就什麼都能看見,一旦希刺克厲夫不在,我什麼都不能看見。就因為他們是一體的,缺了他,等於缺了自己的一半,生命是不完全的了。這是她對希刺克厲夫的感情。

    而希刺克厲夫對她是什麼感情呢?這個世界他只能看見一樣東西,凱瑟琳。對於凱瑟琳來說,世界是廣闊的,希刺克厲夫則是提綱挈領的,如果沒他,這世界就沒有意義,有了他一切都有意義。希刺克厲夫對她可不是這樣,他只有一個世界,就是凱瑟琳。除了凱瑟琳,什麼都沒有意義。他們的區別在這兒,就是因為這個區別,造成了他們永遠的分離。當凱瑟琳死了之後,他就開始憎恨這個世界,這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討厭到透頂。甚至有人說,你對凱瑟琳的女兒應該好一點,因為她的眼睛非常像母親,在她身上至少可以看見一半的凱瑟琳。他覺得這理論荒謬透頂。他說我要看見她幹什麼,這個世界裡我石板上看到的是凱瑟琳,水塘裡面看到的是凱瑟琳,牆上看到的是凱瑟琳,我照鏡子看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凱瑟琳,對於我來講整個世界都是凱瑟琳,這個混帳對於我有什麼意義?他完全不能接受那種感情的轉移,而是一條胡同走到底,直走進絕望。他們兩人的愛情,本質上是非常一致的,可是在認識上有著差異,到底是走到兩股道上去了。

    當凱瑟琳向耐莉訴說她的心情時,她說到為什麼不能嫁給希刺克厲夫的理由,因為她是一個上等人,而希刺克厲夫是個下等人,嫁給他是不體面的。講到此時,她又很痛恨她哥哥,她說是辛德雷使我有這種感覺的,這種感覺已經進入到心裡,她也無法摒除。希刺克厲夫聽見了凱瑟琳的話,他非常憤怒並且絕望,於是當夜就離開了呼嘯山莊。他跑掉之後,凱瑟琳就得了場大病。她自己也不知道,希刺克厲夫對她的重要性。他不是一個丈夫,不是一個情人,甚至不是一個朋友,什麼也不是,但她必須要和他在一起,沒有他不行。當他走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之後,她得了場大病,危及生命,而且為她以後的身體種下了病根,最終死於這病。這一回她暫且恢復了健溝,然後和埃德加結婚了。埃德加很愛她,把她當作自己的生命去愛的。但埃德加是個軟弱的人,或者說是個正常的人,他的感情就像河道裡走的水一樣,而不像希刺克厲夫和凱瑟琳,他們是漫流的水,滔天大水。當希刺克厲夫回來後,要去看凱瑟琳,耐莉勸阻他說,你不能去,她已經是有丈夫的人,埃德加很愛她。這時希刺克厲夫說了一句,「這麼一個軟弱的人,他哪怕愛她八年,都比不上我愛她一天。」這就像拳擊一樣,不是一個量級的,一個是輕量級,一個是重量級。他覺得埃德加怎麼能去愛凱瑟琳呢,凱瑟琳是個海,埃德加只是溪流的河床,你怎能去盛這個水呢?盛不下的呀。可是當希刺克厲夫未出現時,他們倆還是和睦的,畢竟他們也是有愛,還有寧靜,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平安無事的幾年。

    可是,希刺克厲夫回來了。他的回來產生了兩個影響。一是激起了凱瑟琳的活力,她覺得她的生命回來了,一下子活躍起來了。她沒有意識到希刺克厲夫對她婚姻的影響,她就覺得他回來好極了,她甚至希望他也和埃德加作朋友。可是埃德加做不到,他恨希刺克厲夫,因為他看見了希刺克厲夫對凱瑟琳的影響。他的回來所產生的第二個影響是,伊莎貝拉一下子愛上了他。伊莎貝拉是那類浪漫劇裡的女主角,對愛情抱著甜美的幻想,卻一點不懂得愛情的殘忍和可怕,生活的圈子且非常狹小,一輩子也沒見過什麼男人。希刺克厲夫出現在她身邊,這樣強壯、彪悍、野蠻,和她的常識完全起著牴觸,她愛上了他,她心裡還有種把握,他也會愛上她,這真是不知道愛情的厲害。

