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 正文 第四章
    阿康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吃粉筆灰的。六十年代初期,父親得了肺病,就退職了。其實,生病只是表面的理由,深處還有一個不為眾人所知的原因。那就是,當他還是一名中學生的時候,曾經加入過國民黨三民主義青年團。當時的情景已經記不清了,總之是有人拿來一疊表格,你一張,我一張地填寫了起來,他也填寫了一張。那時他還是個孩子,沒有頭腦,沒有政治主見,喜歡熱鬧,有許多人做的事情,他也就不拒絕做一做,否則就覺得自己很孤立。四九年以後,漸漸地,這卻成了他的心病。這心病在後來的歷次運動中,如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每一次運動來臨,他就要自我鬥爭一次:是去向領導交代,還是不交代?他想,當年在一起填表的人都已離散,有的少年夭折,還有的出洋後再沒回來。當時有許多人在,未必能記得有一個唐亦生也填了這表(唐亦生是他的名字)。可是萬一呢?他不相信會有什麼事情是萬一也不會發生的。這些年來,他為人做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夜深人靜時,他無數次地憧憬著那一日的情景能夠重演一遍:當表格送來的時候,他恰恰走開了,去上廁所,或者去洗一塊手絹。這個秘密只有一個人知道,就是阿康的母親。在那膽戰心驚的白晝或是黑夜,他們壓低了喉嚨,反覆討論著:是不是要去領導處交代。他們一會兒說去,一會兒又說不去;有時他說去,她說不去;有時則她說去,他說不去。有幾次,他們實在捱不過漫漫長夜,就決定第二天一早就去向領導坦白。可是天亮的時候,他們心裡稍稍豁朗了一些,心想:也許這些並沒有什麼,就打消了念頭。還有幾次,是白天裡同事們的言談舉止使他們起了疑心,惶惶不可終日,就像過街的老鼠。然而到了夜晚,他們躲在他們小小的三層閣上,黑暗隱匿了他們,使他們鬆了一口氣。有時候,她鼓勵他不要害怕,有時候是他鼓勵她不要害怕,他們相濡以沫地度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相比較而言,她的神經稍稍比他堅強,而他的精神幾臨崩潰,上班於他漸漸成為不可推卸的苦役,尤其是經過了星期天的休息而來臨的星期一早晨,他甚至會出現心跳氣短的病狀。他變得疑神疑鬼,對誰也不相信。他沒有一個朋友,無論是節日還是平時,都沒有客人上門。他們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深深地蝸居在這日益朽爛的三層閣上,時刻都會覺得災難就要臨頭。到了六○年,他終於得病,提出退職休養,完全從社會上退身出來。他每天早上去菜場買菜,帶回來油條和豆漿,打發女人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自己在家讀幾頁「史記」之類的古書,再練幾筆大字,寫過的字紙都很認真地燒掉,然後就燒午飯。午飯後,他睡一個小時的午覺,再去馬路對面弄堂口報欄看報。他看報看得很仔細,連電影廣告也不漏過,看報總是要花去他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看完報後,太陽都有些偏西,燒晚飯的時間到了。晚上,孩子在燈下做功課,女人在燈下批作業,他在一邊喝茶抽煙,心裡充滿了安謐的情感。隔壁隱隱傳來收音機的聲音,有時是歌唱,有時是新聞,聽得不太真切。可是有了這點聲音,他也滿足了。他們家裡沒有收音機,因為收音機容易使人聯想起「短波」和「敵台」這一類事情。為了防止人們對他們所能生出的一切懷疑,他們甚至連房門都敞開著,直到晚上睡覺才關上。他們對左鄰右舍總是客氣而恭敬,擔任一些瑣碎而麻煩的義務,比如收交水電費,參加每星期四的裡弄大掃除。然而對於那些和文字有關的工作,比如出黑板報或者讀報,他總是婉言拒絕。他表現得不積極卻也不消極,樣樣事情做到正好使別人不太能夠想起他。

    在他最初的退職的日子裡,他還有過一個想法,就是教導他的孩子。以他多年的教學經驗,只要是一個智力中等的孩子,就可在他的輔導下順利考上一個較好的中學,再考上一個說得過去的高中,以至考上大學。他既具有教育的學問,又頗懂得考試的竅門。在學校裡,他以他做人第一的準則,將這一切才能藏而不露,只做到中庸為止。而對自己的孩子,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到了此時,他似乎才第一次認真地注意起自己的孩子,孩子已經十三歲了。

