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麼是冬蟲夏草嗎?
小老大問大家,大家多半不知道。小老大自問自答道:有一種蟲子,在地底下越冬,吃的是一種菌類的籽;這一種菌類的籽也是活物,它們在蟲子的肚腹裡發芽、生長,把蟲子掏空;到了春天,便從蟲子的頂上長出一株草來,這就是冬蟲夏草。小老大沉吟著,停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句:我就是這種蟲子,我肚腹裡的菌籽,名字叫結核菌——南昌問:那麼,你頂上會長出什麼草來?小老大笑了,眼睛一亮:思想,我的草就是我的思想。就在這一剎那,他們兩人忽就溝通,互相有了瞭解。這是在南昌走進小老大客廳的一個月之後。這一個月裡,南昌幾乎隔天就到小老大這裡來。他倒不是喜歡這裡,相反,他覺得小老大的客廳裡散發出一股腐朽的氣息,令他很不舒服。他往這裡來,只是因為除此他沒什麼地方可去,他怕一個人待著。他那個家,本來還能待,但自從陳卓然上門,然後再不上門,他就不能待了。陳卓然就好像也知道這點,所以把他帶進小老大的家,放下以後才徑直去了。陳卓然好像還知道,南昌終究會受小老大的吸引。
小老大和南昌過去接觸的人不同,南昌的生活罔子,怎麼說?就舉陳卓然作代表吧,陳卓然是南昌圈子裡最傑出也最典型的人物。他展示的是這個社會的正面,所以是明朗、積極、向上的氣質。而小老大卻是在社會的——也不能說負面,只是偏隅的角落,開拓出一個空間,那裡是幽暗的光線。但是,他們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思想。他們都是有思想的人。雖然思想和思想不同。陳卓然的思想是從革命——書本和實踐中,開出花來。小老大的,就像他自己說的,是從吞噬體內營養的菌種——結核菌,長出的草。前種是在開放的世界裡,後種則是在隱蔽的地方,帶著潮濕的霉氣,可都是活體,都有生命,也都是思想。其實,小老大的思想,暗合著目前南昌的心境,只是他並不自知。他單是覺著,在小老大這裡,既和外面世界隔著,又有一些熱鬧,不會心生寂然。這一段的戶內生活,讓他變得有些怕人。騎車在街上,看見有遊行的隊伍,或者集會的人群,他遠遠就繞開走了。這種場面,在這裡或是那裡,觸及了他的創痛。大多時間他是不去想的,偶爾的,會有一個意識浮現上來,那就是,他已經離革命很遠了。他從政治舞台中心退到邊緣,就在這時,和小老大的思想邂逅。
在小老大這邊,即使沒有其他客人,至少也有小老大。小老大也不把南昌當客人,照舊面朝陽台坐著,南昌就端一張椅,坐在他身旁,同他一起觀禮,觀的是千溝萬壑的巷道和連綿屋頂。天已人夏,落地窗打開一半,高樓的風是鼓蕩的,從門裡窗裡灌進屋內,將些小東西,紙啊,手絹啊,吹落在地上,滑行著。他們沒有固定的話題,東一句西一句的,甚至十脆沉默著。照說是冷場了,可兩人都不覺得窘。這就是小老大適合南昌的地方,南昌本性是緘默的,他善辯的才能可說是被陳卓然激發起來的,或者說塑造出來的,更重要的是,革命又提供了雄辯的資料。現在,激情平息了,陳卓然也離去了,南昌不由地又回進他的緘默中去。由於攜帶了許多新的閱歷,他的緘默就更深了。小老大完全不瞭解身邊這個年輕人的來歷,這時節,他家客廳裡充滿了倏忽來,又倏忽去的少年人。在那場事故之後,他們家沉寂了一段,直到一九六六年六月,學校停課。在革命的緊張空氣的另一面,社會卻是鬆弛下來,原有的秩序解散了,於是,海鷗的客廳逐漸解除戒備,重新開放了。這一回的座上客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們是合著小老大的另一種身份,就是軍干子弟的身份。要說,他們,這些幹部子弟本應是社會的主流,但此時此地,他們卻在別樣的境遇裡。他們的父母處於不利的地位,他們也從運動中退潮下來,由各種途徑,走進小老大的客廳。這裡,確有一股子逍遙的氣氛,專為失意的少年革命家所準備著。