    當凱瑟琳知道伊莎貝拉愛上希刺克厲夫時,她的憤怒竟使她失控了,她拚命諷刺伊莎貝拉,甚至當著希刺克厲夫的面,緊緊拉著伊莎貝拉,出她的醜,說:希刺克厲夫你看,她愛你了,愛你愛得這麼深,我們倆剛剛吵得像兩隻貓在打架一樣,她拚命說她的愛要超過我,她正在發表她的愛情誓言呢,她認為我是她的情敵,如果把我這個情敵撬掉得話,一定會得到你的。希刺克厲夫於是也極盡固毒,說你要讓我和這樣的人住在一起,起碼每天早上我要給她蠟做的臉上畫上畫。他們倆就這樣輪番羞辱伊莎貝拉。可是緊接著,忽然之間,希刺克厲夫動了個什麼念頭,他開始勾引伊莎貝拉,自然很容易就上手了。在一個夜晚,他把毫無準備的伊莎貝拉叫出來,伊莎貝拉連件衣服也沒帶的,就這麼跟著他走了。從此,伊莎貝拉的悲慘生活開頭了,凱瑟琳則一病不起,一切都在走向瘋狂和死亡。希刺克厲夫為什麼要娶伊莎貝拉,目的很明白,首先他要折磨凱瑟琳,你結婚我也結婚,激起她的妒忌心。其次,他要折磨埃德加,因為他知道他們兄妹感情非常好,折磨他妹妹等於折磨埃德加。但這一切折磨都比不上他對自己的折磨,看不見凱瑟琳,是比死亡更折磨。當凱瑟琳死後,他向耐莉敘述他的心情,他說我怎麼都不覺得她死了,我也不曉得我這是到處在找她,當我跑到外面時我覺得她已回到家,在她的房間裡,我就匆匆忙忙奔回來,可是房間裡沒有她的人,於是我又覺得她在外面等我,我就跑到外面田野上去,也沒有她的人,我老是不停地跑啊跑,總覺得她在某一個地方等我。這種折磨,不是一寸一寸的,而是像頭髮絲似的一絲一絲的。他總是感覺到凱瑟琳在他窗下遊蕩,凱瑟琳從前的臥室,他不允許任何人進去,因為他覺得她會回來,他覺得凱瑟琳是以幽靈的形態喚起他的希望,使他永遠心存幻想。他想死也死不掉,他的身體非常健壯。當他們小時候,凱瑟琳的父親,也是希刺克厲夫的恩人故世時,兩個小涪子哭得很傷心,他們一邊哭一邊熱情地描繪天堂的景象,互相安慰。他們把天堂描繪得非常美麗,即便是最好的神甫也不能把天堂描繪得這麼美。這實際上是在為他們將來的結合設計一個歸宿。凱瑟琳死後,希刺克厲夫一直熱切地等待他死的這一天,他迫切到什麼程度?他去把凱瑟琳的棺材撬開,為了看凱瑟琳是否還在,她是否在等他。等到埃德加死了,下葬在他妻子的墓邊,希刺克厲夫就把凱瑟琳挨著埃德加一邊的棺木完全封死,在另一邊為自己留下了一個墓穴,再把她這邊的棺木撬開一點,那天來到時,她一定會從墓穴裡跳出來,他們倆就能結合。他帶著一種瘋狂的幻覺在等待,時刻在等待,無奈他身體非常好,死也死不了,他又不能自殺,因為天主教認為,如果是直殺的話便上不了天堂。雖然他不是個天主教徒,他卻也接受了這一上帝的指令,他決心他們一定要同上天堂,所以他不能自殺,他一定要挨到這一天,去和凱瑟琳會面。在這焦慮的等待中,他能做什麼呢?他就是恨,你們想知道他有多麼愛的話,你們就看看他有多麼恨,而他所有的恨都加起來也還是沒有辦法和愛作平衡,愛太沉重了。

    當他把伊莎貝拉帶到呼嘯山莊的時候,呼嘯山莊已成為一個瘋人的世界。希刺克厲夫把辛德雷拖到賭博裡去,等他上癮後,他這個賭博老手就在牌桌上把辛德雷的呼嘯山莊全部贏來了。辛德雷在家中反成了僕人,也變得很瘋狂。伊莎貝拉在結婚的那一夜已經被她丈夫變成一個瘋子了。這兩個瘋子終於有一天要作弄他們的主人了,在他最虛弱的時候,凱瑟琳死的那天。那天,他一直站在畫眉山莊的樹底下,他一直等著,等埃德加離開時他能進去,看一眼死去的凱瑟琳。停柩時,有那麼一瞬間,埃德加實在撐不住打了個盹,女傭人耐莉很敏感地發覺希刺克厲夫進來過了,他把他的一簇黑頭發放進了凱瑟琳的胸盒。然後,希刺克厲夫又產生了幻覺,他感覺到凱瑟琳在他的臥房裡等他。他就拚命地跑,跑回了呼嘯山莊,可是這時伊莎貝拉和辛德雷正在做一件惡作劇,就是把門都鎖上,不讓他進房間,他簡直要瘋了。