    阿康從小長得格外清秀,白皙的瓜子臉,黑漆漆修長的眉毛,眼睛的形狀像女孩子,大家都叫他「小姑娘」。這時候,人們都不會想到,日後「小姑娘」這個名字將會是很響亮的。他不僅長相清秀,還有一種特別整潔的習慣。在那個年代裡,許多孩子都還需要穿有補丁的衣服,在長個子的年齡裡,褲腳管常常是接了一截甚至幾截。即使穿了這樣的衣服,阿康依然是整整齊齊的。脖子上的紅領巾也絕不和所有的男孩甚至女孩那樣,皺皺巴巴,鹹菜似的一根,尖角則被他們在沈思默想時咬噬得破爛不堪。他的領巾就好像熨過一樣的平整,書包和課本也是乾乾淨淨的,很博得老師的喜愛。曾經有一度,老師想將他培養成班級裡的幹部,由他負責一些紀律的管理。可是逐漸的,老師開始放棄這個想法了。她感覺到,這個孩子遠不是像他表面上那麼聽話的。有一次,她臨時有事須走開一下,就讓阿康領導一下晨讀。當她回來的時候,孩子們正在朗朗讀書。而她卻感覺到教室裡瀰漫著一股激動的情緒。她是一個有著二十年教齡的小學教師,熟知學生們的每一點心理。她覺得他們讀書讀得過份的響亮和起勁,連最最搗蛋的學生也像一個三好生一樣在勤奮地朗讀。這讀書聲中含有一種陰謀得逞的興高采烈的意味,這一切均逃不過她的眼睛。下課後,她將阿康叫到辦公室裡,問他,在老師走開後,教室裡的秩序怎樣。阿康說,很好。老師又問了一遍,並且流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阿康依然說,很好。他坦然而天真地看著老師,卻令她覺得這眼光中有一種不誠實的東西。她想要揭穿他,就說:老師其實並沒有走遠;他卻說:老師既然知道了什麼,為什麼要問我。老師不防備會有這一答,不由一怔,心裡緩緩地想:這個孩子真不簡單啊。她最終也不知道在這個早晨,教室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而對於這孩子的好感和信任,卻在這個早晨消失殆盡。後來她很多次發現,在每一種搗蛋事件中,其實都有著他的幕後,而她又總是捉不住他。他顯得老實和誠懇,並且保護同學,不肯做一點卑鄙的事情。如去問他什麼,他總是說:我不知道。而老師明明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卻沒有一點辦法好叫他承認。當老師發現自己原來是在和一個孩子鬥法,心裡很不是味道。為了糾正這樣的想法,她曾經去做過一次認真的家訪,她想:她是一名教育者啊!

    她是在晚飯以後大約七點鐘的時候去的,他已經上床睡覺了。父親在喝茶,母親則批改著一摞學生的作文,這時就放下作業,去小房間把他叫起來。他穿了毛衣走出來,站在老師面前。老師說:怎麼這樣早就睡了?他說沒有什麼事情,所以就睡了。老師就說:沒有什麼事情,就可以看看書,讀讀報紙,預習一下明日的功課,或者幫助爸爸媽媽做做家務。他回答說,好的,就不再說什麼了。他微微垂著頭,眼睛無神,又不像是睏倦。他坐在一張方凳上,手搭著膝蓋。一盞二十五支光的電燈在他頭頂昏暗地照耀,他清秀的臉上佈了一些陰影。他趁人不意的時候,就轉動著眼珠去看老師,又看自己的父母,顯得惶惑而不安。老師暗暗驚訝道:這孩子怎麼變了?她覺得孩子父母倒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因同是搞教育的,談得就很契合。他們先是談了些別的,然後才將話題轉到孩子身上。他們共同地肯定了這個孩子的優點,接著,父母們就主動提及了他的缺點。他們認為,孩子最主要的不足之處是懶散,對什麼都缺乏積極的態度。他們簡直不知道什麼事情是他最感興趣的,他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說到這裡,他們就轉過臉,很溫和地問孩子:「你說說看,什麼是你最喜愛的?」他不回答,只是微笑。這一霎那,他十分像一個美麗的癡呆兒。老師很遺憾他們父母沒有提到「誠實」這個問題,於是她旁敲側擊地問道:平時下午他幾點鐘回家。父母回答說,一放學就回了家。回了家做什麼呢?老師又問。回家總是做作業,父母說,他倒是不出去闖禍的,可就是太疏懶了。老師最終也無法提出「誠實」的問題,因為這是沒有根據的事情,僅是她的感覺。當她走出他家時,心想:這一對父母都是好人,可是卻不夠瞭解自己的孩子。其實他們父母的瞭解是比她更深刻了一層的。

