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重逢了!李小琴,你要到哪裡去?
女人的娘家離這裡有四十里地,卻已出了縣界。他沿了南湖走,湖裡的麥子還沒睡醒,有一些積雪,地邊上結著白花花的霜。天開始亮了。臉已叫風吹木,不覺著凍,腳卻漸漸地熱了。南湖一望無際,只有一座破陋的草房,立在南湖中的一小塊場邊上。他想:這南湖可真像海似的,可是他從來沒有見過海。天邊漸漸地越來越亮,而且發紅,紅得好像火光。他想:太陽要出來了。眼看著半個天空全紅了,有雲彩在紅光中飛舞。他有些高興起來。風好像息了,渾身暖烘烘的,甚至有些出汗。他將棉帽子摘了,掛在車頭上。忽然間,地平線上浮起半輪日頭,金光閃耀,燦爛無比。那日頭慢慢地浮起,五彩紅霞托著它,慢慢地,然後陡地向上一拋,騰地起來了。光輝籠罩南湖。他熱烈地踩著車子,躬下腰,直朝南方駛去,心裡充滿了吉祥的兆頭。
太陽很快上了中天,將他烤出一腦門油汗。他又將襖脫了,放慢了車速,緩緩向前騎。前邊一條大路筆筆直,看不見盡頭。他心裡有些糊塗,想著:這是走出多遠了呢?路邊有拾糞的老頭走過,說話的口音已經有些改變,他明白已經走過了縣界。他本應該鬆快鬆快的,卻沉重起來,他茫然地想道:什麼時候回去呢?這麼一想就好像離家已有十年八年的了。他想著回家的日子,一邊慢慢地向前騎,心裡有些憂傷。他又想:李小琴啊,你讓我有家不能回。這時候,他就好像看見李小琴正笑盈盈地朝他走來,恍恍的,想說:「李小琴,你要到哪裡去?」卻又見大路上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影,就罵自己鬼迷心竅,執迷不悟。
一直到晌後一二點的光景,他才到了地方,那地方叫作棗林子,是個二三十戶的小莊。有人看見一個騎車子的往這邊來,早早就站住了腳。等看清了是哪家的女婿,立馬轉身去報告。一傳十,十傳百,等他進莊,一莊人都曉得了。他那心口疼的老岳母,也已起身讓小孩去地裡叫他小舅來家。那小舅忙著去供銷社買煙買酒,弟妹就殺雞割豆腐。人們走過他家門前問道:「做幾個菜接姑爺呀?」那小小巧巧的女人就笑道:「韭菜加一菜,十菜!」到點燈的時候,老丈人就去叫了莊上最有體面的幹部來陪客。女婿是遠近聞名的大楊莊上的人,且又是黨員幹部,給他們家添了許多光榮。待到聽說,他還打算多住幾日,幾乎樂顛了。酒過三巡,就開始划拳行令了。這女婿的拳出神入化,又有品格。拳到口到,口到拳到,輸了就大口地喝酒,小口地吃菜,贏了卻不驕矜忘形,落落大方。且又有些擔心,覺著女婿酒喝得太多太猛,雖是海量,卻也應留點底,卻不敢掃他的興,只得由他一盅一盅地干去。直喝到三星偏西,才紛紛嚷道夠勁,夠勁,將酒盅擱在桌上。那弟妹又重新熱菜餾饃,做了個酸湯。這時,他已微醉,眼皮惺忪著,嘻嘻地一個勁兒笑。老岳母便想:「喝多了不多嘴不鬧人,卻只是笑,可見女婿是個好性子人;覺著自己女兒很有福氣,竟撩起衣衫擦了把淚。那一夜,女婿睡得個死人似的,直睡到第二日的晌午,醒來喝了一碗雞蛋湯,又倒下接著睡。這一覺就睡長了,直到天黑也沒醒,睡得老人有些害怕,進屋瞧了幾次。他打著很沉的鼾聲,不像有病的樣子,才又悄悄地退出。幾個上門與他拉呱的幹部坐了一時也悄悄地離去了。
他一人佔了間東屋,睡一張大床。瘦長的身子蜷曲起來,像個吃奶孩子似的。老丈人怕他夜裡睡醒會有事,就在床前三屜桌上點了一盞小油燈,將燈心弄得極細,暗暗的。他便老覺著有一團小火在他眼皮子上跳躍。風吹過門前的棗樹枝子,嗖嗖地響。狗很柔和地吠著。老兩口上了床還在想:女婿這一覺睡醒過來一定會餓了或者渴了。然後就聽見孫子鬧夜的哭聲,便壓了聲罵道:「睡死了啊!」媳婦這才醒來呵呵地哄著,漸漸地安靜下來。他沉沉地睡著,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好像墮入了深淵。那一盞小燈終於油干,忽閃著要滅。他卻像被人催迫了一般,陡地醒了過來,還來得及最後地看見一眼這間陌生的房間,燈已經滅了。他心怦怦地跳著,不知身在何處,門外風呼呼地吹,他慢慢穩住神,想起這是岳父家裡,接著便想起他騎車來的情景,還有那一夜的酒席。他不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想問人卻是夜深人靜。他翻過身來,臉朝上躺著,渾身筋骨酸酸的,好像在河工上一連推了幾日的小車,又好像得病了。他想,我是喝多了。喝這麼些酒管什麼用呢?他苦笑道。他聽見了老人睡覺磨牙的聲音,覺著十分地不慣。他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身上漸漸覺著好些兒了,力氣也來了。他便坐了起來,想摸盒火柴點上燈。一摸卻摸著一盒煙卷和一盒火柴。他想了一下沒去點燈,而是點著了煙卷,然後就半靠在床上吸煙,他望著煙頭在黑暗裡一紅一紅的,覺著自己這才活了過來,就有些高興。他吸著煙,緩緩地想著: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俗話又說:躲得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回去吧。他一根接著一根抽,眼看就把一盒煙卷全吸完了。這時,天已經發白了。他將最後一個煙頭在地上撳滅,決定今日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