小老大的客廳——所謂客廳,只是一種修辭性的說法,事實上,這裡也是他的臥室,還是他和外婆的飯廳,但是,它又確有著客廳的意味,那就是社交集會的意味。它是一個社交場所,充斥著清談的風氣。和革命時期的清談不同——還是拿陳卓然做代表,陳卓然的清談是軒昂的,「霧月十八日」式,多少染著浮誇的激情,但是飽滿啊!胸襟大啊!那歐式的長句子,無窮的裝飾語,堆砌出一個壯美的辭藻宮殿。在這裡的清談,卻是陰柔的,就像什麼呢?就像楚辭,南昌頭一回來到小老大的客廳,聽見他念的屈原的《離騷》。再舉幾句為例,「少司命」:秋蘭兮糜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是另一路的浮誇,綺糜的華麗的浮誇。兩者都是空想,前者是空想白命救世主,後者是空想的慰藉。年輕人的頭腦裡,其實都有著無限的虛無,靠什麼來填充?還是靠虛無填充,但這一回的虛無是有著形式的外殼,所以他們就又都成為形式主義者了。他們就這樣以虛空來抵制生活的實質性,因生活的實質性是有壓力的。而南昌卻是一個例外,小老大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感覺到這個青年顯然缺乏一種本能,就是壓力來臨時閃身讓開,相反,他迎面而去。這也可以視作為勇氣,但終究是危險的。
一日,南呂細看著小老大窗台下一株龜背,然後問道:為什麼每一片葉子只能從前一片葉子的根部發出來?小老大說,這就是代和代的關係,無法僭越的繼承關係。可是,南呂說,這樣順一邊延伸過去,都失去平衡了。小老大解釋,這是盆栽,要在地上,你就會看見,到某一個階段,枝葉自己會著下根,形成獨立的一株,事情先是傾斜傾斜,最終還是平衡,這就是大自然。南昌又問:這是不是宿命論呢?小老大看他一眼,覺得觸動了青年的某一處內心,略停了停,他說:你知道龜背的葉片為什麼破出這些穿孔?青年搖頭說不知道,小老大告訴道:龜背是一種熱帶雨林的植物,那裡的氣候多是風雨驟來,像龜背這樣闊大的葉子很容易受傷,於是,經過長時間的優勝劣汰,形成了葉片上的漏孔,穿風過雨,消解衝擊力,保護了自己。青年看著小老大,認真聽他說話。他的單瞼長梢的眼睛,有著黑漆漆的眸子,神情十分專注,可是卻差一點悟性,小老大心想。不過他卻也有些喜歡這青年,喜歡他的認真。他知道,這一屋子的人,大約只有他是認真聽自己說話的,雖然還是聽不太懂,甚至,難免南轅北轍——這就是太過認真的緣故。小老大的話,是要靠悟性的。這青年是另一種思維方式,是靠「啃」的,螞蟻啃骨頭的「啃」。
他們後來又有一次談到龜背葉子上的漏孔。這天,小兔子收到隔離審查的母親送出來的一張字條,字條頭一句是:好久不見,小兔子長高了吧——小兔子讀到這裡就哭了。慟哭一場,下午攜女朋友去了南翔古漪園。人們在小老大客廳裡調侃這事,南昌先不作聲,後是說出兩個字:輕浮。這口吻無疑和整個氣氛不相諧,掃了大家的興。南昌對至親,政治,還有男女間的關係,認識和理解都是教條的,正因為教條,才會過於嚴肅。於是,無論是小兔子的哭,攜女朋友出遊,還是眾人的笑談,都使他心生反感。人們悻悻地散去,留下南昌一個人。南昌從來都是一個不諧和音,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要來這裡,都影響了小老大客廳裡的氣氛。停了一會兒,南昌以為小老大會責備他,可是沒有,小老大說起了龜背葉子上的缺口和滴孔。他說:小兔子就是龜背進化以後的葉子。這一回,南昌聽懂了一點,他沉默一下說:這片葉子變得殘破不全。小老大不禁在心裡讚一聲,他體會到這青年的思想的銳度。可是,他這麼尖銳,除了傷自己,對誰有益處呢?靜了一會兒,小老大說起了小兔子這個人。