    他已經看見凱瑟琳坐在他房間裡等他,可就是進不了門。這個晚上是非常悲慘的。也就在這天晚上,伊莎貝拉明白她不能再住在呼嘯山莊了,她非得逃跑,否則就會被希刺克厲夫打死。她連夜動身逃到很遠的地方,生下了她和希刺克厲夫的孩子。

    第二代的生活怎樣呢?辛德雷和他的妻子生下了一個兒子哈里頓。

    埃德加和凱瑟琳留下了一個女孩子,叫凱蒂。伊莎貝拉和希刺克厲夫也生了個男孩,起名叫林頓。當三個孩子全部成長起來後,希刺克厲夫便想把這三個孩子重新導演成他們當年的悲劇:埃德加、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的悲劇。他首先把哈里頓調教成個野孩子,不給他受教育,不給他溫情,這孩子生來只會說一種話,就是髒話。只會做一件事情,就是農田里的活,僕人的活。非常像希刺克厲夫的童年。在他訓練的過程中,他對哈里頓非常滿意,覺得這男孩很有力量,生命力和熱情都很充沛。有時他甚至遺憾這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仇人的孩子。而他自己的孩子林頓,卻沒有一點他的東西,只有母親伊莎貝拉身上的東西,那種嬌小姐的東西。他是個男孩子,可他比女孩子還嬌,怕冷、怕餓、怕累,一天到晚無精打采,病病歪歪,總是抱怨,百般折磨僕人。希刺克厲夫也就讓僕人聽他的,順從他,他要把他培養成埃德加那樣軟弱的人。他小小年紀,身心就已經流露出衰竭的跡象,成天披一件大衣坐在那兒,小冠小冠像貓一樣地喝一杯飲料,然後罵罵僕人,發發牢騷:天真冷,真累啊。一點火力都沒有。而凱蒂就是凱瑟琳的女兒,非常像凱瑟琳,活潑熱情。當他們剛剛開始成年,希刺克厲夫就著手進行悲劇的導演,他撮弄林頓和凱瑟琳好。他很恨林頓一點都不積極,林頓對愛,對感情沒有什麼願望,他一個人坐那兒不受冷不挨累就行了,你要他去散步他就感到負擔。但希刺克厲夫很有威力,一定要他們兩個好,並且要激起哈里頓的妒嫉。最後是,凱蒂雖然並不喜歡林頓,她對林頓很失望,提不起興趣,可她非常善良,她願意幫助他。完全是在一種被誘騙的情況下凱蒂進了他們家,被希刺克厲夫鎖在林頓的房間,被迫簽下了結婚證書。就這樣結了婚,完成悲劇的開頭部分,形成了年輕人中間的三角關係。同時,希刺克厲夫還著手進行兼併畫眉山莊的陰謀。畫眉田莊立的遺囑非常奇怪,如果埃德加有兒子,就傳兒子,如埃德加沒有兒子就全給伊莎貝拉及她的後代,所以這財產是傳給林頓的。而林頓病病歪歪,說死就會死。搶在林頓死之前,希刺克厲夫強迫他立了遺囑,將財產全交付給父親希刺克厲夫,這樣兩個田莊全到了希刺克厲夫手裡。於是,這三個沒有財產,沒有獨立能力的孩子,便在他的權力之下,困在痛苦折磨的三角愛情之中。

    這就是他在下一代中設計的悲劇。然而結局是什麼樣的呢?林頓早早的死了,哈里頓和凱蒂慢慢的好起來了,因為年輕的力量非常強大,愛情的力量非常強大,而希刺克厲夫則老了。他的生命在萎縮,在18年的仇恨和報復中消耗得奄奄一息。他感覺到好像自己快要到頭了,他最後和耐莉說的話是很悲慘的:有時我都不知道為什麼,當我親手導演的悲劇很快就要實現時,但我心裡並不高興。我看他們倆在我手裡,像兩個僕人那樣生活,作為我的仇人的孩子那樣生活,我也沒什麼高興,我感到我就要死了,我的好日子就要到了。在這裡,我們能看到弗吉尼亞。伍爾夫所描繪的人與愛恨對峙的景象——「我們,整個人類」和「你們,永恆的力量」。愛情尋找到年輕有力的生命,開花結果,拋棄了衰老的,耗子了活力的生命,這就是「永恆的力量」。故事的結構是這樣的:一個過路人,他借宿在田莊時聽女傭人耐莉講述這故事的前半部分,當他過了許多年後再來到此地,呼嘯山莊的情形已經大變樣了,耐莉告訴他這故事的結局。他便跑到田野上去找他們三個人的墓,最後找到了。我覺得這一段寫得非常非常好,有一股驚心動魄的力量。是這樣寫的:凱瑟琳因為最早死,她的墓已經埋在了草裡,埃德加。林頓第二個死,他的墓剛剛和爬上碑腳的草苦的顏色調和,希刺克厲夫的墓則是光禿禿的,還來不及長草,好像希刺克厲夫還沒有停止他的追逐,在地底下不停地追趕凱瑟琳。最後的一句是:我真難以想像在這麼平靜的墓地底下,是有著很不平靜的睡眠的。

