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醫生原名高淑怡,「淑」是班輩,「怡」是名。浙江杭州人。臨安高家是著名的大戶,但他們的一支卻式微了。到她出生的一九二○年,家中的地和房都典了,已無收人可言。在她三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帶了一個姨娘離家,杳無音信。族中長輩出面,將還有一個在家的姨娘遣回原籍,幾個孩子分送到親戚家寄養。她由她乳母抱著,去到上海的姨母家。說是姨母,其實隔了有三表。姨母家供她吃住,還供她上學,負起了養育的責任,但感情終是疏淡的。唯一親近的就是這位乳母,紹興柯橋人,結婚半年死了男人,遺腹子不出月就夭折了。鄉人都說她命硬,婆家人很虐待她,於是就出來做乳娘。小孩子說話說不清,一開頭就叫她姆姆,連大人也跟著叫了。這種鄉下女人,本是沒有姓名的,漸漸的,竟就忘了自己叫什麼。後來,戶籍登冊,登的是「高母」兩個字。而她們真像是一對母女,夜裡歇在房內,大的囑咐小的努力爭氣,小的允諾大的奉養她一生,說到後來,兩人淚眼婆娑,相擁入睡。
在世紀初,似乎遍地是這樣破產的家庭與失去怙恃的孤寡,她們便是其中的一對。姨母家是基督教家庭,姨父是庚子賠款的留美生,思想很洋派,小孩子都是上的公學,習洋文,讀工科。等這一個讀到中學畢業,就進了滬上一家教會辦的醫學院,就是在這裡,她將「高淑怡」這個名字改為「高晨」。人生常會有一個時刻,似乎是突然之間,轉變來臨。這種轉變不是指境遇,而是心理。在她的遭際之下,很難會有明朗的性格。她自小就會輕著手腳行動,輕著聲音說話。姨母家的住宅是偌大的一座,有無數的房間與無數的走道,她本能地選擇背靜和背陰的角落過往,就好像盡力要讓人覺察不出有她這個人,她覺得她是這個家多出來的一個人。在這點上,姆姆倒是比她坦蕩,她和那些下人們相處和諧。底下人的是非裡,她常要插人一腳,甚至有一陣子,與廚子的關係還有點曖昧。這些雖然會引來麻煩,但從另一方面,也表明她已經楔進這家的生活。也正是有了她,這小女孩子才與她的恩主加強了聯繫,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緊張,但她還是和姨母家生分著。三年的寄宿中學的生活,使她收縮著的身心略略伸展開,然後,進了醫學院。醫學院有運動會,每個同學都報名,她報的是短跑。她沒有任何體育技能,心想,跑步總是會跑的吧!於是,早晨,就跟了同學在校園裡練跑。草坪廣闊,樹木蔥蘢,鳥在枝葉間啁啾,哥特式的禮拜堂靜靜地矗立——這種古老的風格,因四下裡年輕人的面孔和身姿而變得清新了。她的眼前一下子明亮起來,籠罩著她的陰霾一掃而空。她看見操場沙地上,自己的被旭日拉長的影子,和同伴們的影子交錯疊加,光也在交錯疊加,鐘聲響起了。
高晨進校的時候,正是抗戰爆發,學院的附屬醫院遷進校內,作為教學醫院,學生們有相當部分的學習課程,是在醫院裡臨床進行。高晨穿著白衣,隨老師走在病房,尤其是那種貧民大病房,幾十張病床縱橫排放,上面都是受苦的人。她有時候會感到奇怪,在姨母家裡,身邊都是享福的人,可她卻是消沉的;在了這裡,面對著如許受折磨的人,她則昂揚著,這是為什麼呢?那些享福的人與這些受苦的人,為什麼會如此相反地激起她的感情?她想:大約是「同情」這兩個字。受苦人需要她的同情,而享福的人不需要,甚至反過來,她還需要他們的同情,於是,她就有了不同的價值。再接著,她發現對這些受苦的人,僅僅用「同情」是不夠的。當她目睹他們忍受煎熬,掙扎和搏鬥,其中有一些人最終不得不服從命運,一種敬意油然升起。她想起了耶穌,她從科學的概率的方式出發,認為他們其實都是耶穌的化身。在疾病的理論上,常有這樣的量化統計,人群中百分之多少有罹患某種疾病的可能性。她想,是那百分之幾的人,替其餘更大百分比的人承擔了罪罰。她不敢將這發現告訴別人,生怕別人笑話她幼稚,但她被這解釋說服了。於是,在她心中,充滿了慈悲的心情。她想,怎麼為這些受苦人付出都是不為過的。