小兔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出生在和平的日子,不像上面的哥哥姐姐,在戰爭環境裡,一個娩在蘇北根據地的船上,另一個則在魯南保衛反擊戰時期,生在老鄉的炕頭上,跟隨著軍隊顛沛流離。戰爭中,人的感情是激昂的,同時也是粗糙的,所以,直到有小兔子,方才體驗兒女情長。自然,就對這一個格外的顧憐,甚至是縱容的。和所有受寵愛的孩子一樣,小兔子性格軟弱,缺乏克服困難的意志,他學習成績一般,中考的分數只夠錄取區級重點中學。他的母親沒有運用政策或權力,將他調配到市級重點中學,一來是母親的原則性,二來也是,那些中學往往地處郊區,需要寄宿,不如聽其自然,就在本地區的中學就讀。也和所有寵愛孩子的家長一樣,他們並不對他寄托遠大的期望,只要他在身邊,看得見,摸得著。其實呢,也是戰爭中的人,對和平生活缺乏想像。前面說過,小兔子就讀的中學在城市中心,以中上層市民子弟為眾,家境普遍小康,又臨繁華的商業街區,不免染上些浮華。那男生,尤其到了高中,穿了褲縫筆直的毛料褲,錚亮的皮鞋,手腕的衣袖裡,露出坦克鏈的手錶,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就像舊時洋行裡的職員。女生更成熟得早,在照相館摹仿好萊塢明星拍沙龍照。並且,學校裡暗暗流傳著誰和誰談戀愛的閒篇。小兔子在這環境裡,耳濡目染,就也沾了不少市民的習氣。所謂市民的習氣,就是一個安居的社會對生活的要求,有享受,但求實際。不過,小兔子是天真的,到底沒有市井的積澱,就不俗,而是挺清新。所以,你不覺得嗎?小老大問南昌,小兔子是個好看的男生,像這樣從小受保護的孩子,多半會是溫存的性情——小老大伸出手掌,意思是,讓他把話說完——當然,他是有些輕浮,我同意。
南昌看著小老大的手掌,被太陽光穿過,透出肌膚下交織的筋脈,筋脈與筋脈之間,有無數細密的空隙。就像一片葉子,龜背的葉子。南昌想說他對小兔子沒有成見,但也知道小老大並不是要說合他與小兔子的意思。小老大好像岔開了話題,但也好像正說那事,南昌頭腦很糊塗,小兔子那人倒清晰起來,小老大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一個輪廓。等下一回遇見小兔子,果真看不出他經歷過任何傷心事的樣子,也看不出對南昌存什麼芥蒂——那日的事他雖不在場,但事後一定會有人傳給他,這裡的人都是耳報神,發生任何事,立即個個報到,只除了一個人,就是南昌。南昌在這裡,明顯受孤立。但大家也看得出,小老大很照顧他,是社交場的風範,不讓一個人受冷落?抑或是有特別的垂青。總之,礙著小老大的面子,大家勉強接受了他。小兔子對南昌,還那樣,不特別近,也不特別遠,這時候,南昌也感受到小兔子的純真。初秋的季節,方才下過一場雨,小兔子在襯衫外面套一件藏青毛線背心,頭髮略留長了,一綹額發搭在眉心,臉色乾淨,正義,看上去就像一個「五四青年」。他雙手插在褲袋裡,立在房間中央,笑盈盈的。四周圍的人呢,也對他笑。笑來笑去,終於笑不可仰,滿堂開花。南昌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他們之間顯然有默契,可南昌進入不了。但是,快樂是有感染力的,他不禁也微笑了。