    當父親準備對阿康進行課外的輔導時,他才發現,在完成學校作業以後,是沒有一點時間再做別的了。阿康將學校佈置的功課做得很仔細很緩慢,用去半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假如催迫過急,他便會生病,臉蛋燒得紅紅的,以至連學校的功課也無法完成還要缺課一天。這一天,他就一直躺在床上,吃著父親調好的糖開水和麵條,讓母親把洗臉水端到床前漱洗。他躺在床上,也不睡著,腦子裡想著一些誰也不知道的念頭。假日的時候,父親想教他練練大字,他很順從地提起筆,由了父親的指點,一筆一劃地寫,沒有一點錯,卻全無塑造的可能。父親首先失去了信心,孩子便趁機擱下了筆。他或者教他讀幾首詩詞,而他也永遠弄不懂其中的意思,答非所問。父親隱隱感覺到,其中似有一些小小的險惡的用心,卻又捉不住把柄,只得隨他去。在兒子躺著生病,不知想些什麼事情的時候,他想的是:這孩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呢?這樣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和孩子相隔得很遠,他們誰也不瞭解誰。他默默地想著這些,直到黃昏。這樣的黃昏是最最令他哀傷的了,他覺得自己四十多歲的生命都已經枯竭了,已是夕陽西下。

    孩子躺在床上,心裡卻是快樂的,他想:他把他們這些大人全都騙了,他覺得大人們是多麼蠢啊!他想他是一個孩子,這其實是很好的掩護。人們都不會注意到他,更不會懷疑他,他盡可以做一切把戲。可是,他得小心點兒,他實在是有點興奮過頭了。他想裝一天病就足夠他樂的了,明天他就得好好地上學去,繼續玩他的做個乖孩子的把戲。想到新的一幕即將開始,他幾乎心潮激盪。其實他並不喜歡呆在家裡,在家裡他時時覺著煩悶。似乎家裡的天地太小,不足以讓他的把戲充分展開。他沒有兄弟姐妹,跟父母玩這把戲,他沒有太大的興趣。他覺得天底下再沒比他的父母更沒勁的人了,他一看見他們就意氣消沈,所有的聰敏才智都不見了。他覺得他們總是掃興,心裡漸漸地起了恨意,有時候他就故意地也要叫他們掃興。譬如考試,他其實是可以考一個更好的,能使父母,尤其使父親快樂的成績,可就為了不讓他們快樂,他便決定不考得更好。他還喜歡偷偷的將他們的東西藏起來,看著他們著急,並且和他們一起找,找來找去找不著,心裡就無比的喜悅。過了很多日子,他們會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看見這樣東西,當然,還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會是他藏起了他們的東西,他們總是互相埋怨,或者埋怨自己,說自己又老又糊塗,他們黯然神傷,灰心喪氣。終於有一天,他們竟發現錢少了。

