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這樣下起來的。
序幕是一個酷熱的七月般的天氣,來不及地扒下兩件毛衣,卻連襯衣都穿不住了。院子裡開始出現飄逸的裙子,卻還沒有走出院門的勇氣,只在劇團內部遺憾地招搖著。然後,天卻陡然陰了,陰了整整一天,豆大的雨點掉了下來,時光倒流般的涼了。眨眼間,鮮艷的裙裾沒了,晾了滿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濕淋淋的水泥地。一處高,一處低,低處汪著水,雨點下在水窪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這時,已到了黃昏,雨裡的黃昏,有些暖暖的淒涼,或者是涼涼的溫暖。
雨從練功房的屋頂上,順著瓦楞,彎彎曲曲,磕磕絆絆地走下屋簷,轉眼,屋簷上就掛了一張水簾。
家家屋簷上掛了一張水簾,人們半掩著門,倚著那半邊門框,隔著水簾,拉著家常,內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和今春的雨。也說話也吃飯,飯盛在大瓷碗裡,托在左手上,右手操著一雙彎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著大米的稀飯,由於放了鹼,稀飯呈紅褐色,分外的香甜,碗邊有一些醃豆子和鹹菜,散發出霉爛的氣味,那氣味聞久了,竟有些鮮美起來。雨,落在碎石地上,竟是那樣的響亮,蓋住了一切聲響,須大著嗓門說話,才能交談。誰家的門緊鎖著,主人還沒回來,門口的衣服沒人收,讓雨淋得誘濕,是一條爛花布的褲子。那爛花由於濕了,便格外的鮮艷起來。
天又涼了,須穿毛衣,沒有毛衣的鄉裡人,便穿棉襖,棉襖幾乎一律是黑色的。雨後的街上,竟有些蕭瑟起來。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徹底的洗刷了,黑是黑,白是白,鮮明的好比墨筆描寫過的。河裡的水漲高了,淹過了布著青苔的河岸,清澄極了。閘下的水泥道也白了,水泥道下的泥路卻黑了,那一叢,這一叢的樹蔭則是蔥綠蔥綠,那是村莊。哪個村莊裡,大雨時死了一個小孩,是下湖割豬菜,蹚大溝時滑了腳。故事傳過幾裡地,被風吹散似的沒了。城裡人依然誇這雨好,下得及時,滋潤了天氣,人舒服。鄉裡人也誇,地裡的小麥都綠了。
他們依然不說話,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來了,覺得蹊蹺。蹊蹺了一陣便習慣了,不再見怪。等到習慣了一陣,卻又有點奇怪,因為那敵對的時期終究有些漫長了,其中像有著什麼不尋常的緣故,自然不能由他們任意的仇人下去。問她,她不說;問他,他也不說。再問她,由於他們鄭重的態度,她不覺也覺著嚴重起來,態度生硬而又固執。這態度使他們更為重視,以為即將打開她的心扉,更努力地問道。不覺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們的嚴肅態度而誇張擴大,她便哭了。這一哭,加強了人們的信心,加緊地盤根索底。她則搖頭哭道:“我不說,我沒有可說的。”這確實是實話,可聽起來意味卻極其深長。再問下去,她便再沒說話,只是一徑的哭,且還哭得傷心。那傷心少半是因為委屈,多半則是由於惶惑和難堪,因她知道確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情形卻弄得這樣嚴重,她以為自己是有責任的,因此,還有一點害怕。有了她這個態度,大家至少也滿意了一半,再去問他,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過,只得罵人了。他咬緊牙關,惡狠狠地罵著,罵些什麼,為什麼要罵,自己卻不明白,覺著荒唐,則又收不住口。大家一徑朝他嚷著,勒令他住口,勒令他向她賠禮,究竟賠什麼禮,心中都有了數似的。只有他倆不明白,而其實真正明白的也只有他倆。可他倆並不以為自己是明白的,他們只當自己是什麼都不明白,大大受了委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擁著,由舞蹈隊長捉住他們一人一只手,使勁往一起湊,湊攏了好握手言和。
他們掙扎著,掙扎得很凶,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們。她哭著,他罵著,因為掙扎不動,氣得要命,惱得要命。手終於觸到了手,他們還掙著躲閃,而那躲閃卻有點做作起來。他們互相觸到了手,心裡忽然地都有些感動似的,掙扎明顯的軟弱了。兩只手終於被隊長強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貼著手心。
他再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她的肉體了,她也再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他的肉體了。手的相握只是觸電似的極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轟笑中,兩人驟然甩開手逃脫了。可這一瞬卻如此漫長,漫長得足夠他們體驗和學習一生。似乎就在這閃電般急促的一觸裡,他意識到了這是個女人的手,她則意識到了這是個男人的手。他們逃脫開去,再次見面都覺著了害羞,不敢抬頭對視,更不敢說話了。
因此,他們依然是不說話。不過,這時候的不說話,是得到大伙的認可了,便不再多做計較,由他們去了。練功是照常的練,練得依然艱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肉體的疼痛給了她一種奇妙的快感,幾乎為了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憐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撓。他則是盡力地扭曲自己的身體,將身體彎成什麼也不像的形狀,這才鎮定下來,對自己的嚴酷使他驕傲。而當他們之中任何一人走開,單獨留下任何一人的時候,那種自我折磨的決心和信心便會消散,渾身的興奮與緊張一下子松弛了。他們這樣干自己上著酷刑,原本是為了顯示,可惜的是,他們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注意去觀賞對方忘我的表現。他們是白白的辛苦了。他們是為了自己才需要著對方。有了對方在,那艱苦與忍耐才會有快感,有意義。說到究竟,他們還是在向自己顯示,向自己表現,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動。