抑鬱的積成需要許多成因,但消除有時候卻只在一瞬間,似乎一陣風,將陰霾吹散了。它在某種程度上是物質性的,當生理運動克服一系列困難,走出關隘,在一個特別的契機裡,結束了週期。這一個契機不曉得藏在哪裡,也不知道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兩下裡都是茫然不覺,不期然間迎頭撞上。這一瞬,真猶如金石進裂,雲開日出。許多無名的快樂,一下子從板結的心底裡擠上來。這也還是和青春有關係,元氣和活力如岩漿一般噴薄而出,然後迂迴過凸凹不平的地表,奔湧而來。這一刻,心就像是要飛一般,無比輕盈。這時候,人的面貌也會改變,膚色變得清爽,眉間舒展,臉頰與腮的肌肉放鬆,線條就柔和起來。南昌現在就是這樣,他的臉相溫和了,這又反過來影響了周圍的人,很自然地,人們不再因為他的到場情緒緊張。他的銳度在和緩下來。他甚至有些和小兔子交朋友的意思。
小兔子時常帶來各種奇怪的小道新聞,當然是有關政治,卻染著幽暗的桃色。比如某政界要人,當年在上海拚搏人生,與某電影明星發生的一段隱情;而另有一位女星,時常機密地被召入北京,又被機密地遣回……這些奇談,聽起來是隱私,卻是許多大事件的端底。大革命被描摹成宮廷秘辛,這就是小兔子的格調了,有一些稚典人的氣息,比如為美女海倫發起特洛伊戰。本來應該對小老大的口味,結果呢,是他外婆喜歡。外婆看小兔子,有些像當年看外孫海鷗,當成一個瓷娃娃。原先那個瓷娃娃因為要依靠他,所以長大了,又因為長大,就長裂了,不那麼精緻好看。而小兔子,卻是個沒長大也沒長裂的瓷娃娃。外婆有時候從小兔子身後探過臉,對著他的臉頰,像是看他,又像是嗅他。小兔子微微紅了臉,連那一邊的耳朵也紅著。大家就笑。外婆說:年輕人,不是花,是花的蕊。好像不是對男孩子,而是對一個女孩子。在外婆這樣的年紀,這些孩子就還沒有分性別呢!而外婆那時代的審美觀,凡好看的男孩,都有幾分女性化。小兔子的那些小道新聞,在外婆就不是「新聞」,而是「舊聞」,她還會糾正誤差,派生新的情節,比如,某位政府要人,曾經就是從上海灘大流氓,「大世界」老闆家的後門走出,擺脫「七十六號」汪偽特務的釘梢;而另一位政府高層,曾與某女星爭奪角色不成,只得屈就次座……於是,宮廷秘辛在這客廳裡走一遭,出去時又成了黑幕和言情,古老城邦還原為近代都會。
有時候,情形是反過來,外婆講給大家聽一些滬上流言。比如,某位女星原是清寒人家女兒,讀了幾年書就輟了學,在一家照相館裡開票,結果被一個片廠老闆發現,介紹她去試鏡,竟然一夜成名——這則明星軼聞經小兔子他們聽進,再傳出這客廳,就變成灰姑娘式的故事,蒙了童話色彩。再比如,當年永安公司出售一種美國娃娃,是好萊塢童星秀蘭?鄧波兒的形象,標誌性的髮式、衣著,風靡上海。為讓小兔子們瞭解什麼是秀蘭?鄧波兒,外婆拿出小老大母親幼時的一張照片,扮成那童星的模樣,大大地睜著眼睛,頰上顯現一個誇張的笑靨,看上去也像是童話裡的人物,美國童話。在反美反帝形勢下成長的這一代人,便截取一段資本主義精神入侵的活資料。就這樣,滬上傳聞或者變成童話,或者變成意識形態。
在這個客廳裡,事物呈現出特別靈活有彈性的質地,它們似乎能夠任意改變形狀、顏色、和氣味。又像是萬花筒,輕輕一搖,就綻開不同的圖案。這種變幻的情況還會在現場上演,就十分地令人迷惑。比如外婆和大家講小說——千萬不要以為外婆是過時的老古董,外婆讀過的新小說只怕比你多,她特別愛讀柔石的《二月》。在小兔子他們,將啟蒙與拯救擔於己任的肖澗秋,到了外婆眼裡,就是男人的多情多欲。當她看電影回來——電影票是小兔子進貢外婆的,是為批判教育放映的專場,小兔子很會討外婆喜歡,除了送電影票,那次去南翔,還買了一隻雞送給外婆,他很瞭解外婆物質和精神的需求,是個貼心的瓷娃娃——外婆看電影回來,就拿影片中那兩個不同類型的女演員作實例,和他們分析了男性對女性多樣化的審美心理,姑娘是一種,婦人是又一種。