    錢的事情,他們相信他們是不會記錯的。一分一角的支出都仔細地記錄在一個自製的帳本上,每一天都要計算支出的總數和餘額。錢是放在一個錢盒裡,鐵盒放在五斗櫥第一個抽屜裡,抽屜上有鎖,鑰匙則放在書桌的最後一個抽屜裡。在他們確信自己沒有拿錢也沒有忘了上賬之後,他們開始盤查阿康了。阿康先是說他不知道錢的事情,他的表情是那樣愕然,使兩個大人覺得十分內疚,心想他們不應當去懷疑一個孩子。但束手無策的情形使他們稍稍堅持了一會兒,問道:自你回家以後有誰來過這裡?阿康說沒有,說過之後就沈默了,自知露出了破綻。此後再怎麼問也不作聲了,只是以委屈的目光不時看父親或母親一眼。無奈之下,便搜查了他的書包,在課本裡找到一張壓得很平整的完整的一元錢鈔票,正是所缺的數位。這時候,他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絕望,他們這才明白這個孩子其實是他們兩個大人的唯一的希望。而從前他們從來沒有意識到過,他們竟將他們的希望忽略了這麼長久。如今他們終於注意到了,可是卻已經破碎了。他們幾乎說不出聲來,半天,才問了一句:你要這錢做什麼?阿康慚愧似的一笑。然後他們又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為什麼拿了錢又不用掉?阿康就更無話可答了。這天夜裡,他們商量了很久:要不要將此事向孩子的學校反映。他們覺得這是一樁大事,不僅不應當瞞著學校,還應當依靠學校。可是事情一旦傳開,孩子的處境將會如何?他們反覆權衡利弊,一會兒傾向於去,一會兒傾向於不去;或者是他傾向於去。她傾向於不去;或者是倒過來,她傾向於去,他傾向於不去。有幾次終於決定了去,可是面對了老師卻又說起了關於考試和複習的事情。還有幾次說好了不去,卻不知不覺繞到了學校,在門口徘徊。他們晝夜憂心忡忡,心裡壓抑得要命。後來,他們實在抵禦不了這種憂慮的折磨,他們覺得他們簡直是面臨了家破人亡的災難,而他們從來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也不知道應該不做什麼,他們一無所能,一無作為,他們只有去學校了。

    後來,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假如不去學校,事情會是怎樣發展。或許是他們沒有勇氣去設想這些,因為他們不願意背上自責的包袱,永世不得翻身。他們想,這是唯一的做法,是事情發展的唯一道路,他們想:這都是命中注定。他們就是這個命。他們演變成了一個悲觀的宿命論者,而他們只能在自己的三層閣上做一個宿命論者,出了閣樓,他們還必須繼續扮演一個積極的唯物主義者。

    他們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來到老師辦公室裡。他們戰戰兢兢地,語無倫次地,吞吞吐吐地,對老師說,他們發現孩子有偷竊行為。以他們貧乏的想像力,無法對孩子這一行為作出別種解釋。他們再不會想到,就在他們說出「偷竊」這兩個字的時候,孩子幾乎是一生的命運便被決定了。老師聽見這個情況時的心情極為複雜,應該說她是相當震驚的,同時她心裡很奇怪的還有一種滿足。她長期以來對這學生隱約的仇視和懷疑忽然間有了一個例證,這個例證也許和她的感覺並不十分相符,可她卻來不及去分析和研究了。在此機會,她向家長反映了她對這學生種種不誠實的考察,使他們更加惶惑不安。從學校裡出來的時候,他們發覺他們的憂慮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加劇了。這一個週末的晚上,他們家中愁雲密佈。他們沒有一個朋友,可以為他們排解。他們無處求援,極其孤獨地抵禦著這不幸的襲擊。這一個三層閣多麼像一個孤島啊!

    「阿康偷東西」的消息不脛而走。開始只是幾個同學在教室裡或走廊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後來,越傳越盛,終於廣為人知了。同學們用異樣的目光看著阿康,待他迎向那目光時,又匆匆躲過,轉移了方向。同學們明顯地和阿康疏遠了,再沒有人同他遊戲玩耍。阿康放學後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回家,腳下踢著一粒石子,心裡有一種很奇異的挫敗感。他想:所有的人都合夥對付他,使他陷於絕境。那時候,他還不懂得絕望,只是覺得深刻的無聊。什麼都沒有意思:讀書,生活,老師,父母,沒有一樁事情是有意思的。就在這樣的時候,他讀完了最後一年小學,上了中學。