    我覺得這是一個強烈的愛情故事,其實也是個很簡單的故事。我曾經說過,古典主義作家不是技術主義者,不是想方設法給你安扣子,設懸念,製作一個巧妙的東西,他們不搞這些的,他們就憑死力氣,就是把事情寫到極端,把愛,把恨寫到極端。把事情寫到極端是很不容易的,這裡面沒有一點可以幫忙的東西,比方說我們爬高,不用梯子,而是把磚頭一塊一塊壘高,是很費功夫的。我現在向大家介紹的這些書全都是憑著死力氣壘磚頭。大家可以回想一下,前幾堂課上講的《九月寓言》和《心靈史》,你會看到它們是用了一點技巧的。

    《心靈史》找了個替代物;《九月寓言》設計了一個寓言。而《復活》、《呼嘯山莊》、《約翰·克利斯朵夫》都是在拚死力氣。它們一點都不設立一些使你操作方便的東西,或替代、或象徵、或暗喻,它要寫愛,就寫怎麼怎麼愛,這愛是怎樣走向非凡,完全是作加法,一步步加上去,不來乘法。所以對於它的故事,你無法概括,你必須一步步讀它,才能一步步體會到凡人的愛情是怎麼樣走到了超人的愛情。

    然後我談一個結論性的也是最重要的問題,現實世界和《呼嘯山莊》世界的關係。《呼嘯山莊》的世界很奇異,你乍一看很像一個童話,像個民間傳說。它的地點那麼孤立和封閉,發生什麼事你都可以相信的,其時間、年代,也是沒有意義的。儘管它有著很明確的時間標誌:1801年,可是1801年裡,世界發生什麼,英國發生什麼,利物浦發生什麼,卻無從知曉,也沒有意義。因此,時間上也是孤立的。

    這裡面的人呢?呼嘯山莊的人都是一批瘋子。他們的婚姻很奇特,他們的愛很奇特,他們的恨也很奇特,還有著幽靈的傳說,經常有孩子哭著回來說,我在那邊放羊,看到兩個人,一男一女,手攙著手在荒野遊蕩。這種環境和故事都帶著種詭秘的氣氛,像一個神話,但在這神話中偏偏存在著現實的法則。比如說,婚姻中的門第觀念,資產階級的虛榮心,妒忌引起的仇恨,都是非常現實的法則。還有真實的死亡,雖然有幽靈的傳說,但事實上它的死亡並沒產生奇跡性的結果,譬如我們的神話「梁祝」的「化蝶」,它沒有。人死後不能復生,活著的人不能和死了的人對話,都是自然的法則。所以我們便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兩層,第一層是一個詭秘的故事,神奇的故事,第二層是現實的法則,然後第三層,第三層則是從現實的法則中又脫身而出了,脫生出一個神話性質的法則:愛情毀滅肉體,又使肉體超生為永恆。

    這個法則已經由方纔的全部分析證明了。這個神奇的法則,是一種超出常規,超出自然的神力,但它們也具有著現實的名稱。比如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大家都叫他們瘋子,瘋子是出自我們這個現實世界的命名。可是在這兩個瘋子的內部,隱藏著一種東西,一種不是由一個人的熱力,而是由幾十,上百甚至全人類的力積聚起來的能量。他們心裡這種超常的能量,使他們所做的一切都那麼不符合人間常情,使他們在人群中顯得古怪,偏執,極端,且符合著我們現實世界的瘋狂的原則。但在這條瘋狂的原則底下,其實是有著超凡脫俗的原因。所以,《呼嘯山莊》的心靈世界與作為建設材料的現實世界的關係是一種類似否定之否定的曲折關係,它是從神話到現實再到神話的關係,它是用貌似神話的現實材料,再製作一個神話。作為愛情這麼一種特殊的材料,它可說是物盡其用。這樣,我們所看到的《呼嘯山莊》就是這樣一個景象:我們先是聽見一個傳說,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古怪的傳說,然後我們走近去,卻看見它的存在和發生合情合理,沒有違背常規的地方,其實是一樁現實,我們便很自然地邁步其間,不由身處其境,這才發現它的現實已上升為一個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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