第二年,醫院裡有醫生護士赴雲南滇緬公路服務,她以見習護士的身份申請,沒有得到批准。老師對她說。她目下的重要任務是學業,並且委婉地批評她,在醫院裡的服務佔去了太多時間。老師說,抗戰當然重要,是救民眾出危亡,可民眾的危亡何止這一時這一事,那幾乎是與存在同時並行的。後來,數年過去,她以優異成績完成學業,畢業典禮上,從校長手裡接過文憑,她忽然很感激命運的安排,倘若那年學校批准她去滇緬公路,她也許會成為一名虔誠,甚而狂熱的膜拜主義者,而現在,她有了理性。
畢業後,按規定在校實習一年,然後就進了一所教會婦產科醫院。這所醫院是英國人所辦,有著嚴格的規定,所有的醫生都是男性,女性護士則都未婚,倘要結婚就只能辭職。太平洋戰爭爆發後,醫院曾有一度變為難民醫院,為應對變故,原先的限制不得不變通遷就,之後亦相對鬆懈。等高晨進醫院時,院內已有二三位女性醫生。她們這些最早的女醫生,當時與以後都沒有婚嫁。在旁人看來似乎是為保存和延續醫院的傳統,事實上,各有具體的理由。有為事業或者上帝奉獻;也有為要養育父母與弟妹,不堪增添家累;還有一位,純然是職業病的緣故——終日目睹生育的苦狀,已談不上有什麼慾望了。其實,不管何種理由,總起來就是一條,職業婦女的壓力。高晨的未婚,哪條理由都沾一點:她有獻身精神;有養育的責任,她畢業後就從姨母家搬出來,住進醫院提供租賃的職員宿舍,和姆姆一起生活;對生育的恐懼是免不了的,但在她也還是適度的,可是,生活裡終究沒有出現一個人,值得她克服這一點嫌惡與顧慮的。所以,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很簡單,沒有遇上一個人。文化革命開初,像她這樣,既是工商地主出身,勿論破落還是上升,又生活於有產者家庭,加上教會學校背景,總是革命的對象。被批判和鬥爭時,未婚這一點,是最讓人詬齒的。人們浮想聯翩,經過多種演繹與歸納,最後的版本是:這是一個美蔣特務,負有反攻大陸的使命,由於紀律限制,她不能夠與共產國家的成員結合,所以不得不保持獨身。雖然怪誕可笑,但這年月有的是這種荒腔走板的故事,由不得人不信。對於當事人來說,無論離事實多遠,卻也是涉及到隱私,足夠受侮辱的。這時候,還是多虧了姆姆,紹興人多有著山地人的耿脾氣,她又是個一無所有的人,稱得上赤貧,你能拿她怎麼樣?不管是單位的造反派,學校的紅衛兵,或者裡弄裡的野蠻小鬼,凡是上門都是由她出去對付。要帶高晨去批鬥,她則跟著,一路和人辯著。門口不論來人貼什麼,她都有膽量撕掉。
她們住的是一幢洋房,最初是醫院為醫護職工一併租賃下來的,後來有的遷出,有的晉陞職位住入獨立成套的公寓,也有的自行與人交換調節了住房,至今,本院的職工所餘無幾,多是不相干的住戶。高晨依舊,住二樓的一間。房間素樸得像一間病房,或者說修道室,牆是刷白的,地板,也讓姆姆用鹼水拖得發白,床上鋪著白單子,門後面掛著她的白大褂。除了幾架書,幾把桌椅,再無其他用物。牆上有母親一張遺像,本來還掛著她的畢業證書,證書上的徽樣,籐蔓枝葉的邊飾,以及木質鏡框的紋理,可說是房間內唯一的一點色彩,可紅衛兵抄家給沒收了。