外婆還喜歡狄更斯的小說,渲染最劇的就是那老新娘,一身襤褸的婚紗,面前是佈滿蜘蛛網的喜筵,等待永不回頭的負心郎。此情節被外婆描摹得既恐怖又淒厲,洋溢著仇恨的激情。小兔子們看見的是什麼?是人性的光明和黑暗。從這些例子也能看出,外婆和他們交談,討論,以至產生分歧,最終又融會貫通的事物,基本是以小說,電影,和軼聞為材料。於是,在某一方面來看,這客廳也可說是這近代城市生活的一個縮影,體現了淺俗又新鮮的市民文化。這就是外婆這個人,給這客廳染上的一層顏色,外婆雖然很少在場,外婆是很識趣的,總是給他們方便,但是,外婆卻是,怎麼說呢?這客廳的靈魂依然是小老大,外婆卻是小老大的靈魂。
現在,南昌還沒有進入到這客廳的靈魂部位,但他的牴觸情緒已經緩和了。就好像一種帶刺的動物或者植物,身上的倒刺在慢慢收起來,變得可以靠攏,貼近,觸摸,然後,與其他的動物和植物關係密切起來。
小兔子經常往小老大客廳裡帶新人,多是一些女生。像小兔子類型的男生,是很容易讓女生生出親切,卻無涉兩性意識的心情,她們把他當作可愛的小弟弟。倘若換了另外的男生,如此隨便的搭識,一定會被視作輕薄而遭到拒絕的。可因為是他呀!這樣溫文有禮,這樣柔弱,叫人生憐,能有什麼危險呢?他結識的那些女生之間,還都建立了交情,成了女朋友,從不會有小心眼生裂隙,這也是因為小兔子是可愛的小弟弟。就好像多子女家庭裡的那個獨養兒子。在他帶來小老大客廳的女生裡,有一個是舞蹈學校芭科的學生,身材瘦削,細長的頸脖上長了一張纖巧的鵝蛋臉,稀薄的頭髮貼了頭皮在腦後綰一個小小的結,坐在小老大的床沿上,微微縮著身子,加上木呆的表情,很像一隻受驚的鳥雀。人們說話,她從不插嘴,也看不出有明顯的反應,當她是認生和羞怯的。等小兔子讓她給大家表演,都覺得太為難她了,不料她立刻站起來,轉身從馬桶包裡摸出一雙足尖鞋,席地而坐穿鞋。繫鞋帶的時候,腳尖繃直立在地面,膝部屈成一個銳角,就有芭蕾的氣息傳出來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穿妥帖舞鞋,原地站起來,擺出幾個姿勢,忽地騰腿躍起,落下來時,足尖就在地板上發出「篤」一聲,是木頭的聲音,於是,這門高雅藝術就透露出它的物質的部分。她一絲不苟地做著動作,臉上也是木呆著,體現出一種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專業精神。小兔子又說,來個「倒踢紫金冠」,她應聲躍起,緊接著鞋尖是響亮的一聲「篤」。看上去,她不像是芭蕾舞女演員,倒更像提線木偶,小兔子是牽線人。人們安靜著,確切地說,有一點悶,並不如談話有趣。可是,怎麼說呢?這畢竟是芭蕾,它代表著歐洲古典浪漫主義的傳統,它是小老大客廳的重要裝飾。對了,小老大的客廳其實有一個更高雅的名字,就是「沙龍」。
芭科的女學生表演完了,一時還脫不了舞鞋,在座的另幾位女生上前去,圍攏著她,要求她重複方纔的某個動作,並且進行模仿。她呢,就像一個負責的老師,替她們糾正姿勢,連手指頭的動作都不放過。於是,客廳,也就是沙龍的一角,就開起一堂芭蕾課。那邊,聊天接著繼續下去,芭蕾課作了一幀背景。練習了一陣子,由哪一個引頭,她們開始輪流試穿舞鞋。圍一個圈坐在地上,一個接一個將舞鞋套上腳,這情景倒真的像「灰姑娘」的一幕了,王子走過千家萬戶,請少女們試穿水晶鞋的那一幕。其實,芭蕾就是一個童話,幾乎女孩子們都有一個芭蕾夢。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小兔子帶來的舞校芭科女學生,是送給全體女生們的一個禮物。等終於穿上鞋,站起來,用足尖走路,情景就不那麼浪漫了,而是很滑稽。