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他鬧得不像話,就說:「招工這鳥事真是回事。我全是為了它,才和你這個臭男人搞到一塊兒!」這話說到她自己的痛處,她麵條也不擀了,坐在案板前落下淚來,又說道:「要不為招工,我理你個臭男人!哼!開頭的時候,你都不會!」
他臉朝著牆罵著粗話,罵得她都不敢細聽。最後,他罵累了,才說:「反正,我不走了。我跳河,拽你一同下去,我上吊,拉你套一個繩套;我摔死,找你墊背;我槍斃,你陪綁!」
她倒平靜了下來,繼續擀面,擀完了,就一刀一刀切,說道:「這麼說來,你就更得走了。」
「我要不走呢?」他耍潑了,轉過臉來瞅她,臉上露出調皮的笑容。
「不走剁了你。」她將菜刀往案板上一拍。
「剁!」他伸過脖子來,足有半尺長。
她不理會,自己燒鍋下面。面下好了就拉他起來吃,他不肯起來,她便放了他,自己坐在桌邊吃。吃過了,又問一聲:「吃不吃,不吃就刷鍋了。」他這才磨磨蹭蹭地起來,嘴裡還罵罵咧咧的。到了桌邊捧起麵碗,眼淚就成串成串落在了碗裡。她鼻子也酸了,說道:「你實在不想走,就再留一晚,明晚萬萬要走了。」他這才抹了淚去,大口大口地吃麵,一氣吃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接下來又是一個銷魂動魄的夜晚。每一個夜晚都比上一個夜晚更加銷魂動魄,他們是一個男鬼和一個女鬼,在如何過一個銷魂動魄的夜晚方面,有著無窮無盡的想像力和創造力,精力蓬勃。他們在一方破損的涼席上,可創造出無窮的快樂的體驗。這快樂抵過了一切對生的渴望與對死的畏懼。然而他們不可分離。他們一旦分離,這所有創造力便蕩然無存,這創造力是屬於他們兩個共有的,缺一不可。
然後,他們又度過了一個更勝於上一個的夜晚。
早晨醒來,陽光透過窗洞裡的麥穰照在他們身上,隊長帶了人已出早工,將她的門拍得山響,也沒將他們驚醒。他們睜開眼睛,渾身如同沐浴以後那樣清新,他們互相微笑著,心想,隨他去出工吧。我們真快樂!可是快樂很短暫地過去了,他們一同想起,他該走了。她靜靜地望著麥穰裡太陽的光彩,說道:
「不知咋的,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話: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
他靜靜地回答:「經你這麼一說,我也猛地想起一句古話叫作:「閻王要你今日死,你就莫想明日活。」他去枕邊摸煙袋,煙荷包已經空了,就放在了一邊。
「怎麼想起這些話了?」她很奇怪,又很惆悵。」
老輩子人常說的。平時不注意,用時就想起了。」他說。
她警覺地轉過臉,望了望他,他臉色很平靜:
「李小琴,我來了有七日了吧?」他忽然間想起了時間。
「連今天,整七天。」她答道。
他伸手又到脫下的衣服裡掏著,掏出一疊賣豬的錢,抽出兩塊交到她手裡:「今天是集,你也別出工了,去集上買點肉菜,送送我。」
李小琴的眼淚一下掉了下來。她捏了錢,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她向隊裡告了一天假,說要到集上去辦點事,然後就挎了一個竹籃,鎖上門走了。小崗上趕的是一個小集,不過十多里路,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她割了半斤肉,買了一條魚,稱了一斤韭菜,還有蛋,買了半斤花生油和一斤白酒;又添了些錢買了一些上好的煙葉,就往回走了。太陽高高地照在頭頂,田里的黃豆結豆莢了。她走在明晃晃的太陽下,腳底有些飄,心裡恍恍惚惚的,覺著是在做夢。牛車轆轆地走過她的身邊,她心想著:日子過得好快,黃豆都又結豆莢了,一邊腳下急急地趕路。正晌午時,到了家。到家做了點稀飯,吃了昨日剩的涼饃,就開始專心地弄菜。她讓他坐在板凳上擇韭菜,自己切肉,剖魚。一邊弄菜,一邊慢慢地聊天。他告她許多小時候的事,怎麼在大溝裡摸魚,捋榆錢兒上街裡中藥鋪賣。她告他從前有一回沒打票上蚌埠的經歷,說到好笑處,兩人便一起壓低了聲音笑。轉眼間,太陽偏西了,魚肉蛋菜都已整好,她說道:
「燒鍋吧。」
他便將板凳移到灶前,劃了火柴,火苗跳躍著舔著鍋底,她開始倒油,炒菜。等到幾樣菜全弄齊,酒斟在酒盅裡,放學的孩子就趕了羊在崗上對了大路噢噢地喊開了。夕陽照進屋子,紅紅的。他們面對面地坐在案板邊上,舉起酒盅,輕輕碰了碰。
「干吧?」他說。
「干。」她說,一仰脖,酒盅見了底。兩人都沒碰菜,停了會兒,他又舉杯道:
「再干?」
「干。」她說。
兩人的臉都紅了,互相說:「吃菜呀!」可是誰也沒有碰菜。菜在桌上冉冉地冒著熱氣。崗下大路上轔轔地走著大車。
「我才高興。」他說。
「我也才高興。」她的聲音哽住了。
他摸摸她的頭,挾起一塊雞蛋,送到她嘴裡。她歪過臉,哽著嗓子說:「你吃我才吃。」
「我吃。」他說。
她將雞蛋吃了,他們這才吃菜。他誇她菜炒得很好,她說是他火燒得好。兩人慢慢地將酒喝了,菜也每樣吃了一半。崗上的孩子唱著歌曲回家了,小羊哞哞地叫著。他們停下了筷子。
他慢慢地站起來,將她也從板凳上拉起來,正色說道:
「咱們再有一次,這真正是最後的一次。完了,我就走。」
她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
他將她的眼淚擦擦,然後慢慢地解她的頭髮,再解她的衣服。油燈搖曳著,爆著燈花。他看著她潔白無瑕的身體,讚歎道:
「你真好看,妮子!」
她很驕傲地,眼淚濛濛地笑著。
「這樣好看的身子,怎麼來的呢?我就不明白了,妮子!」
「爹媽給的。」她回答。
他讓她轉過身去,再側過身來,先側左邊,再側右邊,前後左右細細看了一會兒。
「現在看我的了!」他說。慢慢地脫了衣服,露出一根一根的肋骨,兩條又瘦又長的腿,錐子似的紮在地裡。
「你好醜啊!」她無可奈何地說,然後又安慰道:「不中看可中用。」
他笑了,將她抱起來放倒,兩人長久地吻著,撫摸著,使之每一寸身體都無比地活躍起來,精力飽滿,靈敏無比。他們互相摸索著,探詢著,各自都有無窮的秘密和好奇。激情如同潮水一般有節奏地在他們體內激盪,他們雙方的節奏正好合拍,真正是天衣無縫。他們從來不會有錯了節拍的時候,他們無須努力與用心,便可到達和諧統一的境界。激情持續得是那樣長久,永不衰退,永遠一浪高過一浪。他們就像兩個從不失手的弄潮兒,盡情盡心地嬉浪。他們從容而不懈,如歌般推向高潮。在那洶湧澎湃的一剎那間,他們開創了一個極樂的世紀。
這是一個繁星滿天的月夜。他經歷了他那生死度外的七個晝夜,跨出這一座土坯茅頂的小屋。他不由地停下腳步抬頭望了望天空,心想:天上的星星真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