相形之下,姆姆所住的內陽台倒有幾分俗世的熱鬧。床上的被褥印著喜鵲鬧枝的花樣;櫃子上支著鏡子和梳頭匣子;吃飯的飯桌上擺了幾個青花瓷罈子,盛著豆乾,鹹菜,於是,空氣裡便充斥著一股霉醃的氣味;姆姆買來的碗盤,粗磁面上畫著小人兒,牽了風箏,或者捧了鮮桃。也是靠了她的姆姆,高晨才和鄰里間有了些往來,而不至兩不相干。姆姆有時會帶了鄰人的身體上的問題向高晨求詢,或者直接將隔壁患病的孩子抱過來讓高晨診治,久而久之,高晨就成了這幢房子裡的保健醫生。這幢房子的住戶幾經調換出入,如今多是一般市民,居住擁簇,家境中等,遵循著基本的道德觀念生活。高晨的人生多少是偏離了他們的務實的習慣方式,可他們自有他們世故的通達。而高晨安靜的生活,以及為他們提供的切實的服務,使他們尊敬,並且心存感激。有時候,他們會送來一小袋新收成的黃豆,因知道高晨喝的豆漿,是姆姆在自家小磨上磨的;又有時候,他們送來的是方才打下的新米。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鄉下的親戚。他們禁止小孩隨便去高晨房間,因知道老姑娘是怕吵鬧的;在院子裡晾衣服,亦自覺地與高晨的衣物保持一點距離,做醫生的人總歸有潔癖。即便在文化革命開初的令人驚懼的日子裡,他們也只是對高晨保持著緘默的態度。夜裡小兒突發高燒,他們還是會來敲高晨的門,事後呢,悄悄塞給姆姆一隻鄉下找來的母雞。這就是高晨的人間。他們既不是姨母家那樣華衣美食的人,亦不是難民醫院裡掙扎受苦的人,他們是更廣大的人群,是她那個百分比中最火的一個數。他們也許不像難民醫院的苦人兒那麼激勵高晨,高晨對他們的感情是較為節制的,但這種平靜溫煦,表明高晨是與他們同在。所以,她的慈悲其實並沒有削減,而是瀰散和洋溢開來,將她和他們融為一體。
高晨的身世畢竟是簡單的,她在革命初期的受衝擊,更像是出於一種心血來潮。因此,她又被解放出來,派去「六?二六」醫療小組,下放川沙紫籐蘿公社衛生院。此時,她被剪得七高八低的頭髮還未長齊呢!這就是南昌一時辨不出高醫生是男是女的原故。像南昌和嘉寶,經過輾轉關係介紹來的莽撞男女,在高晨並不是第一對。心裡是不喜歡這種拜託的,倒也不完全是因為道德的男女關係觀念,而是,她覺得一個生命來到世上,就有權利生存。這有一些是來自基督教的教義,還有一些是來自她的職業,她的職業是挽救生命。高晨同時也對婦女的孕育同情,從理論上說,她不反對墮胎,婦女應該有拒絕孕育的自由,當然了,最好不要讓受孕發生。所以,折衷起來,高晨是支持避孕的。可是,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怎麼辦呢?前來找她的男女大多是青年,在她眼裡,都是孩子。他們的驚慌,窘迫,恐懼,不期然地讓她生出母愛的心情。產婦,尤其是鄉下產婦,她們的大呼小叫是如此坦蕩和洪亮,痛苦中帶有著炫耀,幾乎是幸福的宣言。而那些中止妊娠的女孩子,一律咬牙忍著不出聲,下了手術台,躺都不躺,一溜煙地跑走,轉眼蹤影全無。高晨不會去打聽她們的下落,可心裡是為她們擔憂,不知道手術愈後如何,不知道當她們想做母親的時候能否正常受孕,更不知道年少時經歷了這些事故將來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尤其是她所看見的那些男孩大多是孱弱的,讓人不敢相信能對女孩負責。也因此,她對男孩子的態度通常比較嚴厲。她不是要責罰他們,只是想讓他有意識,他與她必須共同承擔後果。