    中學離家較遠,坐電車兩站路,有時候他走著上學或者下學,有時候他也乘車。有一回乘車的時候,他從身邊一個女人敞開著的皮包裡拿了一個皮夾。這是他第一次的偷竊,雖然他已背了很久偷竊的名聲。他從那開口很大的皮包裡撿出這個皮夾,從容而坦然,就好像是在拿自己的皮夾。那女人毫無察覺地下了車,車子又動了,人們表情漠然地看著窗外,搖晃著身體。然後車又停站,他下了車。這時候,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偷了一個皮夾。他渾身打起了寒戰,牙齒輕輕撞擊著,手心裡出了冷汗。夜晚,父母都入睡了,他從被窩裡爬出來,不敢開燈,湊著窗外路燈的光亮,打開了這個皮夾。皮夾裡有八元三角錢,幾斤糧票,幾尺布票,還有一張月票,照片上是一個梳了一對長辮微笑的姑娘,大約是那女人年輕的時候。他將這張照片看了很久,然後用刀片在她臉上切了一個對角。望了這張破裂的笑臉,他心想:這個女人帶了這些錢將要去買什麼呢?他胳膊肘支在枕頭上,雙手托腮,心裡非常平靜。這些陌生的東西好像把他帶去了很遠的地方,那裡的一切都是不為他所瞭解的。他將布票和月票撕了,這個普通的陳舊的皮夾保留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扔了,如果處理那筆錢,他動了很久的腦筋。那時,他還不懂得怎樣花錢。後來,他一個人去老城隍廟玩了一趟,吃了點心,買了一些香煙牌子,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把香煙牌子撕了,塞進了廢紙箱。總共只花了六毛錢,剩下的,他最終塞進床底下一個舊日的老鼠洞裡,用半塊磚頭堵上了,這才了卻了一件心事。然而,再偷一個錢包的念頭卻升起在心間,晝夜攪擾著他,使他不得安寧。於是,他又偷了第二個錢包,也是一個女人的錢包。這一個錢包是當時最為女孩們喜愛的那種娃娃錢包,色彩鮮麗的娃娃臉形上,有一對有機玻璃的眼睛一張一合,裡邊只有一塊多錢,錢包卻是嶄新的。他不敢將這只錢包在身邊留得太久,兩天之後就扔進了離家很遠的一個垃圾箱。錢花得很順利,都是吃掉的。吃,是最安全又最受惠的方法。以後,他基本都是以這方式處理錢的問題的。當他偷到第五個錢包的時候,被人抓住了。他眉清目秀,溫文爾雅的樣子使人吃了一驚,以至沒有像通常所做的那樣打他。人們將他送進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民警問他是什麼學校的學生,多少年級,家住哪裡,父母工作單位和姓名。他一一作了回答,不敢有半句謊話,他幾乎嚇破了膽,渾身哆嗦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臉色發青,然後又浮起紅暈。民警便認定他是個初犯,不再與他多話,將他關進一個小間。這派出所坐落在一條新式裡弄房子裡,他所關進的小間正臨了後弄。初夏的日子,窗戶開著,有小孩趴著窗上的鐵柵欄往裡看,「小偷,小偷」地叫他。他蜷縮在角落裡,心裡恍恍惚惚的,發起了高燒。他不曉得時間是怎樣過去的,天黑的時候,老師和父親來了,將他從派出所領了出去。大約是晚飯的時間,小孩子們回家了,弄堂裡靜悄悄的,開滿花朵的夾竹桃在風中沙沙地響,燈光柔和地映著家家戶戶的花布窗。他一邊走著老師,另一邊走著父親,在兩個大人的挾持下走出了弄堂。他昏昏沈沈地想到:這是往什麼地方去呢?最後他們站在了馬路邊一盞路燈底下,他聽見老師說:其實在他小學的品德評語裡,就記錄有他偷竊的行為,可是老師們希望他能痛改前非,所以才不提舊事,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可是他卻沒有珍惜這個機會,叫老師說什麼好呢?他還聽見父親對老師說:希望再給他一個機會,並督促他向老師作了保證。父親哀求的口吻是那麼清清楚楚地顯現在他模糊的意識裡,使了忽然間覺得非常可笑。後來,他得了一個警告的處分。