可是,年輕而淺薄的他們,自然不會意識到這些,他們只是單純地樂意練功,練功的時候必須是兩個人同在。由於莫名的需要對方在場,他們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單獨一個人,決不會來練功,只要有一個人先到了場,另一個便不招即來,然後,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輕易的擅自離開。
三場雨下來,天是一日一日的熱了,夏天到了。蟬是從天不明就開始長歌,一直到天黑。烈日曬透了練功房薄薄的瓦頂,熱氣包圍了,從敞開的門窗裡湧進。他們的汗水每日都把地板洗刷了一遍,地板漸漸褪了紅漆,露出蒼白的原色。
汗水從每一個毛孔洶湧地流出,令人覺著快意,濕透的練功服緊緊地貼住了她的身體,每一條最細小的曲線都沒放過。她幾乎是赤身裸體,盡管沒有半點暴露,可每一點暗示都是再明確不過的了。那暗示比顯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欲念。她的身體是極不勻稱的,每一部分都如漫畫家有意的誇張和變形一樣,過分的突出,或過分的凹進。看久了,再看那些勻稱標准的身體,竟會覺著過於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渾身上下只有一條田徑褲頭,還有左腿上一只破爛不堪的護膝。嶙峋的骨頭幾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膚,隨著他的動作,骨頭在皮膚上活動。肋骨是清晰可見,整整齊齊的兩排,皮膚似乎已經消失,那肋骨是如鋼鐵一般堅硬,擋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滯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卻絲絨一般的光亮細膩,汗在她身上是那樣一並的直瀉而下。兩個水淋淋的人兒,直到此時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見了對方。在這之前,他們從沒有看見過對方,只看見、欣賞、並且憐惜自己。如今他們忽然在喘息的機會裡,看到了對方。兩人幾乎是赤裸裸的映進了對方的眼瞼,又好似從對方身體濕漉漉的反照裡看出了自己赤裸裸的映象。他們有些含羞,不覺回避了目光。喘息還沒有停止,天是太熱了,蟬則是太聒噪了。
正午的時分,只有蟬在叫,一街的門洞開著,裡面卻寂靜無聲。那午時的睡眠,連鼾聲都沒了,只有一絲不知不覺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還冒著熱氣。百貨大樓闊大的店堂裡是格外的空寂,蒼蠅嗡嗡地飛,劃著圓圈。營業員趴在櫃台上沉睡,玻璃冰著臉頰,臉頰暖熱和濕漉了玻璃。偶有不合時宜的人,踟躕在寂靜的店堂,腳步搓著水磨石地,無聲地滑行。碼頭沒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一絲不掛的小孩沿著河岸走遠,試探地伸腳下水,水是熱得滾開了似的。停了幾掛拉水的平車,蹺起的車板下,睡著水客。
她想作一個“倒賜紫金冠”,終沒有作成,重重地摔下來,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重地拍在她的身下。她接觸到溫熱的地板,忽然的軟弱了。她翻過身來,伸開胳膊,躺在地上,眼睛看著練功房三角形的屋頂,那一根粗大的木梁正對著她的身體,像要壓下來似的。幽暗的屋頂像是深遠廣闊的庇護,心裡空明而豁朗。順著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動,不料卻叫陽光刺痛了眼睛,那簷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情黯淡了,萬念俱灰似的。她靜靜地躺在地板上,時間從她身邊流過,又在她身邊停滯,院裡那棵極高極老的槐樹,將樹葉淡淡的影子投在窗戶邊上,她幾乎看得見那只長鳴的蟬的影子,看得見它的翅膀在一張一合。這時候,在她的頭頂,立了兩根鋼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樣的突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縮到背面,隱藏了起來。她將頭朝後仰著,抬著眼睛望著那腿,腿上有一些粗壯而疏落的汗毛,漆黑的從雪白的皮膚裡生出。她默默地凝視著,覺得滑稽。那腿骨卻向她傾斜下來,他蹲在了她的前面,看著她的眼睛,忽然問道:“要我幫你起來?”
“不要!”
她想嚷,不料聲音是喑啞的,嚷不起來。她一猛勁,抬起上身,他早已將手挾住她的腋下,沒等她坐好身子,已經將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穩,他的手卻像鉗子般挾住了她的腋窩,迫使她站穩了腳。他的兩只手,握住了她的腋,滾燙滾燙,身體其他部分反倒陰涼了。這兩處的熱力遠遠超過了一切,她不覺著熱了,汗只是歌唱般暢快地流淌。等她站穩,他的手便放開了她的腋下,垂了下去,垂在膝蓋兩側。她腋窩裡的汗,沾濕了他的手掌和虎口,而那腋窩裡的暖熱,整個兒的裹住了他的兩只手。這會兒,他垂下的雙手覺得是那麼寂寥和冷清。他不由自主地伸張了幾下,妄圖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沒抓住。她站穩了,徑直走向扶把,一下一下地踢腿。
腳尖劃著空洞的半圓形,陽光耀眼地掛在腳尖,在空中甩出去半個光圈。她過分突出,突出得已經變形了的臀部活動出丑陋的形狀,他十分,十分的想在上面踢上一腳。她覺出他的注視,心裡則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滾熱地撫摸著她粗壯的腿,那腿早已失了優美的線條,卻是一派天真的丑陋著。
她無休止地踢腿,韌帶一張一弛,又輕松又快樂,不由要回過臉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了開去,去進行自己的功課。她頓時瀉了氣,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著,卻失了方才的精神。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條直線,身子卻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與腿平行的伸直,貼在地面,手卻握住了蹺起的腳尖。他感覺到她目光的襲擊,擊在他最虛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收縮起四肢,蜷成了一團,她的目光早已收回。