南昌吃了她一記教訓,話不重,卻有些份量,心裡開始畏懼這個女醫生。坐在一邊,聽高醫生與嘉寶問答,關於身體的某些表徵變化,他發現女性竟是那樣複雜的一種生物,他瞭解甚少。而他對自己,男性的身體,又有多少瞭解呢?在問診的過程中,間斷有幾位病人求醫,高醫生就讓他們坐到一邊去等候。他們兩人並肩坐一張長凳,互相並不說話,方才高醫生的詢問使嘉寶意氣消沉,她彷彿這才意識到她將要經受什麼樣的事情。時間已到正午,高醫生說吃過飯再做手術吧,於是,領他們到公社食堂吃飯。食堂裡瀰漫了草木灰與飯蒸汽的味道,嘉寶忽又嘔吐起來。她已經有一段時間不吐了,她把嘔吐這回事都忘了,可現在,不期而至。這是南昌第一次看她嘔吐,不由地也心中作嘔,而且情緒低沉。這天上午,他無疑是上了一堂人體生殖系統的課程,感受是什麼呢?是嫌惡。這心情其實是與嘉寶同樣的,她間隔多日,又一次嘔吐,多半也是為這。可他們並沒有因此而接近起來,相反,更生分了。從出發到此時,他們大概連相互看一眼的交流都沒有過。
高醫生買來白米蝦,紅燒魚,成菜毛豆。這兩人都沒胃口,南昌還吃了半條魚,一碗飯,嘉寶只是開水泡了半碗飯,用了點鹹菜送下去。吃飯間,有人與高醫生打招呼:來客人啊!高醫生笑答:兩個小客人。這話使兩人都感到了親切。高醫生又指給他們看食堂地上搖擺著的一隻鴨子,說那鴨子專是跟了前邊那條大漢,公社的一名書記,也不是他家的鴨子,可專與他要好,果然,那鴨子等他買了飯,又跟在他腳後跟到了桌子底下。中午時分,食堂的洋灰地上蒸出熱氣,門窗外是白熾的日光,白木飯桌散發出木頭與抹布混合成的氣味,鄉下人樸拙的口音也是令人厭氣的。不知道高醫生的興致從何而來。此時,她摘下帽子,露出剃成男式的頭髮,有女幹部模樣的人走過,撫撫她的肩膀,說:要不要施點化肥,長快點。高醫生就說:讓書記批條子呀!南昌不禁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嘉寶則完全沉浸在心事中,對週遭一切都視若無睹。
手術時,南昌就坐在外間,只隔了一張布簾。聽得見裡面器械的響動,高醫生對嘉寶的說話——讓她數數,說數到一百,就好了。南昌不敢走開去,高醫生的訓斥一直在耳邊,不由也在心裡跟著數起來:一,二,三……可是高醫生數得非常慢,「一」之後好半天才是「二」,「二」之後又好半天,「三」之後就更長了,嘉寶一直沒有出聲。不知道有多少時間過去,南昌已經放棄了數數,只高醫生偶爾地報出一個「十五」,或者「二十」。門外的太陽地,明晃晃地炫目,這個午後真是無比的漫長。突然間,嘉寶發出一聲哀求:醫生,拉拉我的手!高醫生應道:好的,等一等,讓我騰出手來。門外的日光忽地尖銳起來,南昌的眼睛一陣刺痛,他將頭埋在膝間,感到了慘烈。
終於結束了,高醫生洗淨手,在南昌身邊坐下。嘉寶在裡間,聲息悄然,高醫生說讓她躺一會。南昌嗅到高醫生身上來蘇水的氣味,這氣味就像有鎮定作用,南昌平靜了一些。他直起身子,靠在牆上。停了一會兒,高醫生問:今年多大?十八了,南昌回答。父親母親呢?高醫生問。父親隔離審查,母親去世了,南昌如實答道。哦,高醫生點著頭,聽起來和我差不多,我三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呢,棄家出走。南昌轉臉看著高醫生,又一次想到,她是可以做自己母親的年齡,而他從來沒有和自己的母親這麼接近地談過話。高醫生接著說:那個時代儘是沒父沒母的孩子,還有遺棄孩子的父親。說到這裡,高醫生輕輕笑了一聲,好像說到了一件極好笑的事情。南昌也跟著一笑,他精神漸漸鬆弛下來。兩人靜了一會,簾子裡也靜著。南昌的眼睛移到高醫生的頭髮上,猶豫著說:高醫生,您是……高醫生接過他的話:牛鬼蛇神,已經回到群眾隊伍裡來了。高醫生的口吻裡帶了一點戲謔,南昌不由義笑了一下。高醫生問:中學學的是英語還是俄語?南昌說:英語,可是全還給老師了。於是,高醫生念出兩個英語單詞:LIGHT,TRUE,學過嗎?「光和真理」,這是我們學校的校訓。說罷,她又笑了,擺擺手,站起身:我又放毒!好了,走吧。