那走的人踩高蹺似地立著,不敢邁步,其餘的人則簇擁著,以防那一個倒下。好不容易跨出一步,足尖就像真的高蹺似地,發出沉重的「篤」聲,伴隨一聲銳利的驚叫。她們一起笑彎了腰,氣氛變得活潑了。她們完全撇下方才練習的舞步,那舞步其實是矯揉造作的,那小老師也被她們擠出,站在一旁,插不進手。她們自顧自地玩著,做出古怪的動作,是對芭蕾的譏誚。她們都要比舞校的那一位風趣活潑,那一位自小進練功房,四面鏡子之間長大,不免是枯乏的性情,她顯然跟不上這幾個的節奏,在她們的映襯下,更顯得生氣了無。她被排斥在一旁,小臉緊繃著,忽然一紅,擠進去蹲下身,動手解那女孩子腳上的舞鞋。她將她的舞鞋收回了。就在這時,她顯出了些個性。這幾個自然有點窘,幸好都是開朗的人,一時生氣,過會兒就忘了。就這樣,「沙龍」裡也會生是非,小女兒式的嬌媚的是非,增添一筆娟閣的色彩。
女生中間有一個是外交官的孩子,從小在東歐一個國家長大,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父母被調回北京,她和弟弟就送到上海的外婆家生活。除去中文說不太流利這一點,她並不像是從外國來的,倒像是從鄉下來的。看上去,她真是有點土,臉頰胖鼓鼓的,發了一些青春痘。因為語言的障礙,她聽和說就跟不上,不免就變得遲鈍了。她對現時發生的事情懵懵懂懂的,不止是這,就連一般性的生活常識,她也挺缺乏。比如學生間的流行語,街頭的時髦,某些事物的稱謂,她總是問「這是什麼」,或者「為什麼」。這時候,她的神態就像一個極幼小的孩子,很天真,但也多少是乏味的。人們總要向她打聽外國的事情,她竟也是同樣茫然無知。事實上,外交官的生活是一種極其隔絕的生活,置身在政策和紀律之中。冷戰時期社會主義陣營國家,在國際社會中的處境就是這樣。所以,這女孩子豈止是來自鄉下,簡直來自真空世界。她不但沒有給小老大的沙龍帶來開放的空氣,反而是更加閉塞的。然而,她卻有一種質樸的性格,就是這質樸的性格,使她雖然少見識,卻並不畏縮。招人笑話的時候,她也不生氣,而是笑,嘴角咧開,露出村姑樣潔白闊大的門牙。你不得不承認,她自有一種好看,是這城市的女孩子不具有的。所以,相處了一陣,又會覺著,她確是一個生活在外國的女孩子,只是這外國與通常認識的外國不大一樣。有一回,她穿了一條藏青色的背帶裙,來到小老大家裡,這裙子顯然來自於外國,這倒在於其次,要緊的是在這時候,這城市掃除四舊的街頭革命方才平息,市面上一片肅殺,她卻穿著它,招搖過市,都讓人替她捏一把汗。也是因為她的質樸,於是,並不顯得摩登,而是很自然。
她可算是小老大的常客,小老大這裡儘是些精靈古怪的男女孩子,足夠教壞了她。可她就是這種似懂非懂,渾然不覺的性子,想學壞也學不壞了似的。這沙龍也是個小社會,有主流,有末流,有中心,有邊緣,劃分的依據倒很單純,兩個字:人緣。像小兔子就有人緣,他身邊聚集著一幫人;南昌,則相反,他孤家寡人的。這外交官的女兒卻沒什麼分辨,和誰都一樣遠近,因南昌常常被排除在熱鬧之外,所以她有什麼疑難就向南昌求教,「這是什麼」,或者「為什麼」。南昌一律對女生沒什麼好感,愛理不理的,她呢,只謙虛地以為自己不可教,並不對南昌生隙。事實上,她成了南昌與眾人之間的一個過渡地帶,將南昌與人們聯繫起來。這一點,她不自知,南昌也不自知,事情就在不自知中轉好,南昌漸漸地融入這個小社會。