    阿康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再沒有偷竊,這一次經歷使他駭怕得很。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處在嚴密的監視之下,四周都是看不見的眼睛。可是,偷竊的誘惑卻是那樣不可抵禦,假如他遇到了一個合時合適的機會,哪一個女人漫不經心地將錢包放在最易得手的地方,他竟會痛苦得不能自已,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男人的錢包通常不會吸引他,而去偷竊一個女人的錢包就好像要去佔有一個女人那樣,使他心潮澎湃,慾念熊熊。這種強烈的慾望是以生理週期形式迴圈出現,在那高潮的時候,他簡直不敢上街,不敢乘車,避免去一切人多的地方,然而他很難敵過誘惑。而他畢竟有過人的聰敏,在他心情和平的時候,還有冷靜的頭腦可作出精確的判斷。他重新有過幾次得手而沒有失足,這漸漸滋長了他的自信。那種在極短暫的時間裡作出決斷的激動和緊張,使他很陶醉,敵過了他所面臨的危險。為了尋找或者躲避這種行竊的機會,他離群索居,獨自在街上遊蕩。之後,直到他讀完初中,考上一所中等技術專科學校為止,他已成了一名熟練的慣偷。

    在他中專二年級的時候,文化革命開始了,他沒有興趣參加運動,過著有時在街上有時在家裡的百無聊賴的日子。他沒有什麼朋友,只有一個外號叫大炮的同學,與他有些來往。那大炮是個貪小又好吃的角色,與阿康來往並不排除從阿康處揩點油水這樣的目的,他從不去考慮阿康怎麼會有這些油水,但日久天長,在大炮心裡便也油然生起對阿康的真誠的感恩之情。阿康所以不反對和大炮往來,僅僅因為揮霍有時需要有個同伴或者觀眾,同時,大炮對他的巴結也使他寂寞的心得到了安慰。有時候,他自己並不吃什麼,只是坐在一邊看大炮吃,大炮貪婪的吃相和謅媚的眼色使他心裡暖融融的。他還知道大炮老實而忠厚,就算被他看出一點破綻,也決不會壞事,況且他是什麼破綻也看不出來的。在文革第三年的時候,一次清掃流氓阿飛的十二級颱風中,阿康終於被拘留了。據說,這次颱風將所有在派出所裡有記錄的人都刮了進來。可是,在拘留所的那些寂寞難耐的日日夜夜裡,阿康將事情前後翻來覆去地想了幾遍,就覺得有些蹊蹺。他想在他多年前的那次小小失足算不上是什麼前科,決不至於被颱風刮進。他覺得,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並告發了他,是誰呢?如是警察,便衣,就不會等至今日,早早就落了網。他又想,能夠注意到他的人,一定也是精於此道的,想到這裡,他心裡不由地一驚,打了個冷戰。

    有一天,吃午飯的時候,身邊有一個人輕輕地對他說:小姑娘,這碗飯好吃不好吃?他轉臉一看,見是一個剃平頭的男人,高鼻樑,長眉毛,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他心裡一動,卻不露聲色,嚥下口中的飯,慢慢地回答道:馬馬虎虎,譬如沒有飯吃呢,也就湊合吃吃了。那男人笑了,又說:大家一同吃,就好吃多了。他沈吟了一會,說:我一個人吃慣了。停了一會,又說,我只吃自己嘴邊的一口飯,吃不到人家的。那男人就伸過一隻手,與他握了握。這時他心裡便有些明白,這一個晚上,他沒有睡著,在徹夜明亮的燈光裡閉著眼睛,他隱約覺得,這個平頭的影子從此將跟隨了他,他想這是凶多吉少。他看出這是一個殺人都敢的角色。他的心彭彭跳著,說不出的害怕。有一霎那,他已經決定從此洗手不幹了。這時候,他才覺著了悲哀,他想,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是有意思的呢!以後的幾日裡,他發現雖然他不認識這裡的人,可是這裡的有些人卻似乎對他不陌生,「小姑娘」、「小姑娘」地喊他。他心裡極度的緊張,表面上卻很平和,常常說一些笑話,逗得大家很樂。而在夜晚,他卻一個惡夢接著一個惡夢,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濕透了襯衣,然後再焐干。他發瘧疾似的一陣冷一陣熱,以為自己得了重病。可是天亮以後,他又沒事人一樣,與人平靜地說笑著。

    三個月之後,父親將他接了出去,在家呆了不到一個月,就分配去了安徽。離開上海的時候,他的心情幾乎是愉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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