騎在回去的路上,南昌在後,嘉寶在前,兩人相隔很遠。南昌不敢靠近她,似乎是,嘉寶身上帶了一個可怕的創口,這創口連帶著她這個人,一起變得殘酷了。遠遠的,她的背影在他視野裡,日頭略偏一些,光依然是炙熱的。在這過度的明亮之下,視野反變得模糊了。嘉寶的背影顛簸著,南昌的心也在顛簸,不是心疼,而是恐懼,恐懼這個創口會崩裂,流血,不可收拾。他們沿路騎去,不知怎麼一個回轉,黃浦江在了眼前。江上蒙了一層水汽,在日頭底下,白茫茫的,輪渡鳴著汽笛,南昌想哭。一班輪渡剛離了岸,碼頭有一陣空寂,江面袒露,看得見對面,殖民時代的建築隱約呈出華麗的輪廓線。海關大鐘敲奏著頌歌的旋律,那單純的音符,有一股質樸,與這城市的性格是不符的,可是因為鐘聲的高廣,充盈蒼穹,於是便有一種近乎本意的東西,最終覆蓋了這片大地,使之生出新的氣象。對岸的輪渡迂迴著靠過來,阻斷了視線。下午時分的輪渡很空,但依然按時往返。南昌偷偷回頭看嘉寶,看到的仍是背影。嘉寶背對著他,扶車向著江水。一艘駁船突突地過去,在江面犁開一條路,隨後又合攏。幾個浮標乘著水波上下滑動。南昌看不見嘉寶的表情,這使他慶幸,也使他不安。嘉寶好像換了一個人,他從來都沒有認識過她似的。船到浦西,出了碼頭,他們都沒打個照面,分別往不同的方向騎去。他騎過大樓間的狹街,石砌的牆面遮暗了光線,他就像騎在樓的裂縫裡,心中的哀戚越積越多,哽住了喉頭。他騎出狹街,眼前漸漸開闊,最終開闊成一片,他駛在了人民廣場。多麼遼闊啊!他簡直辨不清方向了,恍惚中迎面跑來一個小孩,他急忙一個剎車,人和車一同倒在地上。這時,他看見了天空,天上飛著幾個風箏,那個疾跑過來的,就是放風箏的孩子,此時已經跑遠。偏西的太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瞇縫起雙眼,想起高醫生方才說的兩個詞:光和真理。這是很淺顯的概念,淺顯到南昌懷疑自己是否懂得它們的本義。現在,高醫生與他隔了一條江,高醫生卻是在了彼岸。這是漫長的一天,怎麼過也過不完。南昌身上壓著自行車,身體呈一個「大」字,有人和車過來,奇怪地看一眼,過去了。曬得滾燙的地面烙著他的身體,他身體深處也有一個創口,受著撫慰。天何其的藍和高!
下午四時許,丁宜男在窗前縫紉機上繡一件織品的花邊,忽聽窗戶上叩響了兩下。推出窗去,見是嘉寶,在樹葉的影問,一張臉顯得小而且蒼白。她悄聲問:你家有人嗎?丁宜男說:外婆跟母親去舅舅家了。嘉寶這才鎖車進門。進來後,站了站,說:我能在你床上靠一會兒嗎?丁宜男引她到自己的床邊,她脫了鞋,平躺下來,閉上眼睛。丁宜男覺得異常,想問又不知問什麼,就讓她躺著,回到縫紉機前繼續做活。有幾次回頭,看嘉寶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還是有些不放心,便走過去,想問她喝不喝水,卻見她滿臉是淚。你怎麼了?丁宜男問。她側過臉朝向牆,這時,丁宜男看見,在她身下,正滲出血跡,漸漸地染了她的潔白的床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