小兔子帶來的第三個女生是個童星,幼年時曾經在一部電影中飾過一個兒童角色。小兔子就像一個收藏家,不知道從什麼角落裡搜尋來失散了的奇珍異寶,然後帶往小老大的「沙龍」。這個女生的銀幕生涯是在極小的時候開始和結束,記憶完全淡漠。在之後的歲月裡,她的形貌舉止也和一名童星相背甚遠。她身材高大,長了一張扁平臉,疏眉淡眼,肉鼓鼓的輪廓模糊的嘴,笑起來卻很甜——當年選中她拍電影,可能就為了這。也就是因為這,她的臉相才不至於變得蠢,而是有幾分恬靜。這些女生中間,她是唯一讓南昌感到輕鬆的,其餘都給他壓力,因而使他莫名地惱怒。他並不能辨別,這個昔日的童星在某些地方,像著他的大姐,正是因為像他的大姐,他才不至於敏感到性別的差異。兄弟姐妹就好像是一窩同性的動物,一窩彼此缺乏好感的同性動物,因為近距離的摩擦,把什麼都摩擦乾淨了。所以,這「童星」一方面是像著大姐,另一方面又不會像大姐那樣令他生厭。她與南昌說話並不多——這一點,也像他和大姐——她恐怕都沒怎麼注意南昌,也不會瞭解自己對南昌的影響,但只要她在場,南昌就感到舒服了。南昌從她那裡受益匪淺,當他身心漸漸開放,觸角伸向外界,涉及到柔和的處所,於是,便全面展開了。這也是南昌所不自知的,他內裡是與這女生接近,表現出來的卻是和小兔子做了朋友。他越來越受小兔子吸引,對小兔子的世界心嚮往之。
小老大的客廳日益充滿快樂的空氣,這是與時日很不相宜的。有幾次,外婆提醒他們減少聚會,聚會的動靜也稍息,因鄰居們已經在議論他家的客人了。可是,小兔子這些人會把誰放在眼裡?他們稱那些百姓人家都為「小市民」的。他們非但不收斂,相反還有意張揚出聲氣。這就是他們與小老大客廳的前朝人物的不同了。雖然都是偏於一隅,可在他們是落難的天使,那些人,卻是宿命。再有,如今是亂世,紛攘之中,嵌進去什麼小世界都可以,誰管得著他們?有時候,電梯停開,或者他們有意不乘電梯,一夥人呼嘯著走下樓梯,腳步聲在穹頂激起洶湧的回聲,每一套公寓都緊閉著門,門後都有著耳朵,還有看得穿牆壁的眼睛。二樓臨過道的公寓門這一日半開著,門裡站一個小女孩子,年齡大約十二三歲。這樣年齡的孩子照例不會引起他們注意,可是,南昌偶一側目,看見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幾乎佔滿了門縫所有的位置,是因為大?是因為黑?好像是一種滿,幾乎有什麼要溢出來了;又好像是深,一直陷進去,無底地陷進去。南昌心裡一驚,方纔的快樂有一時的抑制,瞬息間又過去了。他加快腳步,走下樓梯,走出門廳,陽光刺痛了眼睛。他沒料到室外的光線如此強烈,這才知道他們是從暗處走來。陽光下是熙攘的人流和車流,這個城市還很活躍呢!他很快將門縫裡的眼睛忘記了。但之後有一日,外婆說起樓下有一個名叫「安娜」的女孩,住進精神病院,並且已經是第幾度入院了。南昌立刻想起來了,他斷定是二樓門縫裡的女孩。同時,他明白那雙眼睛的表情,應該是「沉鬱」兩個字。這種「沉鬱」是他自小就熟悉的,瀰散在他的家庭裡,但在此,則是聚集起來,注入這雙還是孩童的眼睛裡,於是顯得特別的重和實。大約是深秋的季節,也就是南昌走人小老大沙龍的三個月之後,在公寓樓的門廳裡,南昌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卸自行車後架上的東西,一卷毯子,一個熱水瓶,一個裝了臉盆的網線袋。在他身邊,立著一個女孩,微微佝僂著背。沒有人告訴他,可他就知道這一定是安娜。他從安娜背後走過去,沒有去看她的眼睛,眼瞼裡留下她一頭粗硬的黑髮,還有一個削尖的下巴頦。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使他心情憂傷。而這時候,他已經與小兔子稔熟,開始隨小兔子活動交友。小老大的客廳似乎又走過一個高潮,漸人式微,來客們紛紛為不同的事物吸引,離散開來。小老大呢,又一次住進結核病療養院,這也說明,他繼父的處境略有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